第2章 民国二十年(1931)(2)

丁、胡住在北戴河莲蓬山一座别墅里。胡适登上可俯瞰乐亭的碣石山,眼含热泪,自然想起老朋友李大钊。1930年,《胡适文存》三集出版(亚东图书馆),扉页上题签“纪念四位最近失掉的朋友:李大钊先生、王国维先生、梁启超先生、单不庵先生”。

1931年8月17日,胡适携儿子祖望与丁文江夫妇,告别海浪沙滩,回到北平。初秋,9月14日,北京大学第二学期开学。

四天以后,发生了令中外震惊的九一八事变。9月18日夜,日本关东军按早就策划好的阴谋,由独立守备队河本末守中尉率队引爆埋在南满铁路上的炸药,将铁路炸断,却造谣指责中国军队破坏南满铁路。然后在仅仅一周之内,两万多日寇在中国东北的广阔地域上,几乎兵不血刃,相继占领了辽宁和吉林的三十多座城市。

九一八事变,是中国抗日战争史上的标志性事件,自这日起,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中日两国处于战争状态长达十四年之久。

在此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众多相关历史陈述,皆言国民党政府下达了“不抵抗”的命令。事实并非如此。作家王树增在其长篇报告文学《抗日战争》中说:“1990年耄耋之年的张学良对采访他的记者说:‘我要郑重地声明,就是关于不抵抗的事情……那个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说不抵抗是中央的命令,不是的,绝对不是。’”按照张学良的说法,“日本要来挑衅,想借挑衅来扩大双方的矛盾……我下的所谓不抵抗命令,是指你不要和他冲突,他来挑衅,你离开他,躲开他,冲突就不会扩大,日本也就找不到动武的借口”,而中央“政府给的回答不外乎是两句话,就是你妥善办理,相应处置”。

张学良后来以发动西安事变而闻名史册,他的话,应该是可信的。

九一八事变,唤醒了国人的爱国热情和血性。原本平静教书治学的生活,已弭平胡适因批评国民党专制带来的伤痕,寂静的书斋也消退了胡适在上海的政治热情。尽管治学和教学的环境深受影响,而心志有些遗憾,但在关乎国家存亡的大是大非的历史关头,他的一腔爱国热忱,又在他身上汹涌澎湃。

“隐逸态度为宜”——周作人躲进“苦雨斋”

1931年年初,北平八道湾十一号周宅,在灰蒙蒙的阴云下,显得清冷而寂寥。周作人在书斋里,写信给汪馥泉,信中说,“我觉得现在各事无可批评,有理说不清,我们只可‘闭门读书’,做一点学艺上的工作,此不佞民国十八年的新觉悟也。我觉得现在世界上是反动时代的起头,低文化的各国多趋于专制,中国恐亦难免,且封建思想更深且重,所以社会现象亦更不佳,既无反抗之志与力,我想且稍取隐逸态度为宜”(《现代中国作家书信》)。

周作人是以大时代的弄潮儿的身份登上历史舞台的,他高举“个性解放与自由”的旗帜,扮演了战士的角色,还曾发表《人的文学》《论黑幕》与《平民文学》等重要的进步文章,胡适称《人的文学》是“当时关于改革文学内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周作人这些文章,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是最能显示五四时期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的重要理论。周作人还在1919年的“六三”事件中,站在爱国学生一边,写《前门遇马记》,半是抗议,半是嘲讽,并亲自送到李大钊那里,编进《每周评论》。陈独秀在东安市场撒革命传单被警察厅逮捕,周作人以北大代表名义前去探监,设法营救。李大钊被军阀张作霖杀害,周作人让李大钊之子李葆华躲在八道湾十一号一个多月。周作人还曾着迷于日本的类似共产主义的“新村”运动,那虽是一个空想社会主义的实验地,也是周作人自己的“乌托邦”。中国第一代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是“新村”运动的支持者。进步的周作人,当时的人望是超过其兄鲁迅的。

“清党”以后,周作人躲进寂寞的八道湾,那“苦雨斋”便也萧寂得如同古寺一般。周作人的“五四时代”渐渐结束。

1930年2月1日,周作人在《致胡适书》(收入《胡适往来书信选》)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近六七年在北京,觉得世故渐深,将成“明哲”,一九二九年几乎全不把笔,即以前所作亦多暮气,偶尔重读,不禁怃然……

周作人一生读书成癖,且以写作为生命存在方式,“几乎全不把笔”,虽“自知或者于道更近”,却是生命的停滞,其间的痛楚,可想而知。

周作人于1929年岁尾,曾提出“闭门读书论”。实际上是一种逃避。周作人面对历史风风雨雨,无可奈何,身处白色恐怖,又选择“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焉能有所作为?周作人只能沉湎于“凡人的悲哀”了。当他从报上读到胡适以犀利的文锋,批判国民党专制,并讨还“人权自由”,而受到当局排挤迫害时,看似心静如水的周作人,不由自主地对五四运动的旗手老朋友胡适产生深刻的同情。他写信给胡适说:“‘这个年头儿’还是小心点好,拉伯雷说得对,‘我自己已经够热了,不想再被烤’。我想劝兄以后别说闲话,而且离开上海,最好的办法是到北平来……我总觉得兄的工作在于教书做书,也即是对于国家,对于后世的义务。”

尽管周作人的信中,弥漫出文人的世故之气,但胡适还是十分感动。他回信说,“至于爱说闲话,爱管闲事,你批评得十分对。受病之源在于一个‘热’字”,“我对于名利,自信毫无沾恋。但有时总有点看不过,忍不住”。胡适在信中,还引用了王仲任的名句“心(氵贲)涌,笔手扰”来表“最足写此心境”。

胡适在信中,对周作人来信中的一句“交浅言深”,颇“有点感触”。胡适十分动情地说:“生平对君家昆弟,只有最诚意的敬爱,种种疏隔和人事变迁,此意始终不减分毫,相去虽远,相期至深。此次来书情意殷厚,果符平日的愿望,欢喜之至,至于悲酸。”

读此信,相信读者会对这两位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产生敬意:两人既开诚布公彼此人生选择与政治选择上的分歧,或公开论战于报端,或私下通信相劝;同时都遵循伏尔泰的名言“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愿意誓死捍卫你说这些话的权利”,尊重对方的选择和言论,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寂寥中的周作人,再受致命打击。1929年11月20日,在深秋肃杀的寒风中,他那如花朵般的十五岁女儿若子,不幸突然凋谢。

对于爱女的夭亡,周作人写《若子之死》记之:

十六日若子自学校归,晚呕吐腹痛,自知是盲肠,而医生误诊为胃病,次日复诊始认为盲肠炎,十八日送往德国医院割治,已并发腹膜炎,遂以不起。用手术后痛苦少已,而热度不减,十九日午后益觉烦躁,至晚忽啼曰“我要死了”,继以昏呓。注射樟脑油,旋清醒如常,迭呼兄姊弟妹名,悉为招来,唯兄丰一留学东京不得相见,其友人亦有至者,若子一一招呼,唯痛恨医生不置。常以两腕力抱母颈低语曰,“姆妈,我不要死”。然而终于死了。吁!可伤已。

周作人这段文字,不仅写出爱女夭亡经过,特别是若子临终时神志清明,那一切言行,让人历历在目,不堪回首,更是写出作为父亲的周作人肝肠寸断、如触肿疡的刻骨悲痛,令人泫然。

从此,已四十一岁、意识到“人过中年”的周作人心绪忧郁,向执教的女子学院告假,“在家,终日怅怅无所之”。为了祭悼爱女,他在八道湾十一号寓所,设祭棚,请来众僧人,置道场,放焰口,诵经文。然后素车旌幡,将若子遗体置西直门外广通寺内,托僧侣诵经。后每逢祭日都诵经悼念,成为惯例。周作人乃受高等教育之人,自称是唯物主义者,他这么做,既是抚慰爱女在天国的灵魂,又是借此抚慰自己悲痛欲绝的心灵。更重要的是,他在表达对一切生命的尊重。

接着,在若子逝世后的十二天,周作人在《世界日报》上连续两天刊登广告,将若子之死归罪于德国医院山本忠孝大夫误诊。这种涉嫌迁怒与报复的心理,有些失态。但误诊乃实情,联系梁启超之死、鲁迅之死,皆是外国医生误诊所致,周作人的做法,似又可谅解。笔者有《鲁迅之死与梁启超殒命》一文,刊于2011年11月28日《今晚报》,读者不妨一阅。

1930年1月5日,周作人在给胡适的信中说:“去冬十一月次女若子病故,心情恶劣,至今未能安心读书,自思对于死生别无甚迷执,唯亲子之情未能恝然。”

3月,周作人在《中年》一文中说,“中年是理智的时代”,应“用经验与理智去观察人情和物理”。但若子之死,他表现得并非“理智”。人啊,有时很难说清。

1930年5月,装帧十分精致的小型周刊《骆驼草》悄然问世,立刻引起北平学界的关注。不料,刚到6月,左翼作家就在《新晨报》副刊上发表批评文章,讥讽《骆驼草》上的文章,都是文坛“落伍”之流所写。

左翼作家生吞活剥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以“拉普”理论胡乱批评《骆驼草》,不仅引起周作人身边人的极大不满,也让不少自由主义者反感。

《骆驼草》周刊的出版,可追溯到1924年。据周作人当年3月14日的日记载,“交骆驼稿与凤举”,6月18日日记,又记有周作人等在北海公园水榭,下午五时,“由骆驼社宴,二十六人,七时返”。次日,《晨报副刊》报道称:“骆驼社的基干是周作人、张凤举、徐祖正三君。”

1926年,骆驼社曾出版《骆驼》一期,刘半农在《语丝》第一百一十八期还发表了一篇诗歌《骆驼颂》:

祝颂你保持着你雍容的气度,

忍受一切人们的侮辱与诅咒。

祝颂你永远的慢拖慢拖的向前走,

背上永远担负很重的担子。

刘半农面对文坛弥漫着的浅薄与虚浮,赞颂了骆驼社文友的坚忍的文化精神。而这正是周作人筹办《骆驼》的初衷,给浮躁的文坛吹进一缕坚忍的清风。以当时周作人的清明和影响,很快,骆驼社聚集了很多文苑新秀,像与周作人很亲近的俞平伯、废名及冯至、梁遇春等。俞平伯与周作人在1922年就熟识,后又成为燕京大学的同事,周是教授,俞是讲师。废名是周作人在北京大学任教时的学生。“清党”之后,周作人躲进八道湾的“苦雨斋”,常去拜访者有俞平伯和废名,后当废名衣食无着时,索性住进八道湾,与老师朝夕厮守。

1930年,北平已失去文学中心地位,但以周作人和骆驼社为中心,形成了当时北平的一个很有影响的文化圈子。

《骆驼草》周刊是一本新的散文杂志,周作人主持,由废名操办。1930年5月,在《骆驼草》出版前两个月,迁到上海的《语丝》停刊。语丝社是文学研究会一脉的一个文学社团,《语丝》推出并形成的富有思想锋芒的现代随笔,对中国现代散文有贡献。

语丝社成员在创办之初,思想原本就不一致,但在对社会现实进行“文明批评”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形成了合力。但女师大事件发生,语丝社重要成员鲁迅与周作人、林语堂在要不要执行“费厄泼赖”等方面,发生了分歧,为后来的分化乃至刀笔相见埋下了伏笔。

到后来,语丝体分化成以鲁迅为代表的投枪匕首式的随笔、以周作人为代表的闲适散文和以林语堂为代表的幽默小品。这原本形成了散文样式丰富多彩、风格神味各异的大好局面,但却导致了三方各守城堡甚至大动干戈的局面,真是令人感慨。

《骆驼草》非“语丝体”之延续,而是彰显周作人的“京派”闲适小品风格。其《发刊词》中,开宗明义,“不谈国事”,在“文艺方面、思想方面,或而至于讲闲话,玩骨董,都是料不到的,笑骂由你笑骂,好文章我自为之,不好亦知其丑”。徐祖正在《骆驼草》上发表《文学运动与政治的相关性》说:“希望从事政治革命的人始终不要丧失在文艺世界里少了不成的那种真挚性与彻底性;同时对于从政治的立场回来谈文艺的人少用一点他们的宣传与煽动。”此文表达了《骆驼草》对政治的旁观、超然的态度。这少不了引起进步年轻人特别是左翼作家的批评,称《骆驼草》的作家群是“没落”文人。俞平伯作《又是没落》(《骆驼草》第七期),反驳这些批评。

俞平伯的反驳是无力的。试想,在国民党黑暗专制的统治下,有良知的文化精英如胡适、罗隆基、张寿镛等,不惜身家性命,掀起人权舆论浪潮,而骆驼社的作家却对此持超然、旁观的态度,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和良知何在?

周作人是“京派”散文的代表人物。在《新青年》和《语丝》时,他还是反封建礼教的战士,他那高扬思想启蒙精神的犀利的战斗驳难的文字,犹存其作品间,给他带来很高的声誉。到了20世纪30年代,文坛各种成分和力量壁垒分明,针锋相对,躲进“苦雨斋”的周作人,还是被卷入社会、生活的旋涡,并没有做到真正的超然。

1931年,周作人到北平辅仁大学讲演《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2年9月由北平人文书店印行),在谈到新文学与传统文学衔接汇通时,主张“即兴言志”的创作态度,强调尊重文学的独立性,维护作家自由表达思想的文学原则。从中我们看到这位曾经的新文学的带头人,渐渐偏离了新文学的主潮,走上一条田园牧歌式的文艺之路。

《骆驼草》诸作家之“即兴言志”,是回避政治,言个人情感意绪之态。其散文多冲淡自然,讲究收敛和内蕴,文白相间,收放适度,简约自然,形成一种平和、雍容、淡雅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