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华初来时,虽然怀母情殷,日常思恋,继见崔芜对她珍爱,无异亲生,相待甚厚。
因自己未断烟火,明明山粮果品均可充饥,仍恐自己不爱吃,常时亲出采购,行法摄取,不论多好的食物玩好,全弄了来,与己享受。关爱抚慰,尤为周至。日久相安,情如母女,甚是亲切,只不肯传授道法。绿华看出她上下青冥,飞行绝迹,屡次磨她行法飞剑,全都神妙无穷,似比父母本领还大。几次想学,偏不肯传。稍有不悦,便被揽在怀中,温言劝慰,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一面又劝她照乃母所传勤习。少年人俱都好奇,五姑所传,只是玄门中扎根基的功夫,并非法术,于异日修为上固有大益,但是无法应用。另外两种防身隐遁之法,均已精熟。不特无甚新奇,五姑防她炫露生事,并还告诫,说此是最寻常的法术,只能用以抵御常人鸟兽,切忌无故出手,遇见法力较高的敌人,虽然见机可逃,就许种下祸根等语。自知除玄门坐功外,什么也不会,如等父母传授,尚须三四十年。匀法之心虽切,无如生性柔婉,崔芜执意不传,无法相强,心中仍是苦盼不置。
一晃过了三四年,人越出落得娟好美丽,崔芜也越发爱她。这日崔芜忽接昆仑派女仙崔黑女飞剑传书,约往一谈。崔芜所交,仅此一位正教中朋友。虽然对方滑稽玩世,性情古怪,但是将来或有相须之处。又以昔年未隐退时,曾加规劝,彼时丈夫尚在,未能听从,终如所料,好些年来,不好意思上门。突然飞书相召,定是知己弃邪归正,道浅魔高,有什指教之处,故人好意,岂可不往?轻易不曾远出,来信说此去须时颇久,绿华一人留居,不甚放心。又恐闭洞孤寂,怜爱过甚,行前只将禁制启闭出入之法告知,并未将人禁闭洞内。绿华忽然学会了一点禁法,高兴非常。想起近侧梅林花开正盛,本山野兽恶禽甚多,时往糟践,闹得十里香光,布满兽蹄鸟迹,实是有玷芳华,以前无力驱除,干看着闷气。如今何不把那一带梅林下了禁制,连风沙也不令肆虐,既可保卫寒芳,又可多赏玩些时日,岂不是好?想到便即赶往,如法施为,稍大一点的鸟兽,全被驱逐,在林中徘徊竟日,甚觉快意。绿华爱梅,根于天性,已历多生。由此不论早晚,只要功课一完,必定开禁入林,赏玩香光,往往日以继夜,不舍归去。一晃过了好几天。
这日夜间再往观赏,因做功课去得稍晚了一点儿,到时已是夜半。到后一看,云白天青,山高月小,明辉四射,玉字无声。那梅花大都三数百年以上古树,最小的也有两抱粗细,不是根干古拙,便是姿态清奇。有的铁枝乱发,繁花如雪;有的虬干盘伸,疏萼独秀。端的芳菲满眼,各有清标,意态纷前,悉臻神韵。又是头一次遇到那么好的月色,照得满林香光浮泛,越显精神。绿华独个儿徘徊在这香雪丛中,素月流天,清影在地,编袂不寒,暗香微送,正在有兴头上。忽听笛声嘹亮,起自后山左近。碧梧仙子崔芜素善音乐,箫笛琴筝,无不精妙。绿华闲中无事,曾从学习,一听正是崔芜前传自己最爱的明月梅花之曲。因崔芜不令自己往后山一带走动,走时重又叮嘱,说后山瘴雾时起,恐怕中毒;洞中遥望,风景又不甚佳:一直不曾去过。更不知后洞有人,便是崔芜爱子。如非崔芜短时日内不会回转,几疑人已回山,在后山对月吹笛了。终是少女天真,无什机心。听那玉笛飞声,音节清妙,直和崔芜所奏一样,又当空山孤寂之际,不禁触动夙好,几次想要寻声前往。只因素守诚信,已然答应过崔芜,无论有什事情发生,决不往后山去。崔芜也知她言出必践,放心远行,便由于此。别时曾与言明,决不去后洞,如何背信食言?虽未前往,可是后来越听越爱,觉着对方至少也和自己吹得一样。既吹得这好笛子,又是一般传授,当非俗流,也非外人,只借后山不能前往。不知此人如何,要和崔芜为人一样,交此知音朋友,互相往来多好。空自思慕了一阵,直听到月落参横,笛声已止,方始恋恋归去。
次日做完夜课,再往梅林,刚刚到达,笛声又起,连吹了好些曲子,有的自己竟未学过,越发欣羡。心想:“这笛声昨晚才有,以前并未听过。不知是何俊流,精此妙音?我不能往,不会引他来吗?不过此人所会甚多,人未见面,不知他可肯传授?莫如先听上几日,把他的曲子一齐学会,再自吹笛,引他来会。如其不来,等寄母回山说明,同往后山寻他,也不争此一时。”
于是便在梅林中坐定,把那几支不会的曲子,暗中紧记下来。第三日把崔芜所赠一校最珍奇的玉笛也带了去,虽未公然吹和,有时技痒,便自横笛轻吹按拍,学步起来。似这样接连五天过去,绿华把对方所吹新曲全都学会。觉出不再有什花样,方打算再等两夜,吹笛引和。
这夜恰又月华清美,光影满地。独坐老梅花下,正在对月静听,笛声忽止。照例每值夜月一上东山,笛声必起,吹完一支,又换一支,一直要吹到月落参横,绿华兴阑欲归,方始停歇,两下里直似定有约会。近两夜来,虽也有中辍的时候,但至多不过停上刻许时光。似这样才吹完了一支曲子,正在兴头上便自停歇,尚是初次。先以为歇上一会,必还再吹,哪知越等越没有音息。眼看残月西斜,时已不早,心疑吹笛人也许当晚有事,或有什友人来访,致阻清兴。便把手中玉笛斜插腰间丝绦之上,待要归去。起身一看,虽当中弦将尽,月缺不圆,但是云净天青,风清月白,明光分外皎洁,照得满林花影横斜离披,意趣清华,画图不异。暗忖:“连日花开正盛,香光如海,只因贪学吹笛,一心专注,竟虚玩赏,梅花有知,能不愧对寒芳?”不禁又留连起来。正在徘徊花间,临风微步,领略妙香,忽然一阵山风起处,吹得香雪齐飞,花影散乱,繁枝摇舞,清籁如潮。这才想起当夜入林,忘了禁制,以致风姨肆虐。因风势猛烈,已被吹落了好些花朵,满地花萼狼藉,好生珍惜。一面暗怪自己粗心,在自爱梅成癖,却任风姨作祟,凌践芳华;一面早把禁制重又施为。
刚刚行法停当,风息树静。瞥见对着后山一面的梅花当中,白影一闪。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白衣少年,正由梅花深处缓步走来,身材比己高不多少,从来没有见过。知道本山素无外人足迹,尤其梅林内外均经禁制,所习禁法十分厉害,无论人兽,均进不来。
就说当夜疏忽,入林之后忘了施禁,梅林虽对着后山,但尽头处隔着一条无底深壑,无可通行,非由自己前山来路绕越,不能人林,深夜之中,怎会有人到来?再者,禁制已设,外人稍在林中走动,必将埋伏引发,陷身危境,寸步难移,除非自己解救,万难脱险。这人却从容走来,又是一个男的,好生奇怪。绿华天性纯厚和善,不喜伤生,只将乌兽逼离花林,兼防风霜肆虐。惟恐鸟兽无心触禁,或有残余留在林内,送了性命,所设禁制虽未发挥全力,但是内中仍有无穷妙用,不论人兽入伏,即行昏倒。似此行动自如,宛如无觉,未免惊疑。有心发动全力,又恐无故伤人。微一迟疑之间,忽然看到来人手上也持有一根玉笛,竟和崔芜所赠的一般无二。想起连夜笛声,必是此人所发无疑;玉笛又和自己所有一样,曲子也是一家传授,必与寄母有点瓜葛。不禁消了敌意,停手相待。
白衣少年好似有什顾忌,欲前又却了两次,方始迎面走来。两下里相隔还有丈许,便即停住,躬身施了一礼,含笑问道:“姊姊可就是芳名有个玉字的凌家姊姊么?明月梅花,空山孤赏,清兴幽情,正复不浅。适才玉笛虚擪,清吹未起,寒家故物,难得赏音。可能容小弟良宵侍游,一接芳尘么?”绿华见这少年猿臂鸢肩,丰仪朗秀,说话举止极其文雅谦和,又是连夜相见的吹笛人,不觉投缘。笑问:“你是何人,怎知我的名姓?连夜玉笛飞声,可是你吹的么?”
少年道:“家母便是照看姊姊的碧梧仙子,此时往见昆仑派前辈名宿崔黑女,尚还未归,姊姊想早知道。小弟崔晴,本在前山侍母学道,家母因受凌家伯母之托,姊姊来此寄宿,恐起居不便,小弟功课又严,特命后山辟洞修炼。家母素精音律,小弟从小随习,稍窃皮毛。数日前修炼小成,家母远出未归,一时闲中无聊,偶然厚笛遣怀,空山孤吹,不料竟获赏音,以前也曾常见姊姊徘徊明月梅花之下,人花并丽,同此清绝。虽以姊姊瑶岛滴仙,自顾庸俗,未敢冒昧通诚,私心景仰,已非朝夕。不知姊姊可肯不弃顽鄙,使小弟得以常侍清游,结为同道之友么?”
原来崔晴对她长年思恋,倾心已久,只因母命难违,不敢相见。近日素月流辉,梅花盛放,见绿华独自一人淡妆素雅,日夜徘徊花下,日华助艳,月魄添芳,加上满林红雪,十里香光,花容人面,交相映照,越觉玉朗珠辉,丰神绝世。不特尘世画图中无此美貌,便瑶岛群真,月窟仙侣之中,也未必有此佳人丽质,心中爱极。只是从来端谨,又记着母亲日常告诫说:“此女几生修积,父母俱是仙人,异日成就远大。我又从未对凌家夫妻说起洞中尚有一子,稍有嫌疑,不特无以见人,将来兵解时,不但得不到她父母帮助,转而成仇为害,都说不定,丝毫大意不得。并且此女仙骨仙根,志行高洁,似你这等旁门后进,必定鄙薄,何苦自找无趣?”因此不敢冒昧上前通词,更恐解禁入林,她生疑怪,反而触怒,小心翼翼,潜伺林外,遥窥玉人颜色,略解相思。连功课也无心去做,接连看了二三夜,越看越爱。想起绿华近年曾从母亲学笛,上月尚听吹奏,发音清妙,想必心爱。那玉笛原是两枝,分挂在前后洞。自己前曾精习,已得母亲所传十之七八,仅降龙、伏虎两曲未会,她便来此寄居,惟恐惊动,此调不弹,已好几年。何不乘月吹奏,如能引她自来,不是自去寻她,免得母亲回来责怪。相思情切,也未细想,忙将笛取出,去往后山,便于遥望之处吹奏起来。梅花明月,玉笛飞声,果然看出绿华似有赏音之意。只是月明林下,玉人依旧徒倚花间,不见行动,吹了大半夜,人也未来。
刚刚停吹,去往林外,隐身偷觑,人便栅姗归去,就在身侧走过。这一隔近,越觉风鬟雾鬓,缟袂单寒,仪态万方,照眼生缬,令人不敢逼视。却又万分不舍,一直尾随到绿华进洞安歇。
此夜仍旧擪笛清吹,吹上一阵,又去林外偷看,看上一会,飞回后山再吹,循环不已。接连好几夜过去,渐渐看出玉人不特赏音,并还带了笛来,大有从学之意,越发欣喜欲狂。于是改吹新曲,果然对方也在厚笛虚吹。似这样接连好几夜,只想对方一发声吹奏,立可进身。哪知所会的曲已完,对方始终不曾发出清吹。眼看月近下弦,凭着山居经历,不久天色便有剧变。梅花也早开到了极烂漫的时期,如非有人行法爱护,早已调残。再过几日,花落人去,晤对无期,咫尺天涯,其何以堪!当夜重奏明月梅花之曲,想到这里,正切相思,忽然瞥见两只白兔在林际追扑,虽未深入,并无异兆,心中奇怪,掩将过去一看,梅林竟未封禁,误以为玉人故意撤禁相待,不由喜出望外,忙即掩进林内。毕竟拿不定玉人心意,又以对方父母俱在名人门下,闻说法力甚高,不知深浅,恐被警觉不敢走近。小心翼翼掩向梅花丛中,屏立偷觑,渐渐看出对方事出无心,学笛之心却是甚切。有心回去再吹,因己无曲可传,加以越看越爱,一味偷餐秀色,不舍离去,几次想要现身通词,均以母命严厉,欲前又止。后见绿华起立徘徊,行去封禁,待要归去,觉着良机不再。又想:“心虽爱慕,不过想与玉人结个知友,常相往还,刘樊、葛鲍,原是双修,何况并无燕婉之求,同道相交,有什男女嫌疑可避?”当时心横胆壮,再也按捺不住。犹恐玉人怪他偷觑,故意走向远处,现身走来。
绿华山居幽寂,天真无邪,哪知对方早具深心,一看出是连夜吹笛人,已生好感。
再听说碧梧仙子崔芜之子,越发欣喜。闻言笑道:“只听寄母说后山瘴多,不知大哥就住在彼。连日偷学妙音,正烦指点,本是自家人,焉有见怪之理?妹子愚昧不学,以后还要常请教益呢。”崔晴见她音声清婉,珠玉丰神,接谈以后,越发心醉,闻言大喜。
勉强压着心跳,仍然故作从容,答道:“姊姊玉质仙根,分明瑶姬青女,天人谪降。小弟何人,能得常侍左右,结为同道之友,真乃三生幸事。家父母昔年海岛双修,原生愚兄弟两人。只因家母见先父遭劫兵解,长兄又误入旁门,为左道妖邪诱迫,与小南极四十七岛妖人为伍,时违母教,想起痛心,才带小弟来到这仙都后山锦春谷中,隐迹清修。”
“因家母所习颇杂,不是玄门正宗,惟恐小弟步了家兄故辙,一时又无正宗名师可投,便令小弟暂时随侍膝前,除勤修道法,静俟机缘外,不许出门一步,平日管教极严。来居中土不久,想起前事,时常痛心,故此从未把身世一切告之外人。小弟又独居后山,不见来客,功课甚紧。以前晨昏定省,本常往前洞见母。自从姊姊来此,家母因先前忘了对凌伯母说起小弟,恐有不合,好在道家三数十年光阴,一晃即至,意欲就此隐藏下去,便不准小弟再往前洞一步。家母每隔些日,也往后洞查看功课。日前课后,空山孤寂,一时无聊,偶理;日曲,不想竟获知音,可谓平生快事。后洞经小弟频年修治,良友往来,颇堪小坐。那瘴多毒重的话,实是家母托词哩。”
绿华一听,崔氏母子竟因自己寄居,竟至不能常时相见,越觉过意不去。两下越谈越投机,渐渐亲近起来,二人各寻梅桩,对坐说笑,直到残月西堕,阳魄将升,方始订约,各自归去。
绿华开始只觉此人甚好,又是崔芜之子,爱屋及乌;加上同有玉笛之嗜,空山孤寂,难得有此益友,可共晨夕。只管无形之中日益亲密,却一心只想学笛,并从他学习道法,中心纯洁,全是天真,并无他念。因疑崔芜不令相见,借口毒瘴,再四叮嘱,也许想乃子勤于修为,惟恐往来嬉游,荒了功课之故,特意把约会订在夜来梅林之内。崔晴却是情有独钟,顶好终日厮守,才称心意。只因初次见面,觉出对方不特美绝天人,并且端庄娴雅,温柔妩媚中,别具一种高洁之致,令人心中爱极生敬,不特不舍违杵,也丝毫读犯不得。又误以为绿华也是修道之人,平日用功必勤,所以把约会订在晚间,惟恐见轻,连声应诺。哪知绿华虽和他心思不同,但是每日独居洞中,除照例坐功外,无事时多,本就寂寞。忽然来了一个极善体贴顺从的投机朋友,又当极欲学习道法之际,也恨不能常在一起,可以伺机请益,只是不愿误人正事罢了。好容易挨到黄昏月上,赶往梅林一看,禁制好好,毫无痕迹,崔清已然先在,越发欣喜。谈了一阵,便各取玉笛吹和,吹完又谈,俱都高兴非常。绿华笑道:“可惜今晚月色不佳,常被浮云遮蔽。似前几夜那么月圆花好,万里晴空,你来和我一同吹笛多好。我要知道后山吹笛的是二世哥,我早寻去了。”
当晚崔晴故意老早前往,择好一段可容两三人并坐的梅树桩坐定。绿华一到,便即起立让座。那地方本是一株古梅花树,不知何年被狂风吹折,但未断落,地脉灵腴,生气未绝,依旧开花,只折处一段委地不起,铁干横斜,宛如一条虬龙,突伸出七八尺,重又昂首夭矫而起。梢头上群枝茁发,花开甚繁,近梢还有倚背扶手之处。崔晴先请绿华斜倚近梢梅干之上坐定,自己也在相隔二三尺处坐下,比起昨晚相对自然近得多。见绿华手扶横枝,玉指纤柔,身子斜倚香雪丛中。有时云破月来,照见花光人面,分外鲜妍,玉艳珠辉,几同一色。再听语音清柔,吹气如兰,属词又是那等亲切。深悔日前过于持重,空自相思,不敢冒昧通词,白耽延了好些天。越看越爱,并不敢存什别念,只想能够跪拜在玉人面前,把那裙边衣角亲上一亲,再怜他痴情,并不生气嗔怪,死也甘心。
崔晴只顾寻思,闻言竟未及答。绿华见他目光注定自己,似在想事情景,并未在意。
笑问道:“二世哥,你想什么?”崔晴情发于中,接口答道:“我想姊姊。”话才脱口,猛想起底下话不好说,停了一停。绿华道:“想我什么?你比我大,不要叫我姊姊,叫我妹子好了。”崔晴听了头一句,只当绿华看破心思诘问,不禁惊惶。及听底下语气照旧亲切,笑靥未敛,不禁心又一荡,暗道:“不好!”连忙定神,改口说道:“我想姊姊仙根丽质,天生灵智,照学苗时那样聪明,只等伯父伯母把雪山开辟出来,不久便是神仙中人。像我这样旁门下士,就算姊姊不弃顽鄙,恐也不能仰附交游呢。”绿华笑道。
“你这人样样都好,就是说话老过甚其词,我们不比外人,何用恭维?休说我薄质钝根,什么也不会,就算托着父母福荫,幸而随侍膝前,有点成就,似我们两家世交至谊,交情只有更深,有什分别?倒是你太客气,不肯听人的话,连称呼都不肯改,自己见外,还说人哩。”崔晴慌道:“姊姊的话,我奉若纶音,从此改过,叫你玉妹如何?”绿华微嗔道:“才说改,又叫了一声。我不喜人叫我名字,你不会叫我世妹么?”崔晴见她一喜一嗔,无不妙绝天人,由不得心醉神摇,强自按捺,赔笑答道:“我觉叫你世妹,不显亲厚。算我痴长几岁,叫你妹妹可好?”绿华笑道:“由你,换一个字,有什么相干?也值一说。”由此崔晴改口称妹。当夜二人又谈到了天明,才行分手。
绿华虽想习炼道法,无如少女多是自尊心重,不肯开口向人。绿华更是爱好天然,又以见面不久,羞于启齿。接连几夜过去,绿华也曾几次示意,想对方也和学笛一样,迎合己意,自行吐口,崔晴偏是矜持太甚。又因绿华前服极乐真人灵药,连照母传坐功,勤习多年,虽然无什法力,根基已扎稳固,看去仙骨姗姗,道气盎然,极似此中高手。
再有乃母平日所说先人之见,只当客气,如何敢于卖弄。
有一次,绿华日里无聊,出游稍远,遇见一伙前山打猎土人,见她装束不似常人,貌又美如天仙,恰巧连日山中失去许多猪羊,疑为怪异幻化,齐声暴噪喝打。本意只觉后山荒僻,不应有此孤身美丽少女,虚声恫吓,试她一试,井拿不准是人是怪。绿华未上过阵,却着了慌,忙施母传防身隐遁之法,逃遁回来。崔晴正在后山,忽听破空之声甚急,先还疑是母亲对头。正待戒备迎敌,哪知来势神速异常,也未看出如何下落,只见隐隐光霞一闪,人便现身,却是绿华,往前洞走去。看出法力甚高,又欣羡,又佩服,越发不敢献丑。
最末一次,绿华见他百事顺从,从无拂意,只是自己一谈到想习法术,便无心传授,老是微笑,不加可否。心想:“你这样聪明人,还理会不到我的心意?既对我好,便应教我。在把你当作自家兄长,连法术都不肯教。”当时一赌气,便犯了小孩脾气。因是素日性情温和,心事不能明言;崔晴又一味体贴恭顺,实说不出此外有什过处,表面不好意思发作。勉强坐了一会,便推有事,老早回洞。崔晴留她不住,当晚回洞,已是恋恋不安。第二日黄昏前便去梅林相候,只说昨晚别早,没有畅谈,绿华必也早去,哪知人并未来。相见已违母命,再往前洞,其罪更大,不敢往探。先以绿华分手时词色看不出有什得罪之处,心虽苦盼,还未在意。久候不至,心疑连日形迹亲密稍过,也许词色之间失了检点,引起疑虑,看在居停分上,不肯翻脸,人却就此疏远下去。再一回忆连日相对情景,越想越对,急得通体汗流,心凄不已。独个儿在林中自怨自艾,又悔恨,又相思,眼巴巴盼到天明,玉人终是不至。没奈何含恨回去,苦盼凝想,自不必说。
男女相爱,用情越专,处境越苦,猜疑也越多。哪怕日常缠绵,情若胶漆,稍有误会,便疑对方变心薄情。在别人眼里极寻常的一件事,而局中人却认为问题十分严重,仿佛要命神气。及至事情揭穿,或是双方对面,彼此相处无言,就此恨释冰消,无端神魂颠倒,白赔上许多精神眼泪,不知所为何来。可是冷热循环,愈演愈烈,每经过一次波折,情爱也必随以增进。人情未得者多贪,常有者无奇;饥甘藜藿,饱厌珍馐。尤其男的一面,当未到手时,固恨不得香花顶礼,常伺眼波,不特对方咳唾皆香,由头到脚,以至一颦一笑,一顾一盼之微,无非天仙化人,臻于绝妙;再如稍假词色,略亲手足,益觉美人恩重,难于消受,红粉知己,刻骨铭心。双飞有望,则欣喜欲狂;独活无心,则甘为情死。这时色胆如天,百无顾忌,不论什事都做得出来。可是一到真个销魂,便即日趋平淡,甚或凶终隙末,也是常事。除非都是极佳品质,一双两好,上来率真,毫无矜饰,彼此相见以诚,又各知道奋斗不易,格外珍惜爱情,互谅互敬,不令纵欲浪费,使其回味,时有余甘。年轻时固是你怜我爱,便到佳人老去,潘鬐萧骚,也能想到谁都年轻过来。此时精力就衰,互相体贴慰安之情,更有甚于画眉。由软玉温香,化为偎寒扇暖,女的固是终身所仰,男的亦觉非家不乐。于是同共白头,再誓来生,地老天荒,此情无尽。话虽如此,毕竟人心思异,美景难常,女少自爱,男多荒唐。似这等好夫妻,天底下实找不出多少对来。
崔晴正当热恋头上,固禁不起这等打击。而绿华山居孤寂,忽然得到这么一个事事恭顺,百计温存体贴的知心良伴,不觉种下情根。平日误认用功,有多半日不能相见,柳梢月上,同盼黄昏,已甚烦闷,忽然整天不见,怎不相思?无如女儿家性傲,不肯迁就;知音者芳心自同,异地相思,亦复如此。绿华初次以为前洞不远,本是他家,既对我好,必要寻来。及至等到半夜,人终不见,越发有气。绿华近年每晚入定,已难得就枕而卧。这晚一潭死水,忽生微波,思潮起伏,直到天明,也未返虚生明,安然入定,人却有了倦意。知道崔晴正当用功之际,就便降气相从,也须挨上多半日,才得相见。
又想:“男人家原来心狠,情薄自私,休看平日百依百顺,说得又甜又好,真要强他所难,稍有违许,立即淡薄下来。就算你家传法术,不肯教人,或因母命为难,既对我好,自应明言。明知我赌气,偏不理我。你如不来,我宁一人闷死,也决不寻你去。”想到这里,意懒心灰,心中一酸,叹了口气,随身卧倒在石榻之上,不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