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6)

突然间,他想起大帝关于胖虫体内的纳米机的说法,“你说这些胖虫的纳米机对人毫无作用,是吗?”

“没错。它们是退化的类型,毫无作用。如果有用,怎么可能五十年了,还满地都是?人们恨不得天上能掉下来纳米机,才不会把金子丢在地上不理呢。”

“那么它们对我也应该没有用。”

大帝迟疑着,“我不知道。你想试试?”

罗伯特停下脚步,“为什么不呢?”他反问。他从满地的虫群中随手拿起一只。胖虫在他手中挣扎,罗伯特仔细端详。毫无疑问,这是一只活的机器虫。凡是机器,存在的目的都不应该仅仅是活着而已。

罗伯特很快找到了胖虫的运动中枢,那只是几个神经节,他用微弱的电磁场让它舒缓下来,不再挣扎。

胖虫没有感官,然而神经中枢却很发达,远远超出运动中枢的需要。它的头部,有一个几乎相当于身体重量三分之一的脑。它的脑在活动!

罗伯特猛然回头看着大帝,“你能看见它们发出电磁波吗?”

大帝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所有的机器虫都会散发电磁波,没什么大不了。”

“看一看这片虫子,你会看到怎样的频谱?”

大帝将第四只眼掉转到前方,片刻之后开口说话,惊讶不已,“它们都在发射微波,也许它们一直在彼此对话。”

“它们发射同样的电磁波?”

“没错,调频微波,每八十秒一重复。只是功率太小了,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大帝向前凑了凑,“没错,八十秒重复一次。每一只都一样,它们不是在对话,是在唱歌。”

罗伯特看着手中的胖虫,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它的大脑频率,终于在三百一十万兆的频率带上找到了。这是一个调频信号,罗伯特却能听懂,不,比听懂要深远得多,他能看见承载在信号上的一切,包括画面和那吟唱般的警告。

他仿佛看见了数以百计的巨型机器人分作两群,相互开火。炮火纷飞中,高大的建筑物轰然倒下,扬起漫天尘土。镜头在尘土中飞快地向着远方退去,退得如此之远,以至于地球在镜头中呈现出了全貌。星球被红色和紫色覆盖,紫色占据了星球表面的大部分,红色只在亚洲大陆东端保持着一块较大的地盘。两种色彩交汇的地方,有几个高亮的点,上海恰好是其中之一。红色和紫色绕着上海化作一团混沌。随着一声巨响,混沌的色彩成了一团光亮,然后从画面上抹去。整个画面化作一片惨白。惨白中渐渐有黑影浮现出来,那是巨型武装机器人,机器人的肩头喷射出火焰……

周而复始。

罗伯特突然感到一阵凛然。

大帝说的是对的,这的确是智网的僵尸鬼。曾经统治着这城市的灵魂已经消失了,全面退化的躯体中只留下关于末日的最后记忆。罗伯特放眼望去,一片片银亮的金属闪光分布在断瓦残垣间,它们是活的生物,却深陷在末日情景中不能自拔。

他突然意识到,无需跋涉上千公里赶去阳泉,他已经知道了关于X的来龙去脉。那是鬼魂告诉他的信息,一幅关于这个世界的缩略图景。

在星球的全图中,红色的部分,是脑库的控制区。脑库的中心,就在阳泉。

紫色的部分,则是智网。

这是一场关于生存和毁灭的战争。机器和人,智网和脑库,完全纠结在一切,成了一个巨大的死结。

吟唱般的警告则仿佛一曲哀歌。其中包含着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内容:“生命在沉睡中死亡,在死亡中永生。不要惊扰死者的梦,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命,亿万的生灵蕴含在死亡中。”

除了这一段,其他的已经够惊人了。

他扭头看着大帝。大帝是一个人类,却完全像是机器人;而罗伯特是一个机器人,却完全像是人类。这正是关于这场战争最好的注脚。

罗伯特做了一个深呼吸。“大帝,我想知道一些东西。”他缓缓地说,郑重其事,“如实告诉我,这是你能帮我的最大的忙。”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罗伯特沿着道路飞奔。

他竭尽全力,只想在人类发动进攻之前赶到。

这一次的战场,是在一个叫做台北的城市,智网仍旧牢牢地控制台北。从上海到台北,几乎全部的道路都建在海上,一座又一座跨海桥从一个岛通向另一个岛,间或有建筑出现在海岸边的黑色大道。这些人类留下的建筑奇观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基本保持完整。

五天时间,七百一十公里。机器,人,机器人——一路上他们遭遇了各种各样的人和机器人。这一片区域,智网控制的城市和人类的义军犬牙交错,然而越往南方,义军的踪迹便越少,台北周围则完全被智网控制,没有任何义军活动。

这是一次大胆的军事冒险,成功了,可以切断亚洲东部仅剩的一条数据链,把智网的控制范围从东亚排除出去。当然失败的可能性也很大,与上海不同,台北深入智网控制区,随时可能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

这是一个疯狂的主意——当罗伯特面对着台湾海峡的粼粼波光时,不由自主地这么想。苍茫的大海无边无际,碧蓝的海面上一条白链向着大海深处延伸,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地方。

这是地球上最长的桥梁之一,长达一百二十三公里。建造一座桥梁很难,毁掉它却很容易。战争中,如果不能控制交通线就摧毁它,这是一条金科玉律。然而无论是智网还是脑库,从来都不曾践行。人类时代留下的高速通行网络仍旧存在,在某些地方,仍旧得到很好的维护,比如这座台闽大桥。与此对应,这里也有智网的耳目,大部队从这里通过是躲不过智网的。

罗伯特踏上梯子,当他最后上到桥面,马上意识到,自己来晚了。

桥面上到处都是机器残骸。

人类的义军和智网的机器部队进行了一场悲惨而激烈的战斗。

罗伯特站着发愣。他从没有想过,世界会是这个样子。战争,那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此刻他却身处其中。一切的原则都成了笑话。机器人在杀人,人也在杀机器人。他突然感到一切多么可笑,母亲教给他的至高无上的原则,原来和现实的差距如此之大,完全经不起考验。

大帝终于跟了上来,见到眼前的情形也同样一愣,随即说道:“他们行动这么快!”

这时,大帝发现了什么,向着一片狼藉走过去,在各种各样的残骸中,他捡起一样东西,举在眼前,仔细查看。

那是一条胳膊,其上纵横交错尽是伤痕,金属填补了伤口,整条手臂看上去银光发亮。

“这是小六的胳膊……”大帝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说给罗伯特听。

罗伯特抬头望去。

大帝并不理会,继续在残骸堆中搜寻。最后他在一个巨大的装甲机器人残躯边站立不动,只是看着残躯下边。

罗伯特走过去,想看看大帝究竟在看什么。

笨重的机器残躯下是一具尸体,已经被巨大的机器碾得扁平。尸体周围有凝固的白色痕迹。

“他的脑浆都被压出来了。”大帝淡淡地说。

罗伯特盯着那透着淡淡乳白的凝固物,那是一个人类的脑子。也许这些人类全身上下都换成了机器之躯,但他们还保留着脑子。这是他们区别于机器的最大特点——也许是唯一的特点。

人类的脑子是不能再生的。

这个人死的时候一定异常恐惧、痛苦。

罗伯特感到一阵厌恶。他厌恶这样的情形,更厌恶这情形的制造者。

他四下观察,这个巨大的装甲机器人属于人类义军的阵营,两个人躲藏在它的身后射击,然而,机器人被击中,轰然倒下,连带着压死了身后的两个人。罗伯特攀上机器人的驾驶舱,驾驶舱成了一个焦黑的大洞,两只残留的胳膊挂在驾驶舱两边。驾驶员化作了烟尘,连尸体也没有留下。

大桥上到处都是焦黑的残块,绵延几公里。

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规模浩大。但到底哪一方是胜利者?

脚下的机器人传来一阵动静。

罗伯特转身,发现大帝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小六的尸体。大帝抬起机器人,将小六的尸体拉出来,又把断掉的胳膊接回去。躺在地上的躯体现在有些像小六的模样了。恍惚中,罗伯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小六时的情形。一个窃贼和一个帮助窃贼逃跑的机器人,然后事情就向着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此刻,小六已经被压扁,再也不能活转过来,大帝又该向何处去?

大帝拖着小六的尸体顺着桥向桥下走。

“你要做什么?”罗伯特问。

“埋了他。”大帝头也不回,边走边说。

罗伯特跟了上去。

二十分钟后,他们下了桥。在面向大海的高地上,他们掘了一个深深的坑,把尸首放了进去,然后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冢。

大帝在坟堆前竖了一块金属碑。上面写了四个字:“小六之墓”,后边是时间——二二一四年九月四日。

看着墓碑,罗伯特突然想起什么,“他叫什么名字?”

“什么?”大帝一时没有明白罗伯特的问题。

“他叫什么名字?他的本名不是小六吧?是不是该写上他的本名?”

“哦。”大帝看了看自己写的墓碑,“没有关系,这是他被人记住的名字。除了喊他小六的人,又有谁会到这个坟前来呢?等到一切都成了化石,谁会在乎他叫小六还是别的什么名字。”说着,大帝转身望着大海,“这里风景不错,小六会喜欢的。”

罗伯特努力理解大帝的行为方式,这是人类从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习惯。他们期望灵魂不会死亡,还会在另一个世界存在,宇宙在某种程度上保持永恒,灵魂亦然。机器人不会相信这个,然而罗伯特能理解这种行为。这是最原始的生命动力,人类从茹毛饮血的蒙昧时代不断发展进化,依靠的就是这样的生命动力。那也是机器人所不具备却无法离开的东西。

罗伯特看着墓碑上小六的名字。

突然间,他对名字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母亲让他给自己寻找名字,其实是让他寻找一群人。这群人如何称呼他,如何记住他,那就是他的名字,那就是他将被记住的称呼。名字,只有在相互称呼中才有意义。

那些在有限的生命里等待着他的人,会在哪里?

大帝站在坟前,面向大海,静静伫立。罗伯特陪着他。碧蓝的海,湛蓝的天,海天之间,白色的大桥如一条长链横跨波涛之上。他们就这样面向大海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呼吸。

半晌,罗伯特终于开口了:“我们走吧。”

“好。”大帝回答。

两人却都没有移动脚步。

这时,罗伯特听见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他记得这声音。扭头望去,从大桥的方向有一个细小的黑点正向着这边飞来。

那是被唤作乌鸦的飞行器,它正飞过来,明显是想看个究竟。

“我来对付他。”大帝不动声色地说,“我可以把它射下来。”

“不。”罗伯特坚定地说,“让它过来,让我仔细看看它。”

乌鸦很快飞到了罗伯特和大帝头顶,不断盘旋。罗伯特和大帝默契地站着,一动不动,屏蔽身体信号,看上去就像休眠的机器人。

过了一小会儿,乌鸦缓缓地降落下来,小心翼翼,绕着两人转。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到了第三圈的时候,罗伯特猛然伸手,牢牢地抓住它的躯干。乌鸦挣扎了两下,很快不动。

罗伯特能感觉到它的纳米机,那些小小的东西仿佛是血液在它的身体里运转,同时又是它的脑子。

纳米机对罗伯特是致命的,然而罗伯特有不同的想法。

乌鸦仍旧是活的,正看着他。

他看着乌鸦的眼睛,感受着它体内的变化。

“要我帮忙吗?”大帝问。

乌鸦仍旧在不断发送信号。遥远的地方,智网正通过这双眼睛注视着他。那是一种很复杂的保密通讯,无法破解,然而罗伯特却理解了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他和智网,一定是有渊源的。罗伯特转动意念,看不见的数据流透过手指传递到鸟儿身上,鸟儿悄然合上眼睛。

不到十秒,乌鸦猛然张开了眼。

他轻轻放开手。乌鸦振动翅膀,飞了起来,越飞越高,直到两百米的空中。

一座观感完全不同的台闽大桥呈现在他眼前,就像蔚蓝大海上一条白色的腰带——这是鸟儿眼睛里的世界。

乌鸦降落下来,停在罗伯特肩头,安静而驯服。

大帝惊讶不已,急切地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我是机器人。”说完,他转过视线,凝望着海天之间的天际线。他没有告诉大帝所有的事。上海废墟中的鬼魂,让他领悟了一种本质的东西——如何控制纳米机,这仿佛是种天赋,昭示着他和智网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当他转化乌鸦体内的纳米机之后,也觉察到一个巨大的浩瀚无边的存在,就像眼前的天空和大海,无处不在。他抓住这只乌鸦,就像从大海中掬起一捧水。

然而,哪怕只是一捧水的动静,也足够了。智网知道他来了。

智网一直在找他,那些追踪他的灰狗,也是打开交流通道的窗口,只是罗伯特一直没有领悟。

忽然之间,那些向着台北逼近的义军比任何时候都更让罗伯特担心。和呆板的三原则无关,他担心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是人类,而只是突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智网仿佛一堵无限高无限宽的巨墙,正一点点压迫过来。而他和义军站在同一边,试图挡住那高墙,避免被碾碎的命运。

罗伯特和大帝在宽阔的大桥上飞奔。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战斗正在城市中进行,每一幢建筑都是激烈的角逐场。金属的残躯半埋在断瓦残垣间,闷雷般的冷枪不时炸响。

罗伯特不紧不慢地在枪声中走着——所有的子弹都有目标,而他并不是目标。大帝躲藏在隐蔽的角落,不断招手呼叫,他置若罔闻,只是寻找着想找的人。

然而子弹到底没长眼睛,猛然间,罗伯特肩上一震,强烈的痛感让他不由得缩起身子。子弹切断了传导神经,左臂瞬间失去了知觉。

大帝猛地从隐蔽处蹿出来,拉住罗伯特。大帝的力气大得惊人,把罗伯特整个抱起来,飞快地闪到一堵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