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难民所里的人和事
- 传奇老奶奶姜淑梅:乱时候,穷时候、苦菜花,甘蔗芽、长脖子女人(套装3册)
- 姜淑梅
- 2406字
- 2016-10-13 16:52:08
俺在济南住过两次难民所。
头一次是一九四七年八月,当时俺病着,难民所的具体位置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东西两个院,西院有个牲口棚,有车马的人家住那个院,俺住东院。东院住了七家人,都是巨野的。除了四家逃难地主,还有把大舅嫂拐来的姓任的,把姐夫拐来的姓王的。另一个是赵处长的大太太,不知道赵处长在哪儿做事,赵太太是巨野城南赵庄人。
这个难民所水电不花钱,房子白住。俺们住的都是通开的两间房,赵太太和她娘家外甥住的是三大间,有专门的客厅。听说赵处长回济南了,赵太太忙开了,屋里擦洗得干干净净,摆设得规规矩矩。
盼了一天又一天,赵处长没来,赵太太就到二太太家找。赵太太起大早梳洗打扮,穿上最好的衣服,打扮得油头粉面,坐上人力车。时间不长,她就回来了,说赵处长在济南住半个多月就走了,和二太太坐飞机去了青岛,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喝了杯水就回来了。
她跟俺们夸:“赵处长的楼房好,屋里摆设好,被子好,床单好,枕头好。”
她高高兴兴地夸了好几天,院里的人背地里都笑话她,说她傻。
老毕家是毕海的地主,老两口带着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在这儿落脚,大儿子教书,二儿子上高中。毕家当家的是老太太,五十多岁,干净利落。亲家把大儿媳妇和一岁半的小孙女送来,投奔他们。她让大儿子写了一张休书,把这三口人都撵回去了。二儿媳妇来找丈夫,这个媳妇针线活儿好,她让媳妇住在一小间空房里,给他们全家做鞋做衣服。
她跟媳妇说:“你不要见俺儿子,俺儿子想找个大脚板的洋学生,俺得劝劝他。要是现在看见你,他就得气死。”
媳妇在这儿住了八天,丈夫从窗户外面看见,进屋就问:“你咋来了?”
媳妇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丈夫问:“你啥时候来的?”
媳妇说:“俺来八天了。”
“你来八天了,咋不见俺?”
“咱娘说,你看见俺,就把你气死。俺怕气着你。”
丈夫说:“胡说!俺去找她!”
他拉着媳妇去问娘:“你咋说看见她能把俺气死?俺啥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他娘红着脸,啥也不说。
他跟娘说:“俺不能像大哥那么狠心,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他回头跟媳妇说:“你回家吧,俺现在上学不挣钱,吃的花的,都是人家的钱。后年高中毕业,俺就能挣钱了,那时你再来。”
毕家二儿子送媳妇回家了。
老田头是个半路瞎,长得白白净净。他是城北田庄人,五十多岁,他穿的大夹袄、大布衫都是好布料。他的两个太太都五十多岁,没一个长得俊的。他和大太太住在难民所,二太太住在外面。二太太常来这儿,只要大太太没在屋里,她就到外面雇个车,把老头拉到她那儿。两个太太经常为老头争风吃醋,大吵大闹。她们吵架的时候,老田头不声不响坐在一旁,像个外人。
一九四八年四月,从淄川回到济南,俺住的难民所在二大马路纬三路上,墙东是教育电影院。那个院子很大,西边六间,东边四间,都是瓦房。南边是楼房,楼梯楼板都是木头的,楼上楼下各四间。一楼潮,没住人,俺家和另外三家住在楼上。到了晚上,厕所和院子里还有灯。难民所有两个厨房,大家都在厨房做饭,天冷了就在厨房吃饭。
这个院里住着的,有三家巨野的,家家都是几个行李卷,没别的东西。刘哥刘嫂是城南大义人,刘哥在外面找活儿干,刘嫂在家管孩子。有天晚上,刘嫂吃完饭先上楼,看见楼梯口站着一个毛茸茸的黑影儿,黑影儿的眼睛白亮白亮的。刘嫂吓得两条腿不好使,两手抱着木栏杆大声喊:“有鬼!有鬼!”等大家上楼看,黑影儿早就没了。
听说院里有鬼,难民所里说啥的都有。
爹说:“不是鬼,是小偷。趁咱吃饭,他来偷东西。刘嫂上楼早,他没得手。”
刘嫂问:“小偷咋还浑身长毛?”
爹说:“那是他穿的衣服,故意吓人。”
那时爹没啥干的,在二大马路纬三路上摆个杂货摊子,这条街来往人多,生意很好。第二天上午,刘嫂要去道南买萝卜,走到门口,跟俺爹打个招呼过马路。走到路中间,过来一辆小汽车,把刘嫂顶了起来。刘嫂落地,小汽车没停,直接开走了。
爹看见刘嫂出事了,扔下杂货摊去救刘嫂。他雇个人力车,抱着刘嫂去医院。刘嫂一百五十多斤,又高又胖,爹抱上车很费劲。好不容易坐上车,刘嫂的腰硌疼了他胳膊。爹一摸,刘嫂的腰上扎着一圈儿布袋,布袋里都是银元。爹把刘嫂的布袋解开扎到自己腰里,把自己的皮腰带给刘嫂扎上。
先生说刘嫂没事,可刘嫂还没明白过来。刘哥听说刘嫂出事了,赶紧回到家。爹把银元布袋交给刘哥,他把娘的两条扎腿带子接在一起,扎到自己腰上。刘嫂在医院住了六天,他们的小孩在俺家待了六天。
还有一家姓赵的,有两个儿子两个闺女,二闺女叫三姐,老太太最不喜欢她。
有一天,赵三姐偷着端来一碗大米饭,含着眼泪让俺娘看:“大娘,你看这饭能吃吗?”
娘接过饭碗用筷子一挑,米饭都扯出黏丝了。娘在垃圾堆上挖个坑,埋了那碗米饭,给她盛了一碗俺家新做的米饭。
老太太说三姐命中克她,对三姐想打就打,说骂就骂。十五岁那年做的棉衣,三姐十七岁了还穿着,哪块坏了补哪块,又瘦又小,露胳膊露腿。三姐有个嫂子,日子更难过,她的女儿一岁半,不会走路,小女孩放在院里一坐就是一天。邻居有时候看见日头太毒,就给孩子换个地方坐,老太太从来不管。姐俩都在纱厂上班,一个人一天挣三斤小米。回到家里,活儿都是她俩的,身上的伤不断。
爹看三姐太苦了,就跟老太太商量,要给三姐介绍对象。
老太太说:“让她走远点儿,越远越好。”
三姐的对象家在济宁,给三姐买套新衣裳换上,俩人就去济宁了。
三姐走了,家里的活儿就得嫂子一个人干,干不过来,老太太不是打就是骂。有一天风大,嫂子关门动静大,老太太不愿意了,说儿媳妇摔打她了,嗷嗷大叫,吓得儿媳妇赶紧跪到婆婆面前,说:“娘,俺错了,俺再也不敢了。”
老太太把身子转到一边,丈夫使个眼色,媳妇又到那边跪着,老太太说:“滚了吧。”
丈夫劝媳妇:“在这个家里,你啥时候能熬出来啊?快点儿走吧。”
媳妇说:“俺走,也得跟娘说声。”
丈夫说:“不用说,俺送你。”
抱起孩子,赵哥流泪了。他把娘儿俩送到车站,回来跟俺娘说:“摊上这样的娘,俺一点儿办法没有,只好叫她们娘儿俩逃个活命。俺身上就四个银元,都给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