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斯派赛斯岛(6)

实在没菜可做或懒得做的晚上,就去附近帕特拉利斯的餐馆吃。帕特拉利斯的餐馆也是因为离镇中心不很远的缘故,旅游淡季彻底成了以当地居民(罗克)为主的餐馆。窗边餐桌时常聚有五六个老伯,一边喝乌糟酒葡萄酒,一边大声喧哗或一起看电视新闻。这些人一般不会要下酒菜和正规饭菜。也是由于时间还早的关系(普通希腊人9点左右吃晚饭),像我们这样正正经经吃晚饭的几乎见不到。我们在桌旁坐下后,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的帕特拉利斯①老大不情愿地拿菜单过来,似乎在说这两个人干嘛来这么早。帕特拉利斯的餐馆有两个老伯和一个中年妇女(此人至少淡季不怎么干活)干活,但我直到最后也没弄清哪个老伯是帕特拉利斯。姑且把耍滑头的那个叫帕特拉利斯①,认真的那个叫帕特拉利斯②。帕特拉利斯①往好里说是社交型,往坏里说是敷衍了事那一类,可谓某部分希腊人的典型。话说到兴头上,我从餐桌这边举手示意,他也全然觉察不出。我说“对不起请拿葡萄酒来”,他也只是应一声而并不拿酒。以为他正忙什么,一看,却见他稳稳坐在两个英国女孩餐桌那里一个劲儿教对方练希腊语,实在有点儿令人忍无可忍。淡季这个因素想必是有的,但至少该表现出工作积极性才是。相比之下,帕特拉利斯②总在烹调台里一个人静静做准备。每次去烹调台看鱼,他都热情告诉我这个好味道。帕特①不在的时候他也出来接受点菜,闲下来就独自坐在里面的椅子上放松。或许这也可以说是希腊人的一个典型。任何国家都有各种类型的人,社会也因此得以成立。

中年妇女则每每坐在餐馆角落里写什么,时而一闪往整个房间打量一眼,说不定对帕特拉利斯①的工作态度有所不满。人长得胖乎乎的,不折不扣的希腊母亲那一类型。我在路上寒暄或简单搭了几次话,给人的感觉极好。只是,直到最后也没明白她是哪个帕特拉利斯的太太。在角落餐桌那里同帕特②坐着静静说话,觉得像是帕特②的太太;因为客人怎么等也不送菜单过去故不耐烦出门离去而训斥帕特①——“怎么搞的,你!要正经干活的嘛”——的时候,又觉得她大概是帕特①的太太。无法判断。

“到底怎么回事呢?”老婆问。

“是啊!”我把干炸沙丁鱼作为下酒菜,斜举着白葡萄酒杯,开始驱动想像力,“滑头帕特拉利斯①是真正的帕特拉利斯,是那阿姨的丈夫。帕特①本来是船员,年轻时候满世界跑来跑去,拈花惹草,活得相当快活。但由于海运业不景气而丢了工作,只好返回老婆娘家所在的这座小岛,开起了餐馆。太太是比较能干的人,为开餐馆攒了一笔钱,又从娘家多少借了一些,肯定。问题是帕特①生性轻浮,沉不下心工作,忙的时候也跑出去游逛。于是太太担心起来,跑去娘家哥哥那里相求:‘哥,你就训训他嘛!我怎么说他都当耳旁风。’她哥哥应道‘那好我去试试’。此人倒是好脾气,帕特①对他说‘大道理就别讲了帮帮忙吧现在正忙着’,他心想倒也是,随即留下帮忙,一晃儿六年过去——这么认为如何?”

“究竟如何呢……”老婆表示怀疑。看样子并不怎么欣赏我的想像力。

这天要的是白葡萄酒一瓶、干炸沙丁鱼一大盘、希腊风味色拉、炸鱿鱼、小鲷鱼四条、煮菜豆,大约一千五百日元。不管他们三人是什么关系,菜可是价廉味美。餐馆后面有个临海的院子,暖和季节可以在外面一边闻海潮清香一边受用做好的鲜鱼。

顺便再写一下附近的事。“帕特拉利斯餐馆”旁边有一家阿纳尔基洛斯开的小超市。虽说是小超市,其实也就是日本小巷里的粗糕点铺那样的规模。从甘蓝、橙子到火腿奶酪牛奶啤酒信封以至卫生巾,密密麻麻一股脑儿堆在里面。挑选自己喜欢的品牌固然不可能,但最为生活所必需的东西来这里大体可以解决。当然,也有大概是吉米·卡特当总统那时候卖剩下的清仓查库商品,这点必须注意。例如买了两瓶矿泉水,却见瓶底双双长了一层很厚的绿苔。我不精通植物学,具体的不大清楚,但在密封的矿泉水里繁殖绿苔想必需要相当漫长的岁月。就算店里再暗,不觉不察地卖这东西也是不应该的。我前去提意见,阿纳尔基洛斯到底惶恐起来,赶紧换了新的,把手放在我肩上,十分抱歉地说:“对不起啊,不知道的,请原谅,不好意思。”

“没关系,也没什么。”我说。

“瓦伦蒂娜认识吧?她是我的朋友。”说着,阿纳尔基洛斯亲热地咧嘴一笑。看来瓦伦蒂娜跟谁都能马上成为朋友。

自从绿苔事件以来,阿纳尔基洛斯对我相当友好,教给我用奶酪钓鱼的也是他,停电和气候方面的信息同样是他告诉的。他讲极其蹩脚的英语,我讲相当糟糕的希腊语,因此我们的交谈只能呈现出线路不好的长途电话般的景况。尽管如此,我仍对阿纳尔基洛斯怀有好感,他也对我热情有加。说老实话,在岛上居住的一个月时间里作为结下个人友情的对象也就阿纳尔基洛斯一个人。当然不是说岛上其他人对我们冷淡,在路上相遇时对方微笑寒暄,每有机会都亲切地接待我们。只是,这里并非游客纷至沓来的热门海岛,人们还不大习惯同外国人打交道,何况对自己的英语也没什么自信。在餐馆做工的人会说生意上最低限度的英语,但话题稍微偏离一点点就耸耸肩闭紧嘴巴。我的希腊语若多少流利一些就好了,但实际情况并非那样,所以不可能发展出个人交情。况且——老婆也时常指出——本能上我有一种回避深入发展个人交情的倾向,这也使得情况雪上加霜。

不过对于阿纳尔基洛斯,我倒是能够比较自然地同他接近。他四十光景,个子不高,一副总像在梦想什么的表情,说话时浮现出难以捕捉的微笑。说话声音小——作为希腊人很少见——慢条斯理,和颜悦色。能干,早上8点开到下午2点,傍晚也开店三个小时。总是一个人劳作,大概是一个人吧。店里始终光线不足,闲的时候坐在对面石围墙上同帕特拉利斯②或附近哪位太太聊天,客人来时就浮起同样的微笑,穿过马路返回店去。店里不时有猫睡觉。看样子此猫认定阿纳尔基洛斯是自己的监护人,总是在纸壳箱上蜷起身子睡得有滋有味。

每次我念购物单,阿纳尔基洛斯都低声复述一遍:

“鸡蛋十个”——“迪加·阿布嘎”

“啤酒六瓶”——“埃克希·比雷斯”

“水一瓶”——“埃纳·涅洛”

“大蒜”——“斯科尔多”

把东西装进塑料袋后,他在便笺上写下价钱计算起来:“42,26乘6,2……一共572德拉克马,佩塔科希埃斯·埃布造米恩达·迪奥。这是鸡蛋,这是啤酒……”逐一把价钱告诉我,亲切、易懂。

离开岛时照了纪念相。他似乎对照相机感兴趣,这个那个问了不少:“这个不错嘛,唔,美能达?新产品?”他问在日本买多少钱,我告以价格,他说:“呃——,希腊这种东西关税高,在这里买要贵出一倍,我这样的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看样子极想得到照相机,但我工作要用,无法转让,再说旅行者把带进希腊境内的机械类物品卖掉或送人是违法的。

走过阿纳尔基洛斯的小店,前行不远即是海岸。海岸上只有一座无人的小教堂和帆船出租站建筑物残骸。靠近海岸有个很大的寄宿制学校,学校有比人略高一点的长围墙,里面鸦雀无声。从其前面经过了好几次,但根本感觉不出墙内有人的动静,而入口倒是有个煞有介事的门卫房,又有门卫的身影,不像是已经关门。料想墙内确有学生上课。

岛的导游手册上介绍,这是有感于英国的公学(Public School)制度的希腊富豪们为使这一制度在希腊落地生根而在战前创办的学校,以便希腊精英的儿女离开大城市在此接受英式教育。教师里面也有不少外国人,年轻时约翰·福尔斯[14](《收藏家》的作者)也在此当过英语教师。他在《魔术师》那部小说里对这种希腊版公学制度装腔作势的贵族派头进行了相当辛辣的冷嘲热讽,有兴趣不妨一读。斯派赛斯岛成了小说舞台,岛的历史也是小说的重要背景。作为小说主人公的拥有岛的一半的神秘富翁生活中实有其人。小说本身也妙趣横生,虚虚实实一波三折,情节编排十分了得。只是,整体协调欠佳——福尔斯的小说大多如此——时常为其手法的捉襟见肘感到难以忍受。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福尔斯小说的影响,来此岛旅游的人大部分是英国人。

吃罢晚饭,外面彻底黑了。我在起居室里听着音乐看书,老婆或写日记或给朋友写信或计算钱款或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什么“啊讨厌讨厌讨厌上岁数”。寒冷的夜晚往炉里添柴生火。眼望炉火发呆的时间里,时间惬意地静静流逝。没电话打来,没截稿期限,没电视,什么也没有。只有火在眼前“哔哔剥剥”。沉寂委实美妙至极。喝光一瓶葡萄酒,斟一杯威士忌干喝之间,困意隐约上来。看钟,差不多10点,就势美美睡去。既像做了很多很多事的一天,又像什么也没做虚度一日。

暴风雨来了

据导游手册介绍,斯派塞斯岛平均年降雨量约四百毫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不下雨。雨日集中于11月至翌年4月这一期间。不过,一如导游手册同时交待的那样,这当然是approximation(概算)、是statistics(平均统计值)、是it depends(因时因地而异)。这点我也清楚。问题是,就算再it depends,斯派塞斯岛10月后半月的气候也过于离谱。本该不怎么下雨的10月下半月十六天中有八天下雨,其中四天居然是暴风雨,雨量足有二百毫米之多。我们实实在在的感受是:这恐怕是有点例外。究竟有谁会明知有暴风雨还偏来希腊海岛呢?

当然,爱琴海有暴风雨我是知道的。其实我在来岛途中的水上飞船里面刚刚重读完欧里庇得斯的《特洛伊妇女》。

雅典娜:……首先由宙斯卷起遮天蔽日的旋风,降下足以冲走车轴的雨和冰雹,借来宙斯的雷火烧毁希腊船舶的约定也已成功。下面就轮到你波塞冬了,你要让爱琴海怒涛翻滚、大潮奔腾……

波塞冬:明白了,我既已决心帮忙,便无须多言。那么就让爱琴海波涌浪翻,让米科诺斯海滨、提洛岛石滩,还有斯基罗斯和利姆诺斯诸岛、卡佩列乌斯海岬铺满死人的尸骸……

(千曲文库《欧里庇得斯》)

即使不上溯那么久远,电影《纳瓦隆大炮》[15]也有暴风雨出现。《希腊左巴》那部影片中一开头就好像是比雷埃夫斯的倾盆大雨。是的,希腊当然也有暴风雨袭来。不过说老实话,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爱琴遭遇暴风雨。说起雨具,只有离开日本时忽然担心可能下雨而带的一把快坏了的小伞,并且那也忘在哪里了。然而这当儿完全可以说是晴天霹雳的狂风暴雨朝着连把伞也没有的我们两人头上猛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