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政治民主和其他民主

民主一词形成于公元前5世纪,此后大约直到一个世纪以前,它一直是个政治概念。也就是说,民主只意味着政治民主。但是今天我们也从非政治或准政治的意义上谈论民主。例如我们听到过社会民主、工业民主和经济民主。虽然这些含义完全是合理的,但它们也对民主观的混乱状况负有很大责任。因此有必要澄清一下这些含义,首先看一下非政治民主同政治民主有着怎样的关系。

社会民主的概念——社会意义上的民主,作为一种社会状态的民主——可以追溯到托克维尔。托克维尔在1831年访问美国时,美国民主的社会前提,尤其是在身份和风俗习惯上的平等,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使托克维尔(和大部分此后的欧洲访客)大为吃惊的平等,部分地是没有封建史的反映,但无疑表现着民主“精神”遍及整个社会的方式。因此,托克维尔把民主同贵族统治相对照,直到1848年还把民主理解为一种社会状态而不是政治形态。在托克维尔之后,布赖斯(J.Bryce)最出色地把民主观念解释为一种民族精神和生活方式,一种普遍的社会状态和风气。在布赖斯看来,美国民主表现出的特征是“评价上的平等”,即一种平等主义的民族精神。它建立在平等的价值上,并且为这种价值所渗透。“人们相互确立了这种价值,而不管它包含着什么因素”见J.Bryce,The American Commonwealth(《美利坚共和国》,1888)简写后的两卷本(New York:Putnams,1959),Pt.V1,Chap.6,特别是pp.514,517,520。不过,布赖斯认为民主基本上是一种统治方式。。可见,社会民主是指这样一个社会,它的民族精神要求其成员认为自己有平等的社会地位。

社会民主这一名称的含义也使它被用于指基层民主网络——小社区和志愿组织。这种网络可以繁荣于整个社会,从而为政治上层建筑提供社会支柱和基础结构。一个由有着民主结构的团体组成的以“团体”为单位的多团体社会,同样具有社会民主的性质。另一方面,社会民主(请不要与作为党派的社会民主党相混淆)同“社会主义民主”也大不相同。社会民主的特征因素不但是它在社会层面运行,更在于它的自发性和内生性。从这个角度可以最好地说明社会民主的超政治性,以及使它完全不同于社会主义民主、不同于社会主义国家推行的社会政策的原因。社会民主是自下而上的,而社会主义民主是自上而下的。社会民主首先是一种生活方式,而社会主义民主首先是一种统治方式。

工业民主是19世纪末韦伯夫妇(Sidney&Beatrice Webb)发明的一个词。见Industrial Democracy(《工业民主》),London,1897;new ed.in 2 vols,1920。它本质上是指工厂内的民主。当然,韦伯夫妇的设计无所不包,从工厂民主到一种专职的“功能性”代表制的完整制度,也就是说,从工业基层民主到与其相配合的政治宏观民主。见Sidney&Beatrice Webb,A Constitution for the Socialist Commonwealth of Great Britain(《大不列颠社会主义共和国宪章》),London,1920。另见属于韦伯传统的G.H.D.Cole,Self-Government in Industry(柯尔:《工业中的自治》),London,1920。但后来有关工业民主的理论与实践普遍放弃了韦伯夫妇设计的上层建筑,专注于作为工人自治的工厂单位。因此可以说,工业民主是把古希腊的直接民主应用于工业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政治共同体的成员——公民,由经济共同体的成员——车间里的工人——取代。过去几十年来,工业民主的概念已经有了改变,采用了“共同决定”(Mitbestimmung)的形式,或南斯拉夫的“工人自治委员会”的形式。有关评论见H.A.Clegg,A New Approach to Industrial Democracy(科里格:《工业民主的新途径》),Oxford:Blackwell,1960;E.Rhenman,Industrial Democracy and Industrial Management(莱因曼:《工业民主和工业管理》),London:Tavistock,1968;P.Blumberg,Industrial Democracy:the Sociology of Participation(布鲁姆伯格:《工业民主:参与的社会学》),London:Constable,1968;D.Jenkins,Job Power:Blue and White Collar Democracy(詹金斯:《就业的权力:蓝领和白领民主》),Garden City,N.Y.:Doubleday,1973;“Industrial Democracy in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国际视角中的工业民主”),in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May 1977。本书第14章第4节对工业民主的问题进行了讨论。在任何情况下,“工业民主”的所指十分清楚,可以确定其明确的含义。

经济民主却不是这样,它是一个多义的概念,因而最终成了一个无从捉摸的概念。不过,导致这一概念建构的逻辑是十分清楚的,它如下所示:既然政治民主主要局限于政治和法律上的平等,社会民主强调的是地位平等,那么经济民主所关心或反映的便是财富的平等。因此经济民主的第一个定义可以是:该名称指这样的民主,它的政策目标是重新分配财富,使经济机会和状况平等化。这样理解的经济民主可以是政治民主的一个补充,也可以是政治民主的简单扩大。经济民主也从工业民主的意义上使用。这时它较少指财富的平等或接近平等的分配,而是更多地指劳动者对经济的控制。在这方面可以说,经济民主是由经济生产过程控制权的平等构成的。

马克思主义对这一名词的理解不同于以上两种意见。在马克思主义文献中,经济民主不以政治民主为前提,它代替并取消了政治民主。这种代替来自唯物史观及其结论,即对政治的独立性的否定。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政治民主本身没有价值,没有内在的存在理由,因为它只是剥削者统治被剥削者的工具。更确切地说,政治民主是资本主义或资产阶级进行压迫的上层建筑,因此可以被归结为资本主义的民主。然后呢?当“资本主义的”或资产阶级的因素被消除之后,另一个因素,即“民主”,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从列宁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中,我们立刻可以看出,政治在未来的消亡也会使民主概念化为乌有。既然政治本身是上层建筑,既然现实的真正要素是其经济要素,那么通向共产主义的道路便不会导致某种政治制度,而是导致某种经济制度。最终将不需要一种非资本主义的民主,因为我们将根本不再需要任何政体。到头来,“经济民主”无他,不过是一种“共产主义经济”对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民主观的分析见第15章,尤其是第1、2节。而已。

总之,社会民主和工业民主清楚地指向可以明辨的结构,指向非政治的民主,因为这两个概念都不涉及政体层面的民主问题,即国家范围和国家管理的民主问题。另一方面,经济民主至今仍是一个内容过于含混的名称,在一个极端,它仅仅是指某种政策,某种由政治民主在其结构内并通过各种程序而实施的政策。在另一极端,经济民主据设想是要消灭和代替政治民主,成了一个放浪形骸的概念。

在可以明辨的“另一些民主”的范围内,它们同政治民主有什么关系这一问题得到了一个简洁的回答:政治意义上的民主是大范围的宏观民主,而以团体和工厂为中心的民主是小范围的微观民主。也就是说,政治民主——从这一概念2500年来一直得到公认的意义上说——是主导的统领性民主,其他民主则必然是次级民主。我认为这是对事实的简单陈述。我们尽可以高度评价微观民主而对宏观民主颇多微辞,但关系依然如此,那就是,如果一级实体——政体——不是民主政体,次级实体也绝少有机会以民主方式存在和繁荣。

当然,谁也不否认社会民主作为民主政体之不可缺少的基础的重要性,也不否认基层的初级民主可能比民主的任何其他方面更有价值。与此相似,经济平等和工业民主可能比任何其他事情对我们都更为重要。但事实依然是,政治民主是我们可能珍爱的无论什么民主或民主目标的必要条件、必要手段。如果统领性制度,即整个政治制度不是民主制度,社会民主便没有什么价值,工业民主便没有什么真实性,经济平等便可能同奴隶之间的平等没有什么两样。

这就是非专指的民主代表“政治民主”、民主首先是个政治概念的原因,也是本书基本上从该词的政治含义上讨论民主的原因。优先者必须优先,作为一种方法、一种程序的政治民主,必须先于我们可以要求于民主的其他任何基本成就而存在。不错,“民主的政治方法的重要性主要在于它的非政治的副产品”Charles Frankel,The Democratic Prospect(弗兰克尔:《民主的前景》),New York:Harper&Row,1962,p.167.,但“产品”要以机器、以生产它们的方法为前提。我们无须去爱机器,但我们仍然需要机器。因此,对民主的主流理论只研究政治民主加以批评,这令人难以理解,而且我认为它会腐蚀认同。对于所有重大的主题,如民主,总会有很多事情有待阐明,但不完美并不是一个错误,错误的是那些学者们,他们对他们所要求的无论什么民主的政治前提和要件妄加轻视,甚至不予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