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诸神的黄昏(1)

文/灰狐

序章

“就要来了!”秦川的声音有些颤抖,“还有三十秒。”

秦天感到腋下一紧,那是他的孙子由于紧张而抓住了他的手臂。尔后,孙子把手轻轻地放在秦川的手上,“别紧张,没事。”

看着正值壮年的孙子涨红的脸,秦天不禁想起六十九年前的秋天,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

那时也是爷孙二人,只不过秦天的角色是十岁的小孙子,带他来紫金山天文台的是爷爷秦可儒。

对秦天来说,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1

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夜,天气有些发凉,山中弥漫的雾气让地上的青草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十岁的秦天跟在爷爷后面,气喘吁吁地爬上一级级台阶。直到确定爷爷已经到达目的地,不需要再前进了,他才开口问道:“爷爷,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啊?”

秦可儒笑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毫不在意自己的衣服被打湿。他轻轻拍拍身旁的空地,示意秦天也坐下。

秦天学着爷爷的样子,先坐下,然后双手放在脑后,仰躺在草地上。他的目光投向天空,看到繁星布满了天穹。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小秦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星星,他愣住了,几乎忘记了呼吸,大自然就这样扑面而来,一切变得无比清晰。微风带来草地和树林的味道,耳朵里灌满了昆虫的鸣叫,面前的星空像一幅奇妙的画,充满了未知。

他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问的问题。

“爷爷……我落了两天课,我爸该收拾我了。”

“没事,我已经替你请假了。”秦可儒拍拍秦天的脑袋,抬手指向天边,那里有一条细长的阴影遮住了星光,“知道那是什么吗?”

“爸爸跟我说过,那是您的发明,对吗?”

“哈哈,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那是全世界三千多名科学家和两万多名工程师共同设计的,我可不敢一个人居功。那家伙开始立项的时候,我才跟你差不多大呢。”老人来了兴致,“小天,你知道奥丁吗?”

“知道,他是北欧神话里的主神。”

“对,那个大家伙也叫奥丁。”秦可儒伸出手臂,在天空中划出一段距离,“它是由一对超重离子加速器组成的。总共长一千八百公里,是目前人类建造的最大的东西,也是最贵的东西。自从2013年LHC强子对撞机发现了希格斯玻色子之后,人类在微观物理上就没法再进一步了。我们曾想建造比LHC大一倍的粒子加速器,但它仍然只有几十公里的长度。最后,科学家前辈们想:为什么不索性做个更大的?于是,‘奥丁计划’就这么诞生了。”

“为什么叫奥丁呢?”秦天问。

“在神话里,奥丁使用的长枪叫作冈尼尔,这支枪有着神圣的力量,一旦向它发誓,就不能反悔。当冈尼尔划过天空、刺向敌人时,会发出耀眼的火光。于是,后人将划过天空的流星当作奥丁的神枪,把对着冈尼尔发誓的习惯改成了对着流星许愿。今天,我们的奥丁也将向宇宙深处投出两束超重离子,我们的愿望,就是能够发现宇宙的奥秘。”

“嗯!”秦天似懂非懂地点头。

“等一会儿就是奥丁发射的时刻了。它将会以五分之三的光速向宇宙深处发射两束超重离子,它们之间有一定的夹角,会在经过周密计算的路径上穿越三十年,靠着各自前进途中的恒星引力获得加速、改变轨道,最终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八点四八。经过漫长的旅途后,这两束超重离子将会在十三光年外的地方相撞,碰撞的结果将让我们更加接近宇宙的真相……”秦可儒突然叹了口气,“‘奥丁计划’从立项到今天经过了六十一年,而等结果传回地球还需要四十三年。这次撞击到底是能发现理论中的基本粒子,还是与粒子超对称的宏粒子,或者激发更高维度的空间?有无数种可能性要靠这次跨越百年的实验来验证呢……”

秦可儒手腕上的表震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指向空中的奥丁,“开始了。”

奥丁原本模糊的轮廓突然亮起来,那是无数个姿态调节喷射装置正在调整角度,闪烁的光芒将奥丁马蹄形的加速轨道勾勒出来。

超重粒子加速器是由两条加速轨道叠加起来的,此时,在它的体表上,上下两组光芒分别从两端发出,相对着向另一端流动。丝丝的光芒越来越密、越来越快,最终汇集到加速轨道两端的出口。

一股闪光后,两束看不见的超重离子已经射向宇宙深处,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漫长旅途。

“好了。”秦可儒长舒一口气,仿佛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等消息回来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他抚摸着秦天的脑袋,“我带你来,只是希望……希望将来由你替我接收答案。”

秦天看着天空中已经黯淡的奥丁,用力点了点头,尽管爷爷说的这一大段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第二天,秦可儒把秦天送回家,爸爸为这事还和爷爷发生了争吵。

秦天快步跑回自己的屋里,将争吵关在门外。他小小的心里已经有愿望在生根发芽,他抓紧时间补课,要把这几天落下的功课补回来。

不仅如此,他还需要吸收更多知识才能让自己的愿望实现。尽管他还并不太清楚爷爷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愿望意味着什么。

小秦天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但仍觉得时间不够用。

日子就这样不可阻挡地一天天过去,如同射向宇宙深处的超重离子。

2

直到秦天上了大学,才知道爷爷的工作和“奥丁计划”所代表的意义。大学四年后,他考上南京大学的理论物理研究生,他以为自己更接近爷爷的愿望了。

但是,他发现越往深处学习,越有一种陷入泥潭的感觉。理论物理已经有很多年停步不前,当前的技术手段在宏观和微观两方面都遇到了无法突破的瓶颈。在“奥丁计划”的结果传回来之前,似乎没有人愿意认真搞研究了,大家都在等待着最终结果,甚至有人对“奥丁计划”是否能够成功也抱有很大的怀疑。

秦天深受打击。正当他在为要不要继续考博士而纠结时,秦可儒的病情恶化了。

为了见爷爷最后一面,接到通知的秦天立刻赶回家中。

在秦天的印象中,爷爷一直是最聪明、最渊博的人。无论什么问题,他都能从爷爷那里得到准确而简洁易懂的答案。然而,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年里,阿尔兹海默症袭击了老人的大脑,夺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

秦天见到了弥留之际的爷爷,老人浑身连接着各种监控设备,氧气罩下是爷爷木然的脸。他浑浊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虚空,对任何人和任何事物都没有反应。只有心率监控器上跳动的曲线才能说明爷爷还活着。

一天夜里,秦天留在病房陪护。他正就着床头黯淡的灯光翻看教材,身旁的爷爷突然有了意识,开始扭动身体。

秦天放下书,快步走到病床前。

秦可儒侧过身,看着窗外的星空。他想向星星伸出手去,但是线缆阻住了他。老人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量,猛地挣脱线缆,却因用力过猛,险些从床上翻下去。

秦天赶紧上前扶住爷爷,将他抱回床上。这时,老人才看见他。

“小天。”隔着氧气面罩,老人的声音有些模糊。

“我在这儿呢。”秦天回应道。

爷爷的目光又转向窗外,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这时,秦天感觉手臂上的身体突然重了许多,他低下头,发现怀中的爷爷已经闭上了眼睛,心率监控器上画过一条直线。

他知道爷爷在那短暂的回光返照时想要说什么,但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爷爷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办完爷爷的丧事,秦天没有回学校,而是去了南方,投靠以前的同学。他打算白手起家做生意,永远不在理论研究上浪费生命了。

带着秦可儒希望的两束超重离子,仍然在物理规则画好的路径上毫不停歇地前进,无休无止,直到最后一刻的到来。在那里,是毁灭,也是希望。

3

凭着出色的头脑和认真到苛刻的工作态度,年复一年,秦天的公司越做越大。

他四十岁那年,在印度开了第一家加工厂,他把这个成绩作为自己的生日礼物。

同样是在这一年,正如计划的那样,两束超重离子在距离秦天十三光年外的宇宙空间中准确地相遇。

那一片空间里,早已布置好十一组传感器,它们在“奥丁计划”初期就被发送出来,经过七十年的长途跋涉到达这里,就为了记录这一刻产生的数据,然后再将这些数据发送回地球。

这又是一段历时十三年的旅途。

2197年,五十三岁的秦天已经厌倦了商海中的锱铢必较和钩心斗角。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便辞去董事会的职务,在山里买了块地,盖了间房,过起了种种地、钓钓鱼、遛遛鸟的悠闲日子。

然而,一通电话打破了他的宁静生活。

电话响起时,秦天正在小院的躺椅上欣赏山中落日的余晖。尖锐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没好气地接起电话,“什么事!”

“爸,”来电话的是他儿子,“我今天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中科院的。”

“哦,知道了。我最近过得不错,晚上喝了一碗粥,我自己种的小米。”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尴尬,“我最近有些忙,等有空了就带小川去看您。”

“你来不来无所谓,小川放假时来陪我几天就行。”

儿子没回话,但是秦天听到话筒里传来的嘟囔声:“想看孙子就回城里来啊。”

“你说什么?”秦天问。

“没什么,没什么……”儿子顿了顿,“爸,说正事。今天中科院打来电话,说是要邀请我参加一个庆祝仪式。”

“那你去呗,跟我说什么?”

“我最近有些忙,走不开。他们说您去也可以,秦可儒的后代都在邀请范围内。秦可儒就是我太爷爷吧?好像是有关什么‘奥丁计划’的。”

秦天将目光投向天空,星光已开始逐渐显露。他四处寻找,没有发现奥丁的踪迹,大概那个大家伙此刻正在地球的另一面吧。

算起来,已经到了“奥丁计划”得到结果的日子,没想到一转眼就四十三年了。

“爸!爸?”很久没有收到回应,儿子有些着急。

“好的,我去。”秦天答道。

4

“请于6月17日21:00前到达FAST数据中心,参加‘奥丁计划’信息接收仪式。”

秦天无奈地看着这简单到只有一句话的邀请函,如果没有相关的知识背景,恐怕大多数人都不知道FAST是“五百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的简称。单凭邀请函的这种“诚意”,就足以将九成的人拒之门外了。

FAST是世界上口径最大、灵敏度最高的射电望远镜,但却建在贵州省最偏僻的大山里。

秦天先乘飞机到达贵阳,又坐大巴到平塘县,然后租了一辆农用轻卡送他进山。蓝色的小卡车行驶在颠簸弯曲的盘山路上,发动机一直哼唱着令人厌烦的噪音。

秦天惊讶地发现这居然是一辆汽油车。在电动车早已普及的年代,只有钱多到无聊的富豪才会出高价购买内燃机车来扩充自己的藏品库。但在这大山里,村民却用这宝贝似的古董作为谋生的手段。

秦天想和司机聊聊,可是这位布依族的老爹只懂几句普通话,其中最熟练的是“价钱好说”,秦天只好放弃聊天的打算,转而观赏车窗外的风景。

正当他在有节奏的颠簸和单调的窗景中昏昏欲睡时,卡车转过一个弯,FAST巨大的镜身突然出现在眼前。

它静静地躺在翠绿色的山林中,白色的镜体像一片安详的湖泊,正静静地等待着来自宇宙的信息。

秦天下了车,向旁边的数据中心走去。在FAST的衬托下,四层楼高的数据中心好像袖珍的乐高玩具。数据中心的外围,挂了一些五颜六色的彩旗和欢迎标语,大概是为了迎接科学家的后人而准备的,但在秦天眼里,这跟中学生的元旦联欢晚会没什么两样。

他在门前等了一会儿,没见到有人出来迎接,便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数据中心内部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淡灰色的墙壁和发光的天花板与外面原始的自然环境截然不同。

“有人吗?”秦天高声问道。

最起码应该派专人来迎接啊,秦天想。科学家后人……他玩味着这个词,不知道如果自己仍然搞研究的话,会是一副怎样的状态。

“你好。”一个声音响起,似乎有些犹豫,“欢迎欢迎。”

循着声音看去,一个年纪和秦天差不多大的研究人员正站在走廊对面。他戴着黑框眼镜,花白的头发梳成整齐的三七分,胳膊下夹着一台平板电脑。看到秦天正打量着自己,那人微微挺了挺胸。

“你好,我是……”秦天突然停住,他皱起眉头,再次打量对方,“谢广义!”

“你是……秦天?”

秦天大步向前,给了谢广义一个结实的拥抱。

谢广义挣脱出来,扶了扶被挤歪的眼镜,“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你们邀请我来的吗?”

“哦,对,你是秦可儒教授的孙子。”谢广义拍拍脑袋。

“那么你怎么在这里?”秦天问。

谢广义清清喉咙,“我是‘奥丁计划’第四阶段中国组的负责人。”

“没想到你仍然在搞研究。”

“还不是拜你所赐?如果不是你,我说不定就成了外科医生或者律师什么的。”

“我?”

“当然是你。当时高一刚开学,咱俩分到一个班,第一节课老师点名,你一下课就过来和我说我的名字有什么意义,扯了一大堆广义相对论、量子物理的东西。从那时起,我就对物理产生了兴趣。”

“嗨!那是我随口说的,还要感谢你父母给你起这个名字啊。”秦天一摊手。

谢广义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向秦天身后看看,“就你一个人?”

“还能有谁?”

“我们向所有参与过‘奥丁计划’的一百七十四位科学家和他们的后人都发出了邀请。”谢广义抬头看看走廊里的电子钟,“还剩不到六个小时,可现在……”

“一个人都没来?”秦天接过谢广义的话头,“我说老谢,你也不仔细想想,你邀请函上就写了一个‘FAST数据中心’,没有专人负责迎接来宾,没有具体来往路线,再加上这里穷乡僻壤的,谁愿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