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本开国

嘉永七年(1854年)1月,全日本刚刚过完一个人心攒动的新年,美国人又来了。

他们自称是来吊丧的。

话说上一年的6月末,也就是佩里回去后没几天,幕府的第12代将军德川家庆因中暑引发心脏衰竭而与世长辞,享年60岁。

继承者是德川家定,这是个坑货,我们等下会说。

一国元首离世外国友人前来寄托哀思,这很正常,可哪有隔了半年才来的?

所以阿部正弘当即就做出判断:来者不善。

但不管怎么说,两国外交,面子工程很重要。

这一点美国人做得很到位,他们打听到日本人喜欢鲷鱼,特地在来之前捕捉了大量的海鲷作为礼物,给幕府的大小官员人手一份。而幕府方面也礼尚往来不敢怠慢,张罗着要请美国人吃饭。

这是有史以来美国人第一次来日本赴国宴。

宴会的地点设在横滨,由江户名家浮世小路百川担任主厨,用尽日本当时最高级别的材料做了300份的料理,然后把船上的美国人全部请来撮了一顿,从船长佩里到给蒸汽机烧火的力巴一个都没落下,共计花去黄金2000两,折合日元1.5亿。但美国人并不满意。

首先,没有肉。

其次,太淡。

就连佩里都一度认为,日本人是故意在作弄自己,才拿这种清汤寡水不见油腥的东西来糊弄人。

“阁下,这确实是我国最高水准的料理了。”

正在佩里面对着食而无味的盘中餐吐槽不已时,坐在他身边的人开口说道。

“山姆,你们国家的上流社会就吃这个?”

“日本料理向来讲究清淡无味,而且我国信奉佛教,没有吃肉的传统。”

佩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鼓起勇气将一块生鱼片放入嘴中。

而在场的幕府官员都惊呆了。因为这个叫山姆的人虽然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可从相貌打扮上来看,分明是个日本人啊。

一问,还真是。

他叫仙太郎。

当年的日本把人分4等,即士、农、工、商。除了武士和公家所在的士族阶级外,其余的3类人基本都是没姓的,仙太郎亦是如此。

此人生于天保元年(1830年)的濑户内海生口岛。自幼行走海滨,水性娴熟,19岁的时候受雇于运输船荣力丸,担任伙夫。

结果这饭烧了还不到一年就出事了。在一次航行中,荣力丸遇见了百年不遇的大风暴,几天几夜都陷在狂风暴雨中不能自拔,万幸的是老天开眼,船没有沉,只不过当风平浪静之后,大家趴在船舱往外看时,只有茫茫一片大海,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一连漂了52天,被一艘路过的美国船救起,所幸船上的19个人全部活了下来,只是精神上已经濒临崩溃。

尤其是船员们听说自己当前所处的位置已是南洋海面,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因为根据日本的锁国政策,不管是谁,擅自跑出国境都是重罪,要杀头的。

考虑到人命关天,外加19个船员的拼命恳求,美国人抱着人道主义精神将这些日本人全都留在了自己的船上,然后带往美国。

一行人在旧金山登了陆。

他们开始了自己此生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的新生活。

美国,是一个拥有着无限可能的国家——虽说是自称,但从某些角度来看,倒也未必吹牛。

荣力丸上的那19个人,包括船长万藏在内,都是那种连姓都不允许有的下等苦力,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到了美国之后,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甚至都开始改变自己祖国的命运了。

比如年纪最小的那个彦太郎,当时只有14岁,不认字也就罢了,连货都扛不动,只能给大家烧烧开水混口饭,日本话叫茶头。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孩子就算到了美国,将来最多也只能开个面包店或者做做日美代购啥的当个小老板?

你错了。

这孩子就是后来连续受过三次美国总统接见,创办了日本第一份报纸《海外新闻》,被誉为“日本新闻界之父”的浜田彦藏。

而仙太郎,则选择了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日裔军人——1853年,他加入了美国海军。

顶头上司正是佩里。

当时的美国正急着想跟日本搭上外交关系——虽然明面上是要和日本展开国贸,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国人找上日本人的主要原因是想给他们满世界乘风破浪的捕鲸船找一个补给落脚的点。

而已经充分见识过美国何等强大的仙太郎,认为如果日本一直锁国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完蛋,所以决心帮助佩里,促成日本开国。从黑船来航伊始,他便是美方的日语翻译。

话再说回宴会。

吃饱喝足,老美旧事重提——请日本打开国门,和自己做生意,帮捕鲸船做补给。

日本人的回答当然是“no”。

美国人不高兴了,说你们饭菜那么难吃也就算了,还不给面子,是不是想做“大清二号”啊。

阿部正弘听了就有点慌,表示要不让我们再商量商量。

仙太郎也帮腔说:“事关重大,一定要民主讨论,这是我们日本人的传统。”

佩里点点头,说:“应该的,你们尽管商量,我们就在海面上等你们。对了,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过两天要不你们也来船上吃个便饭?”

就这样,以阿部正弘、井伊直弼为首的幕府高级官员,第二天在黑船上享受了一次非常正宗的法国大餐,很多人觉得,比日本料理好吃多了。

吃完喝完,回家开会,讨论到底要不要开国。

这次会议比上一次要来得温顺多了,因为美国人已经兵临城下,而且摆明了是开也得开、不开打了也得开的架势,所以很多锁国派都选择了沉默,而井伊直弼等开国派则继续历陈开国的十大好处、八大益端,形势一下子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最终阿部正弘拍板决定:开吧。

有人问,要不要跟将军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

全员否决。

第13代将军德川家定,被认为是整个德川时代15位将军中最差劲的一个。用幕末四贤侯之一松平春岳的话来讲,就是“凡庸之辈中亦数最下等之人”。

除了智商低下之外,家定的健康状况也很不乐观,同时精神方面似乎也有点问题,简单来讲,就是废人一个。若不是德川家庆所有儿子里能活到成年的只有这位爷,这将军的位置是怎么算也轮不到他的。

这种人,你找他商量明天晚饭吃什么都等于在自寻烦恼,更何况国家大事。

当年3月3日,日美双方在今天的神奈川县横滨市缔结了总条数为12的《日美和亲条约》,也称《神奈川条约》。随后,又在5月25日,对条约进行了最后的修正,最终确定了总条数为13的《下田条约》。

条约中规定,日本开放下田港(静冈县内)和函馆港(北海道内)给美国,用于做生意、停靠补给等事务,并且在两地建立领事馆和美国人居住区。此外,美国人可以在日本的规定区域内自由活动不受限制,还能打猎。条约中还规定了,美国享受和日本单方面的贸易最惠国待遇等事项。

话说条约签订期间,美国的军舰就一直这么停在江户湾。

一天晚上,一条小船慢慢地靠近其中一艘军舰,由于夜深,所以一时间也没有人注意到船以及船上的两个人。

这条小船上的两名乘客偷偷地爬上了军舰,终于被美国士兵发现了。

美国兵的反应自然是意料之内的,先是大喊,招呼同伴,然后问来者何人。

来者是两个年轻的日本人,一个叫吉田松阴,另一个叫金子重辅。

面对美国人的大呼小叫,吉田松阴显得异常冷静,他对大兵们说道:“请不要惊慌,我们不是可疑的人,我叫吉田松阴,是长州藩的藩士,想去美国。”

但是美国人没鸟他,理由很简单,人家都是美国来的水手,说的都是英语,谁能明白你那日本话?

叽叽歪歪说了一堆的松阴显然也明白过来了,他想了想,对身边的金子重辅说:“有了,既然说不通,那我们就用笔谈吧!”

也算是难为了这哥儿俩,搞个偷渡居然身边还带着笔墨纸张。

很快,一张写了字的纸就拿在了松阴的手上,上面其实也就四个大字——吉田松阴。

美国人当然还是看不懂。

松阴一拍脑袋,又明白过来了:对了,美国人看字都是横着看的,我们日本人写字却是竖着写的,所以只要横过来,美国人就能看明白了。

于是,他把纸片一横,将横着竖写的“吉田松阴”四个大字放在了美国水手的面前。

已经忍无可忍的美国人将两人带到了船长室,交给佩里亲自发落。

佩里找来了仙太郎,仔细询问了两人的身份、简单情况以及此次来自己船上的目的。

两人都算是长州藩出身的武士,这次跑到美国人船上的目的他们之前也说了,是想跟着一起去美国看看。

至于去美国的原因也很简单,两人都是赞成开国的,希望日本能够向列强学习,学习的话自然要去人家那里看看,就如同当年日本学中国而派出遣唐使一样。

面对这两位自封的遣米(国)使,佩里有些哭笑不得,但对于他们的勇气,还是相当赞赏的。

不过赞赏归赞赏,考虑到这次是来跟日本搞正常外交的,再帮着日本人搞偷渡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佩里下令,将这两人交给幕府处置。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幕府直接将吉田松阴和金子重辅关入了大牢,然后跟没事儿人似的继续和美国商讨条约相关事宜。

美国人签完条约就走了,可一看他们得了手,英国、法国、俄国等也毫不落后地跑来日本,争相要求签订所谓的亲善条约。

这些条约虽然内容都差不太多,而且也没有什么特别具体的条款,但意味着,日本实行了200多年的闭关锁国政策终于被打破了。

短短不过数月,幕府便接连打破了两条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一是公卿和地方诸侯不得参与中央政治,二是闭关锁国。而且打破了之后,并没有产生什么好的效果,反而让事态进一步恶化——长期以来的和平稳定,也算是就此告终了。尽管还没有发生战争,但是人心已经乱作了一团。大家都不知道受着列强步步进逼的日本,明天的出路将会是什么样的。

所以一时间谣言四起,坊间疯传幕府要完。

而此时的幕府也看到了自己问题的所在,知道再没动静就真的要出事了,于是便先从人事做起,开始放宽了原有的人才选拔门第标准,从而使一些有才干的下级武士受到重用。比如日后救江户城于炮火的胜海舟、新选组鬼副长土方岁三的启蒙导师江川英龙以及文豪三岛由纪夫的先祖永井尚志等。

在这些人的推动下,幕府又设立了不少以研究西洋学说为主的讲习所,而荷兰人一听到幕府要搞这些玩意儿,立刻跳了出来,他们鼓动幕府搞海军,并且还帮忙建起了一座海军讲习所,这个地方成了当时日本最有名也是教学质量最好的讲习所,幕府甚至还允许各藩自己选拔人才去那里学习。

虽说在还没开国那会儿,这可是怎么都不敢想的罪行,但说到底其实也是好事,所以在幕府上行之后,各藩也纷纷下效,开始引进西洋的技术,大搞军备、炼钢,甚至有的藩连军制都打算改成洋人的。

其中,以萨摩藩和佐贺藩(佐贺县)为最。

这两个藩其实自古以来就有跟外国人打交道的光荣传统,像萨摩藩,早在战国时代,他们就在种子岛进口了日本史上第一支火绳枪。当时的萨摩大名叫岛津贵久,不光和印度、琉球等国上层保持着书信来往,还曾从欧洲进口过一批洋马改良自家骑兵。到了江户时代,举国闭关,但萨摩人依然我行我素,通过琉球搞走私,赚了一大票。还有佐贺藩,这地方就在长崎边上,因此纵然是在锁国体制之下,他们仍是耳濡目染地跟着荷兰人学到了很多西洋科技。早在黑船来航之前,佐贺藩就已经搞出正经的反射炉,用西洋手法开始炼铁造大炮了,甚至连蒸汽机车的模型都有。

对于这两个藩来讲,所谓开国,无非就是把以前在地下搞的那一套光明正大地转移到台面上,再变本加厉一把而已。

平心而论,日本这一次开国虽说是废了祖宗大法,造成了比较恶劣的影响,但实际上这种影响也相当有限,故而没过多久,一切又归于平静,和在茶馆上挂起“莫谈国事”牌子的大清国一样,日本人民也重新过起了太太平平的小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

尽管已经顺利地把日本变为了捕鲸补给据点,但美国人并不满足这小小的成就,他们希望日本和自己的交往能够更深入一些,幕府能再开放一些,这样能获得的利益也就会更大一些了。

于是在安政三年(1856年),美国人再度提出要求,派出首任驻日公使哈里斯照会幕府,希望日本方面和自己重新签订条约。

此时首席老中已经不是阿部正弘了,换了一个,叫堀田正睦,乃是当时幕府高层中非常罕见的、真正的开国派。

和井伊直弼出于政治上考虑而开国所不同,堀田正睦想要开国,是因为他喜欢外国。

此人是一个兰癖者。

所谓兰癖,在当时的日本指的是喜欢西洋玩意儿的人,兰就是荷兰,西洋的学问在日本叫作兰学,对西洋的爱好叫作兰癖。具体表现如普通日本人喝清酒,他喝葡萄酒;普通日本人看太阳知道该吃饭还是该种地,他却喜欢在家里摆个自鸣钟算时间。

面对这样的一个谈判对象,哈里斯觉得胜券在握,于是便得寸进尺地提出了一个要求,说:“我想见一见将军大人,你给我安排一下。”

堀田正睦的答复是不妥。

没说原因,毕竟他不能说因为将军是傻的,我们不太想丢人。

哈里斯可能是摩羯座,特别喜欢追根究底,很坚决地表示:“美日两国好了那么久,你们连将军都不让我们见,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堀田正睦也没辙了,说得嘞,那就见吧。

消息传进江户城,德川家定一听就来劲了:见见见,当然见,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洋人呢。

于是各路人马忙作一团,为这次历史性的会见做起了准备。

先是让人买来了一把椅子。

江户时代的日本人一般都是席地而坐的,讲究一点的,在榻榻米上弄个坐垫,即便是将军召见,也莫不如此。像椅子这种标准的西洋舶来品,是自明治维新后才开始普及的。

不过幕府买来的这把椅子可不是给哈里斯准备的,而是给德川家定坐的——事实上买椅子这件事儿本身就是家定的主意。

这种考虑是基于双方的身高差。哈里斯身高1.8米左右,而德川家定只有1.5米上下,如果双方平等地面对面坐着,那将军显然要矮掉一个头,威严未免要大打折扣。因此家定决定弄个椅子,不仅要弄椅子,还要弄个平台,把椅子往上一搁,自己再一坐,不就能居高临下高人一等了吗?

这种借助地理优势弥补身高差距以达到气势上压倒对方的做法,我们现在一般称为“神经病人思路广”。

但这神经病人毕竟是将军。

因此在会见当天,德川家定就真的如同花果山水帘洞的猴大王一般,高高在上地坐在了宝座上,接待了美国驻日大使哈里斯。

果不其然,哈里斯一愣,连忙问身边的翻译,你们的将军平时都是这么坐的,也不怕摔下来啊。

翻译连忙摆手:我家世代播磨町(今兵库县)打鱼的,哪知道将军的事儿啊。

这翻译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荣力丸上烧水的彦太郎,自哈里斯到任,便成了他的翻译,改名浜田彦藏。

彦藏到底是个日本人,从进江户城起就开始瑟瑟发抖,在堀田正睦接见他们的时候,甚至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其实这种见了大官儿就要下跪的软膝盖,当年的日本人也是有的。

好在哈里斯戳在一边压阵,赶忙一把扶起他,用英语低沉而又坚定地说道:“阿彦,不要慌,你和他们是平等的。”

彦藏这才恢复了平静,不卑不亢地以一个翻译官的身份和堀田正睦、井伊直弼等高官一一打过招呼,最后,他见到了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的将军。

哈里斯首先转达了美国总统的问候,并且衷心地祝愿日本幕府将军德川家定身体健康、全家快乐。

正在他手放在榻榻米上准备低头行一个日式礼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啪!”

哈里斯抬起头,发现德川家定不知何时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只手搭着椅子的靠背,一只手伸向前方,两只脚也是一只踏在平台上,一只踩在椅子上。

刚才的那声“啪”,其实是他手拍椅子扶手的声音。

哈里斯转头去看浜田彦藏,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彦藏倒是出奇地镇定,看着站在上面的家定。

其实他已经反应过来——坊间传说将军是脑残,并非扯淡。

而边上坐着的堀田正睦、井伊直弼等人,则比较尴尬和惊恐,他们知道这回算是丢脸丢到外国去了,同时也在暗自猜测:台上那位活祖宗接下来要干啥?

家定全然不顾这沉默的气氛,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有使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两国之交情,不亦深乎?请汝代为转达,吾望两国深交,天长地久也。”

“这是什么?”哈里斯问道。

“能。”浜田彦藏回道。

所谓“能”,指的是能剧。德川家定的这番话,是用日本传统的能剧唱词节奏和语调说出来的。举个相近的例子,就好比大清皇帝在接见外国使节的时候,说话用的是京剧的唱腔。

于是哈里斯越发觉得奇怪了:“将军为什么突然就开始唱戏了?他唱的是什么?”

“将军欢迎你远道而来。”

“那我也需要用吟唱来回应吗?”

“请无论如何都不要这么做。”

这次颇具历史性的见面,就此草草结束了。

哈里斯明白了一件事儿,要谈,还是得找堀田正睦。

根据美国政府的意思,新条约中不但拟定增开横滨、长崎、新潟等地,甚至还打算让日本开放大阪和江户,并且提出了领事裁判权,也就是传说中的治外法权,具体表现为,美国人在日本犯罪了,不按照日本的法律,而是依照美国的法律来判。按照现在的话来讲,这是一种无情践踏日本主权并严重伤害日本人民感情的行为。

堀田正睦当然不答应。

但一口回绝似乎又不妥,于是只能拖着。

这一拖,就拖到了安政四年(1857年)年底,不仅没拖出什么好事,还节外生枝了。

在这段时间里,英、法、俄、荷四国也要求更新之前签署的条约,更新内容比较简单,一句话,美国人要什么咱们也要什么,利益均沾,兄弟几个谁也不能落下。

幕府慌了。

他们生怕再拖下去,什么乱七八糟的西班牙、葡萄牙、比利时之类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国家都冒出来要搞均沾,所以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就跟这5个国家签了再说吧。

安政五年(1858年)刚过完年,幕府就决定早早地把这条约给签了。

签之前,内部照例是要开个会的。

其实这事儿已是板上钉钉,所谓开会,不过就是大家伙喝个茶、吃几块点心,聊聊江户发生的一些新鲜事儿,顺便再讨论讨论是否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想有人说了句题外话:“关于此事,我们是不是在签约之前先去请个圣旨?”

时至今日,到底是谁提的这个建议已然不可考。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的确是一个断送了江户幕府250多年基业的馊主意。

我相信多年后堀田正睦再度回想起此事,想到了那位同僚,他一定会说这样一句话——“你给我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虽然他首先该打的是他自己。

话说这个想法一经提出后,便遭到了与会众人的嘲笑和吐槽。大家觉得这事儿真可笑,我大幕府多年来除了逢年过节跑去打个招呼、送个礼物啥的之外就基本不怎么鸟天皇了,这个时候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特地去讨个圣旨,有必要吗?

更何况江户朝200多年来,但凡涉外事务从来都是幕府专断独行的。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年锁国,就是德川家一家之言,现如今不锁了,想开了,还用得着问别人吗?

不过堀田正睦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虽然天皇也就是个摆设,但到底如今形势不比从前,若搞到个圣旨,也算是多了份支持,所以还是走个形式吧。

历史告诉我们,搞形式主义往往是要害死人的。

当年1月5日,正睦亲自进宫请旨。

本来他觉得这是相当简单的一码事儿,毕竟根据以往的经验,天皇除了研究那些个鬼都看不明白的学问之外,就是个饭桶,公家们纯粹就是浪费粮食的动物,不管幕府要他们干什么,完全都是照单全收,从来就不反抗,甚至连个质疑都没有,基本上就是负责保管印章的老大爷。

历史还告诉我们,死在经验主义上的人也不少。

5日进的宫,6日就有了信儿,宫里来人转告说,天皇不准。

堀田正睦当时就怔了;这多少年没碰到过的事儿,怎么就让自己给赶上了?

按照宫里的说法,天皇认为让外国人跑日本来又是开放港口、又是搞治外法权,实在是丧权辱国,太没天理,所以绝对不会允许。

然而这只不过是表面的说法。

其实朝廷对此事非常重视,早在5日当天,当时坐龙椅的孝明天皇一收到堀田正睦的请旨奏折,便召开了大会。

天皇开会一般来参加的都是公家,这次也不例外,大家伙穿得华丽丽地就跑来了皇宫。

会上,所有人一致认定:绝不能给幕府圣旨,绝不支持幕府开国。

其实也不是说那些个公家有多爱国,实际上他们连美国人来干什么、什么叫开国、什么叫通商都不怎么弄得明白,支持他们这种想法的,基本源于两个凡是:凡是幕府支持的,我们就反对;凡是幕府反对的,我们就支持。

这主要是因为200多年来朝廷被幕府打压得太惨,众公卿好坏也是一介贵族,可结果被当成猪来养,除了管你一口饱饭外,不许你参与政治,不许你讨论政治,甚至都不允许你有任何关于政治方面的想法,整天只许研究那些个一辈子都不太用到的学问,这种情况坚持个几年还好说,来个几百年持续十好几代人,谁受得了?

士可杀不可辱嘛。

特别是一些比较年轻的公家,本身就处在一个有劲没地儿使的年龄,恰巧看到现在有这么个机会能给幕府添堵,新仇旧恨就在此一瞬间给引爆了。在堀田正睦进宫的当天晚上,他们纷纷来觐见天皇,直排排地好几溜跪在孝明天皇跟前,请求皇上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幕府的要求,不然自己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参与此次以死相谏活动的总共有88人,史称“廷臣八十八卿列参事件”。

朝廷来这么一手,最痛苦的其实还是堀田正睦,现如今是两头犯难,幕府虽是日本最大,可也不便于明着抗旨,但美国人的坚船利炮却也不能不顾。

思来想去,只能找到哈里斯,说:实在是对不住,朝廷明令禁止我们跟你们签这个条约,圣命不可违,要不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自打黑船来航美国人就不知道日本还有个朝廷,哈里斯也很纳闷,问浜田彦藏:“朝廷比幕府还大吗?那我们是否需要去一趟京都?”

浜田彦藏哪知道出了这许多事,稍作考虑便实话实说道:“我国一切政务皆由幕府决定,所谓朝廷,所谓天子,不过是问祭不问政的象征罢了。”

“哦!就如同英国的女王陛下?”

“比英女王还不如呢,天子从不管外交。”

哈里斯怒了,转问堀田正睦道:“你骗我?!”

堀田正睦直摇头:“我哪会骗你?”

“你不用再说了!”哈里斯激动地直想拍桌子,“如此没有诚意,你们这是在与世界为敌!”

这话当然是在威胁,却也不是完全在吹牛,因为当时除美国之外,英、法、俄三国也特别想跟日本签署这种不平等条约,尤其是英、法两国。

面对列强的威胁,幕府能做的只能是再开一次会议,讨论到底是要抗旨开国,还是就这么继续憋着拖着。

结论是抗旨开国。

理由很简单,现如今已不是国门一关天下太平的时代了,天皇或许是神,可也只是日本的神,在列强眼里什么都不算,洋人们的大炮军舰足以让这个国家和大清一样沦入悲惨的境地。

所以,为江山社稷计,宁可得罪天皇,也不能得罪列强。

当年3月下旬,幕府与美、英、法、俄、荷5国签订了《安政五国条约》。

条约规定日本将开放箱馆、兵库、长崎等5个港口,并认定江户、大阪辟为商埠,各国可派驻领事,此外,之前提过的领事裁判权和协定关税率制度等事,在此次的条约中亦被认可了。

这一签不要紧,不光是朝廷,全日本的爱国人民都愤怒了。

要知道,天皇虽说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也不怎么管事儿,可他在全日本人民的心目中依然是至高无上的日本象征,活现神。本来你幕府执掌国家权力,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是你的自由,也不用去多鸟朝廷,可现在你既然去请求朝廷给你圣旨,可圣旨下来了你又明目张胆地违背它的意思,这摆明了是故意违抗天皇,不把天皇当干部嘛。

对于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大家群起激昂,纷纷表达了对幕府的指责,而朝廷也在这种情况下大大雄起了一把,公开发表声明,对于幕府签订的这种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坚决不予承认,于是,大大赢得了大家的掌声和支持。

在这种对于朝廷的支持声中,渐渐地产生了一种对幕府的抵触心态,甚至有的人从此开始彻底痛恨上了幕府,并以将其推翻作为己任。

比如,在长州藩就有人对于幕府此次的行为公然做出了如下评论:

“不思国患,不顾国辱,不奉天敕,将军之罪天地不容,人神共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