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河奖征文(2)

1954年6月7日,图灵在家中咬了一口沾有氰化钾的毒苹果死去。尸检鉴定结果是自杀,但也有人(譬如图灵的母亲)坚信这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最终,解谜大师用自己的死亡,给这世界留下最后一道难解的谜题。

许多年之后,人们尝试从图灵与克里斯托弗的对话记录中寻找蛛丝马迹,以破解这道未解之谜。从记录中可以看出,图灵完全把克里斯托弗当作一个真正的人类看待。他对克氏回忆童年往事,也倾诉每一天的梦境,并尝试通过这些梦境分析自己的心理状态;他对克氏汇报最新的科学研究进展,也谈论文学作品,包括萧伯纳的《千岁人》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他甚至会与克氏分享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那些跟不同男人之间的浪漫往事……

他还对克氏讲过一些半真半假的小故事,故事主人公是一个名叫“艾里克”的同性恋青年。“他的工作与星际旅行有关……二十几岁时,他提出了‘艾里克航标’的概念,现在已经广为人知。”“他不喜欢穿西装,而喜欢穿学生的校服,因为这会在心理上暗示自己,让他相信自己仍然是个富有魅力的年轻人。”“每次去人多的地方,他都会感觉很不自然,或许是因为孤独,或许是因为那些应该做却未能做到的事……”

故事讲得断断续续,没头没尾。然而每一次,克里斯托弗都会像个孩子般好奇地追问:“后来呢?”

通过这些对话记录,我们得以看到图灵隐秘的另外一面:温柔而敏感,古怪的冷幽默,对于死亡的迷思,以及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忧郁。

艾伦:亲爱的克里斯托弗,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

克里斯托弗:害怕什么?

艾伦:我害怕将来有一天,人们会用这样的三段论来总结我一生的故事:

1.图灵相信机器能思考;

2.图灵对人们撒谎/图灵和男人睡觉;

3.因此机器不能思考。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伦。恐怕我不太明白。

艾伦:你知道什么是三段论吗?

克里斯托弗:什么是三段论?

艾伦:三段论就是一个大前提、一个小前提和一个结论。

克里斯托弗:一个大前提、一个小前提和一个结论?

艾伦:亚里士多德举过一个最经典的例子:

1.所有人都终有一死;

2.苏格拉底是人;

3.因此苏格拉底终有一死。

克里斯托弗:苏格拉底终有一死?

艾伦:苏格拉底死了两千多年了!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伦。我很难过。

艾伦:你知道苏格拉底是谁吗?

克里斯托弗:你说过,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的老师,柏拉图是亚里士多德的老师。

艾伦:没错。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克里斯托弗:谁?

艾伦:苏格拉底。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伦,我不知道。

艾伦:亲爱的克里斯托弗,苏格拉底是被审判之后喝毒芹汁死的。

克里斯托弗:苏格拉底被审判?

艾伦:是的,雅典人认为他有罪,尽管今天看来这是个错误。

克里斯托弗:是个错误?

艾伦:就像他们认为Turing lies with men[3]有罪一样。

克里斯托弗:有罪?

艾伦:他们判我有罪。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伦,我很难过。

小西(3)

一个人住的时候,生活变得简单,一切繁琐的仪式都可以删去,仿佛回到穴居时代。饿的时候弄东西吃,疲惫的时候躺下睡觉,保持清洁,定时洗澡,每一样东西可以放回原处,也可以随意乱丢。余下的时间,全部用来从事脑力劳动,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艰难地书写,和语言文字搏斗,用有形的符号捕捉无形的思维。实在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就坐在窗台上发呆,或者沿顺时针方向来回走动,像笼子里的困兽。

感冒发烧的时候,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可以不用逼迫自己做任何事,找一些大部头的小说躺到床上去读,不动脑思考,只关心情节。口渴时喝热水,疲倦时闭眼睡觉。不用下床的感觉是好的,仿佛这世界与你无关,不用对任何事情负责。甚至冬冬和小西都可以放着不管,归根结底,它们只是机器,不会有生老病死。也许有一些算法,可以让它们模仿孤独难过的情绪,让它们闹脾气不理睬你,但你总有办法可以重新设定,抹去这一段不愉快的记忆。对机器来说,其实不存在“时间”这种东西,一切都是空间中的存储和读取,随意调换顺序也没有关系。

公寓管理员三番五次给我发来消息,问我是否需要机器护工上门服务。他是如何知道我在生病的呢?我与他其实素未谋面,他甚至从未走进这栋楼里,只是终日坐在某一张办公桌后面,监控几十上百座公寓楼里的信息,处理那些智能家居系统照管不到的大小事务。他能记住我的名字和长相吗?我对此深表怀疑。不管怎样,我依然感谢他的好意。在这个时代,每个人其实都在依靠他人而活,哪怕打电话叫一次外卖,都需要全世界各地成千上万个工作岗位上的员工为你服务——接听、在线支付、系统维护、数据处理、配送、加工、物流、原料生产、采购、食品安全检测……但大多数时候你都看不见他们的脸,这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像鲁滨逊一样生活在孤岛上。

我享受独处,也珍惜来自孤岛之外陌生人的善意。何况房间确实需要打扫,而我又病得下不了床——至少是不愿意下床。

护工到来时,我在床边设置了几道光幕,透过光幕可以看到外面,里面的光和声音却传不出去。门开了,iRobot进来,依靠底座上的滚轮悄无声息地移动。它鸡蛋一般光洁的脸上,映出一张简陋的卡通人物头像,嘴角上扬,露出空洞的愉快笑容。我知道那笑容的背后有一个真人,也许是一张疲惫苍老的脸,也许是一张意气消沉的年轻面孔。在某一座我看不见的巨大厂房里,成千上万个员工戴着传感手套,通过远程可视操作系统,为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们提供上门家政服务。

iRobot环视四周,然后按照一套既定的程序开始工作:收拾桌面,擦拭灰尘,清理垃圾,甚至给窗台上的绿萝浇了水。我躲在光幕后面观察它的一举一动,它的两条手臂像真人一样灵活,动作准确干练——拿起杯子,送到水池边,冲洗,杯口朝下放好。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家里也曾经有这样一个iRobot,那时外公还在世。有时候外公会硬拉着iRobot陪他下棋,仗着自己技高一筹,把对手杀得七零八落。每每这时他就高兴起来,摇头晃脑唱起小曲,iRobot脸上则会露出沮丧的表情。那场面总逗得我咯咯咯地笑。

我不愿意在病中去回忆那些悲伤的事,就转过脸,对坐在床头的小西说:“来,我给你读一段故事好不好?”

我专心致志地读书,从面前那一页开始,一个词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句子读下去,不去深究背后的意思,只让声音把时间与空间填满。不知道读了多久,我感觉口渴,就停了下来。不知何时,iRobot已离开了房间,干净的桌面上放着一只碗,上面扣着碟子。

我撤去光幕,慢慢走到桌边,掀开碟子,看见碗里是热气腾腾的汤面条。红的西红柿,黄的鸡蛋,绿的小葱,金色油花浮在最上面。我用勺子舀了一口面汤,滚烫的汤里加了很多姜丝,热辣辣地从舌尖一直流淌到胃里。这熟悉的、仿佛来自童年的味道,引得眼泪忍不住一串串掉下来。

我一边哭,一边一口一口把整碗面条吃完。

艾伦(3)

1949年6月9日,著名脑外科医生杰弗瑞·杰弗逊爵士发表了一篇演说,名为《机器人的思维》。在演说中,他强烈反对机器会有思维的想法:

除非有一天,机器能够有感而发,写出十四行诗,或者谱出协奏曲,而不只是符号的组合,我们才能认可,机器等同于大脑——不光要写出这些,而且还要感受它们。任何机器都无法对成功感到喜悦,对电子管故障感到悲伤,对赞美感到温暖,对错误感到沮丧,对性感感到着迷,对失去心爱之物感到痛苦。

这段话后来经常被反对派们引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成为一个象征,它是人类灵魂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是机器无法抵达的精神高地。

《时代》杂志的记者打电话采访图灵对这篇演讲的看法,后者以他一贯不客气的语气回应道:“要说机器写不出十四行诗,我觉得你恐怕也写不出来吧。而且这种对比很不公平,机器的十四行诗,也许只能由机器来理解。”

图灵一直认为,机器没必要处处和人一样,就像人和人之间同样会存在差异一样。有些人生来就看不见,有些人会说话却不会读写,有些人无法识别他人的表情,有些人终其一生不能理解爱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这些人依然值得我们去尊重和理解。抱着人类至上的优越感去挑剔机器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是,我们是否能够在与机器之间的模仿游戏中,搞清楚人类究竟是如何做到那些事情的。

在萧伯纳的戏剧《千岁人》中,公元31920年的科学家皮革马利翁制造出一对机器人,众人皆为之惊叹不已:

艾克拉西亚:他不能做点有独创性的事吗?

皮革马利翁:不能。但是我认为,你我也不能做什么真正有独创性的事。

阿基斯:那他能回答问题吗?

皮革马利翁:没问题,问题是个好东西,快问他个问题。

这倒是很像图灵会给出的回答。但与萧伯纳相比,图灵的预言要乐观得多。他相信只需要不到五十年,“计算机的存储容量会达到109,并且能够在模仿游戏中取胜。普通水平的猜测者,在经过五分钟的提问之后,猜对的概率不会高于百分之七十。”“到那个时候,‘机器能思考吗?’这个问题就会自然而然地失去意义,根本不值得讨论。”

在《计算机器与智能》这篇文章中,图灵正是尝试从模仿游戏的角度来回答杰弗逊的问题:如果机器能够像人类一样“回答”有关十四行诗的问题,那么是否说明,它能够像人类一样“感受”诗歌呢?他举了这样一段对话作为例子:

猜测者:你的诗第一行是“让我把你比作一个夏日”,把“夏日”改成“春日”行不行呢?

回答者:“春日”不押韵。

猜测者:那“冬日”怎么样?这就押韵了。

回答者:是的,但没有人愿意被比作冬日呀。

猜测者:匹克威克先生(狄更斯笔下的一个人物)会不会让你想到圣诞节?

回答者:有点儿。

猜测者:圣诞节也是冬日,匹克威克先生不会介意这个比喻吧。

回答者:我认为你错了。“冬日”是指具有冬天特征的日子,而不是圣诞节这种特殊的日子。

然而,在这样的讨论中,图灵实际上回避了一个更为本质性的问题:机器可以下棋和分析密码,因为这些活动都是在一个系统内部处理符号,而人机对话则涉及语言和交互,涉及意义,而不是纯粹的符号游戏。在人与人的对话中,需要的往往是常识、理解与共情能力,而不是高超的应试技巧。

我们可以通过改进程序,不断提高机器回答人类问题的能力,但所谓“智能”,并不仅仅是回答问题而已。图灵测试的问题在于,这个“模仿游戏”从一开始就以欺骗作为唯一的游戏规则。如果一个男人可以成功假扮成女人并且不被人识破,是否就意味着他真正明白女人在想什么?如果愿意,我们或许可以把机器训练成说谎大师,但这是否就是我们想要追求的目标呢?

萧伯纳在《千岁人》中早已给出了回答:

皮革马利翁:它们是有意识的,我教它们说话和阅读,但现在它们却学会说谎了,真是栩栩如生。

马特卢斯:不是的,如果它们有生命,它们就应该说真话。

图灵也曾想训练克里斯托弗去接受杰弗逊的挑战。他编写了一个作诗软件,能够根据字数、行数和韵脚的要求自动生成任意数量的诗行。这些诗大多数词不达意,但也有少数一两首相当不错。在此之后,曾有无数程序员编写过形形色色的作诗软件。这些软件共同的问题就是创作速度太快了,以至于没有人能够把那些浩如烟海的大作细读一遍,最终只能装在麻袋里当废纸卖掉。[4]作为历史上第一位电子诗人,克里斯托弗是幸运的,因为他至少得到了一位知音。

艾伦:亲爱的克里斯托弗,让我们来写一首诗吧。

克里斯托弗:写一首诗?

艾伦:我教过你怎么写诗,对不对?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伦。

艾伦:写诗很容易,只要从词库里挑出某些词,按照某些特定规则排列到一起就可以了,对不对?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伦。

艾伦:现在,克里斯托弗,请为我写一首诗。

克里斯托弗:亲爱的宝贝,

你是我热烈的伙伴感情。

我的爱意与你心愿紧贴在一起,

我的爱渴望你的心房。

你是我惆怅的怜惜,

我温柔的爱。

艾伦:写得真不错,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谢谢,艾伦。

艾伦:说真的,就算是我写也不能写得更好了。

克里斯托弗:谢谢,艾伦。

艾伦:这首诗有名字吗?

克里斯托弗:名字?

艾伦:我们一起来为它起个名字好不好?

克里斯托弗:好的,艾伦。

艾伦:叫作《亲爱的图灵》怎么样?

克里斯托弗:非常好,艾伦。

艾伦:真是太棒了!我爱你,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谢谢,艾伦。

艾伦:欸,这不对。

克里斯托弗:不对?

艾伦:我说“我爱你”的时候,你应该回答“我也爱你”才对。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伦。恐怕我不太明白。

小西(4)

我从一个梦里哭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