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停当,二人身上都有暖意,正觉腹中饥饿,忽听窗外脚步响动,门帘起处,田振汉已迈步而入,手里提着二人的行囊兵刃。二人口中道谢,刚伸手去接,田振汉将右手行囊递过,一转身,便把二人兵刃各是各分别放在炕沿上面,说道:“我们东家好友,地当冲路,一月之中短不了有恶客来此借宿。这些防身东西放在近手处得用,出门人总是小心防备点的好。我去给你们端吃的来。”
二人刚觉语有机锋,田振汉已然回身往屋外而去。老者怔怔地望着刘莽,适才入店匆忙,只顾招呼病人,竟忘了将兵刃随手带下,让外人代取了来,好生不妥,正自估掇,田振汉二次走进,手里托着一大盘热腾腾的蒸馍、一大碗红炖羊肉、一盘卤鸡、一大瓶酒、一罐奶茶,还有两碟辣子拌的腌菜、一桶麦粥,穷荒之中得此美餐,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刘莽早笑得合不拢口,老者称谢不已。
田振汉道:“这里常时来客,分等待承,这算什么,也值得客套!周家兄弟本想陪你们喝几杯,又恐你们拘束,吃不舒服。天光快黑,少时西边屋内许还有客来,已命长工去请,也许是夜间才到。这雪恐明天还住不了,即便是住了,没有十天八天,你们车子也未必起得了身。是住西屋的客,都不是外人,你们如嫌闷时,也可和他们谈谈。周家弟兄明早便有事出门呢。”
说到这里,便听后屋喊“田老弟”。田振汉道声“趁热请用”,径自走去。
老者细想这一番话,竟有许多矛盾之处:大雪封地原在意中,既说自己不能起身,周氏弟兄明日怎样出门,那医生就算是住在邻近,怎夜晚来客呢?周氏弟兄举止温文,看不出真相,姓田的手脚却甚矫健,颇像武功很有根底,他那词色动作,在在显出前恭后倨,尤其是初进房时所说之言,更好似暗含奚落之意,周氏弟兄明说少时陪客共饮,倏又中变;酒菜饭食以及房炕墙壁俱是好好的,说他存心不善,又觉不像。再三想了又想,想不出个理路,见刘莽一面催着饮用,只管大碗酒大块肉、馍往口里送,知他心粗性直,与他商量,走了嘴被人听去更是不美,只得将那一小锅粥移向炉边烤着,拨了一碟咸菜,以备病人不时之需,自己也跟着进些饮食。
吃到半饱,猛想起二周兄弟明早出门是个疑点,说不定看出自己久在江湖,不易做倒,前去与敌党通风送信,约人下手,也未可知,但又明说出来则甚?想到这里,不禁焦急如焚,再也吞吃不下。放了杯箸想主意,决计半夜前往后屋一探。明知主人未必好惹,自己逾礼犯规,为了主母托孤之重,拼着观察不到再与人负荆赔罪也顾不得了。主意打定,天已昏黑,便将熬好的药斟出,扶起少年灌了,盖上被与他发汗。二周弟兄一直也未出来,只田振汉进房收去残肴,点了一盏油灯,并未多说,便道了安置。老者嘱咐刘莽早睡,以便少时好替自己照料。刘莽疲乏了一天,酒足饭饱,纳头便自睡着。
老者独对孤灯,不时伸手摸摸少年额际,仍是火一般热,好生愁烦,待了一会,大门未开,忽听院中雪地里微微“沙”的响了一下,心中一动,刚要出房去看,忽又听周谦在堂屋门口笑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大哥见今晚的雪大大,以为你又和九哥在煮酒敲棋,未必能来,都要睡了。外面的雪怕已过了三尺吧?你来得也妙。日里备来待客的酒菜还大半没动,大哥明日又要到里边去,我们三人正好作一个长夜之饮呢。”
接着便听一个哑声哑气的男子低声答道:“你们想得清闲!你知道那边的人也跟下来了么?老爷子为此事很着急,把少的和大伙教训了一顿,说事一得信便当早办,既打算诚心待人,不应这般疏忽,事先为何不通盘筹算一下?老爷子本来多喝了几杯,越说越急,竟把那一位也招生了气,站起身来朝老爷子说,这事少的原是一时义气,人家不知好歹,也有难怪的地方。老爷子无须着急生气,他情愿代少的把事情独担起来,无论那边是多少人,好说便罢,不好说,都把他们打发回去。老爷子平时对他本来极好,从未说过重话,这次不知怎的竟说他看事大易,抢白了几句拂袖进屋。那一位气得脸都变了色,一会便从后面骑马出门,不久下雪,至今没有回转。少的见雪势大大着了急,命我和老六、老九与淳于兄,连他本人,各踏雪龙,顺大路满雪地里寻找,约在你弟兄家里会齐。适才在路上碰见振汉,才知那位和他四人已无心巧遇,那位说起日里还做了点事。少的恐被外人看出,又约了那位一同前去料理干净,一会便要来到,这还不说。淳于兄未遇他们以前,曾赶往黑山嘴白样子店中,询问那位可曾去过。谁知白样子的女人说,前些时去了四个打尖的,脚下俱踏着雪里快,白样子午前见雪天没事,酒喝得多了些,人来时醉迷忽忽,因来人问前进可有投宿之所,无心中竟将这里地名路径说出。他女人在内屋偷看来人,都是外路口音,各背短行包裹,装扮已非正经商客。最令人生疑的是,这般连天广漠,遇见大雪,好容易才寻到一个安身地方,哪有打尖就去的道理!而且问路也问得奇怪,不问大路官驿,尽问四外歧路,有无村集人家?虽说有急事赶路,怕万一雪中迷路,有个准备。可是有几个出门人事前不把道路问明,直到路上,预先就知道要把路走迷,再去四面八方都打听一过的么?幸而白样子进屋添酒,他女人再三叮嘱,还算好,没有说出别的。正商量间,雪住一些,恰巧淳于兄到,便对他说了。我们料定是那一伙人,决还不止这四个,早晚间少不得要来此骚扰,叫我先来嘱咐一声。大家闹了一整天,都未进饮食。请你唤起人来,多备一点酒食。”
说到这里,声音便低了下去,渐渐周谦和来人似往后走,更听不出。
老者听二人之言虽然诡秘,颇似绿林中人,详释语意,好似同另一派在那里火并,内中还有人在日里去做翻了一个,事后想起,前去灭迹,少时便都到来,对头方面也有数人要来寻衅,算计今晚周家必有事故发生。周谦和来人既在门外堂屋中说话,当然不避忌自己,只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看情势,周家弟兄等胜了还好,万一败在来人手中,他这里不是店房,弄巧还许牵涉,被来人误认与周家一党,岂不难免干戈?如在平日,穷途投止,承主人这等厚待,原该锐身急难才是,偏生小爷又生着病,身背千斤重担,错一错也走不得。想了想,无计可施,不禁又忧急起来,见刘莽在炕上鼾声如牛,睡得正香,便将刘莽摇醒。
刘莽揉了揉眼睛道:“小爷吃东西没有?该我换班守夜了吧?”
老者悄声道:“小爷我已看过几遍,身上汗洳洳的,口中谵语不似先前多了,说不定我那药有些效验。他既不肯醒,索性让他睡去,反正吃的现成,这且不说。你只顾睡得死,可知这家快出事了么?”
刘莽闻言失惊道:“莫非这家真个不是好人,要害我们么?我定和他们拼了!”
老者忙嘱噤声,悄悄把前事说了一遍。刘莽听完答道:“照此说来,周家弟兄定是我们一流人物了,那来的必非好人。我们总算同在一条船上,难道置身事外么?”
老者往炕上一指道:“话虽如此,事有轻重。如换平时,还用你说!现在我们处的是什境地,怎能轻易随人动手?依我看来,日里所见马上朋友和雪中血迹,于此都有关联。马上人如是这里同道,看他本领不在我们主母以下,如有事变,也用不着我们动手,否则便难说了。田朋友看去虽是个会家,还不见得有什惊人本领,新来那人定非弱者。”
“至于周氏弟兄,因为匆匆一见没有看透,不知是否内家中的能手。我想了几次,萍水相逢。受人礼待,一旦有事,不能把江湖上义气失掉,一面还为照护小爷,所以将你唤起。”
“你看住小爷,少时我到后面探一探去,拼着丢点过节失些体面,如看出周氏弟兄真是个好样儿的朋友,索性将行藏明说,托他先安顿好了小爷,我二人合力与他同仇敌忾。稍拿不稳,或是他们能手甚多,本领比我们高强,那也就无所用其相助,再看事行事,只略有交代便罢。你看如何?”
刘莽道:“我是粗人,没你想得周到。你看事对,便自做去。周家弟兄不是还说代我们去延医吗?我睡后来问过没有?”
老者道:“这只是主人一番好意。漫说雪大大路不好走,就是医生住在紧邻,这荒漠孤村,知他医道如何?再说也没地方找齐全药去,至多不过医生自备的几副汤剂罢了,来了也叫人不放心。莫如还是用我多年经验配制成的丹丸药散,还比较靠得住些呢。”
二人说话声音本低,说到这里,仿佛听见院中有人微微“噗哧”笑了一笑。刘莽刚一怔神,老者连忙摇手示意,双足一提劲,蜻蜓点水般轻轻纵向窗前,就纸窗小孔往外一看,院中积雪已逾三尺,满院生明,雪势已住,暗云低压,迷茫中昏沉沉的,还现出半轮残月影子,照在雪上却不见光,哪有一个人影?正在惊疑。又听“哧哧”两声就在近处,定睛寻视,原来上面屋檐往下倾斜,檐口冻雪积得太多了,吃不住劲,风一吹整块的掉了下来,坠入雪中,“哧”的响了一下,夜深人静,听去颇与笑声相似,并非有人立雪窥伺,暗中窃笑。
刘莽也赶向窗前,悄问:“什么?”
老者刚说得一句:“没人,是听错了。”
猛觉前面天色迷漾中似有一点寒星流动,说时迟,来时快!一道青光竟从大门顶上直往外面堂屋中射入,真个比电还疾,晃眼消逝,连忙回顾,见门帘忽似有人刚刚掀起放落,揭开了一下,炕桌上寒灯摇晃,照得壁间光影憧憧,大有惊风初过神气。轻启门帘,探头往外一看,堂屋中和通道上都点着灯,静悄悄的不见一点痕迹,寒风阵阵,吹得那几盏气死风灯烟穗摇摇,似明似灭,遥闻后屋周氏弟兄与那哑嗓子的来客笑语从容,正说得起劲,绝不似有什么变故发生和不速之客到来的样儿,再问刘莽,同样也扒着窗隙往外观望,却没见青光影子,暗忖门帘起动,还说是风,明明看见眼前青光一闪,难道也是眼花不成?估辍了一阵,决计犯险先往后屋一探,再作道理。主意打定,还未招呼刘莽,便听远远銮铃之声由远而近,与日里所闻一般无二,只蹄声“蒲发蒲发”的,像是马脚上绑有踏雪的东西。侧耳静心一听,顷刻间铃声响到门前,并未款关入内,只略顿一顿,再一听,已到了房后,渐渐不闻声息,后面周氏兄弟屋内仍和先前一样说笑不休,好似全未在意神气。
老者心中奇怪,刚想掀帘走出,往后屋窗前一观动静,忽听院外拍门之声。猛的门帘起处飞进一条黑影。刘莽疑是有变,首先抢向炕前去取兵刃。老者也见来势突兀,脚点处身子纵退了数步,刚一摸怀中暗器,便听来人悄喝:“噤声!诸事有我,二位不可乱动!”
一言甫毕,只觉一扇冷风拂面而过,炕桌上寒灯便自熄灭,黑影不见,微闻屋门关闭声中“丁”的一声轻响,仿佛下了锁一般。
老者看出来人颇似周氏兄弟,只是换了衣服,情知有变,主人善意告警,忙过去悄嘱刘莽;又要言动时,便听周谦穿着一双老毛窝,“扑他扑他”的走向院中,口里嘟囔着道:“这般深夜,又是这么大雪,除非是鬼打门,便是小偷毛贼也不敢出来。我不信还会有投宿的客人,真是想买卖想疯了在做梦吧?这天有多冷,好容易才暖和些,硬把人从热炕上喊起,明天不伤风打摆子才怪呢!”
老者蜇向窗前,就窗隙中往外一看,雪光映里,周谦身上披着一件反老羊皮的袄子,下头穿着皮套裤,足登大毛窝,手提一盏风灯,烛光摇摇,正埋怨着往大门走去,一边走口中还打着哈欠,神态甚是臃肿粗浊,活似一个旅店中的长年伙计,不特不似适才告警时那般机警轻灵,连日里所见那样温文雅秀的神气都收拾了个干净,如非适才灯光下看清面貌和听得出他那川湘问的口音,简直不信是他,心想这人真个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他既如此做作,来人必定也非弱者。
那院子本来长大,中间走道积雪,经过打扫还厚有尺许,周谦装腔作势走得甚慢。
来人先听有人出应,本住了手,后来想是等得不甚耐烦,又拍起门来。周谦故作吃惊,咳了一声喝道:“深更半夜,是谁这样打门!”
来人答道:“我们是往迪化去的,雪太大了,日里走迷了路,在大雪中拼命窜了好半夜,好容易才看见人家,饥寒交迫。贵处如是客店,但求安卧,明日从丰付店钱;如是住家,也望行个方便,定当重报。”
周谦道:“店倒是店,只是小些,你们人多了可睡不下。问明了再说,这是我们东家说的。”
来人道:“我们只四五个人,有一间小房安身弄些汤水吃就行了。外面冷得很,请快开吧。”
说时,忽听外面响了一下,好似有一大团冰雪从墙头上落下。周谦便问:“外面什么响?你说人只四五个,到底是四个是五个?还是本来四个又添一个?”
先答语那人还未答言,又听内中一人微怒答道:“我们共是五人,难道你们开店还怕人多么?只顾噜噜嗦嗦,再不开时,惹得老爷火起,我把你们拆了!”
周谦道:“你这位客人怎么这般性子急!夜深大雪天里,我们不该问问么?这里院子大,雪又厚,不好走,昨天才托人从镇上买的一双新毛窝都踹湿了,还怪人!我也得一步一步走哇。前些日一碗泉那里才出了鬼打门,上月黑狗峪驿店中也有被贼崽子抢了的事。我知你们是好客人,财神菩萨,可是不问清白,知道吗?你们在雪地里来回跑了一天半夜,要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