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3)

“真没有,亲。我们太普通。”我冷静分析,“至于龙,概率,亲,这是个概率问题。比如考虑整个时空的粒子分布,你有千分之一的概率多巴胺分泌加剧,从而爱上我。这个没有逻辑性可以依据。”

“扯淡。”吴妮干脆否定,“因果律在哪里?一定有什么参数改变了才会出现龙。”

“那就无法探究了。十三亿光年外的空间扰动我们才知道,要列出全时空参数,恐怕上帝都无能为力。”

“是吗?”吴妮的表情忽然诡异,目光穿过我的脸,看到我背后去,“呵呵,也许它知道。”

我回过头,五米开外,东头“张记卤煮火烧”家的屋顶,霓虹灯与黑暗的交界处,一条龙正趴在瓦片上,大脑袋对着我。

这家伙头尾完全、须角分明,已经彻底实体化了。

2017年4月3日 农历三月初七 宜祭祀 忌嫁娶 寒食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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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我说,“这就是我的亲身遭遇。昨天为这家伙从凌晨折腾到晚上,好心没好报,差点儿被它吓死。还害我进警察局。”

坐对面的李姓警官收起笔记本,“我觉得你是故意的。”

“老李,熟归熟,你这样说小心我告你诽谤!”我强词夺理。

老李笑了,猫捉了老鼠一样的表情,“得了吧,前进。我们去的时候只有被砸得乱七八糟的铺子,还有你烂醉如泥,龙连根毛都没见到。”

“你不相信龙和我一起喝酒,然后它把烤肉吧搞得乱七八糟?”

“不相信。串吧里的人说是你干的。你故意干的。”

“监控!你调监控一看不就清楚了?我没有酗酒闹事。当然烤肉吧不可能找龙赔偿,看在龙是稀罕物的份儿上,我负担店里一半的经济损失好了。”我大度地说。

老李忽然凑近我的脸,目光直勾勾地要撕开我的脸皮,“监控上一片花白,没信号。前进啊前进,你想在局子里躲两天直接和我说,干吗要砸人家店呢?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老李玩着手上的笔,“串吧不打算追究你的责任。按治安条例,我只能扣留你到中午。你还是得出去面对。”

“我要面对啥呀我要?!老李你瞎扯什么啊,我怎么记得最起码要拘留五天?!”我急忙辩解。

老李不高兴,一拍桌子,“你肚子里那点心思非要我说破?这他妈昨天龙还是新鲜玩意儿,到今天就是危险品了。你想知道从你喝醉到现在这十五六个小时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捂住额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里瞬间全是一个个的空洞。

老李递给我一杯水,放缓语调,“你也不容易,我理解。哪个做记者的不希望报个大新闻,可新闻报道出来了怎么收场?还有反转和论证调查呢?稍出一个漏子,同行就能咬死你。”

空洞里终于有思维开始流淌,我逮住一个思维点,“《每日快讯》说什么了?”

“说你们伪造了目击记录。”老李说,“前进,你小子有个本事我特佩服。”

我凛然一惊,“哪里哪里,您过奖了!”

“你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特别快!”老李将我的手机扔还给我,“看看吧,昨晚上到现在都出了什么事。”

手机上一片红,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数量已经逼近六位数。

“你慢慢看!”老李拍拍我的肩膀,“看完了想明白了就出去吧。寒食节,局子里不备饭。”

“我可以不吃饭,减肥。”我说。外面闹成什么样我能想象,但我一点儿都不想掺和。每个新闻的收尾都很麻烦,这个尤其。还是让时间去冲淡一切吧。

老李懒得再做我的思想工作,开了门,哼着西皮流水走了。

他唱道:“小子你躲警局享清静,眼见得城里乱纷纷。四处找龙无踪影,却原来是《晨报》编造的消息。我这边差人去打听,真真假假无人说得清……”

我揉揉太阳穴。真希望此时我躺在坟墓里,墓碑上什么也不刻。

我拨出了吴妮的电话,她那边立刻接通,声音十分欢快:“前进,你没事了?总编大人希望你能在局子里再坚持几个小时。”

“形势怎样?”

“现在还不明朗。支持派和反对派火力胶结。”吴妮说,“全市媒体正在站队。我们终于有了一个欢乐闹腾的清明节。”

“公众的反应我不感兴趣。我只关心龙。龙呢,它还在吗?”

“要是它在,我们就不用撕了;要是它不在,我们也不用撕了。”吴妮像在说绕口令,自己都饶不下去了,呵呵乐,“总编大人会控制节奏,好给某些红眼的人最后一击。你只要别太早出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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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看到龙的瞬间,我的第一个本能,呵呵,和大多数人想都不想就举起手机拍照不同,我的第一个本能是——老子没看见啊没看见啊没看见!

别人目击是一回事,我自己亲眼目击又是另一回事。我可不愿意自己是那个被无数遍询问,甚至会被心理医生验证是否说谎的目击者。当我就是“真实”的时候,我如何强调自己是中立立场?

所以我立刻就捧起串吧的酒坛子喝个底朝天,并且以最夸张的方式打砸桌椅。串吧老板此刻很哥们儿义气地袖手旁观,等我闹得差不多了,才拨“110”。

至于龙,一直趴屋脊上,看着我浑身被酒浇透。我跌跌撞撞摔倒在地,一个酒坛子碎了,酒香四溢,漫天酒气。龙抖动了一下,似乎是打了个喷嚏,便倏忽不见。

我被警察带往警察局,在安静的拘留室中呼呼大睡。吴妮立刻赶回报社,向总编汇报我的行为并做出公共对策。果然,不到半个小时,我闹酒被拘的消息就上了《每日快讯》头条。再过一个小时,《每日快讯》已经将我塑造成一个醉酒的品行不端的记者,靠编造新闻博取公众关注。当公众为我的言行争论激烈的时候,《每日快讯》又抛出重磅消息——眼镜男,在17号线起点站郭家堡第一个目击龙的人,发文申辩他根本没有看到龙,他的爆料视频和爆料照片都是我们制造的,假的。

眼镜男的申述完成了我的形象塑造。但这样明目张胆地黑化引起了一部分公众的不满。我们的第二个目击者,就是说话抖得不行的那位老兄,一直等着龙再次召唤并派给他拯救世界的任务,勇敢地在网上发文,声称他对自己的目击负责,而我和《晨报》是更严谨负责的媒体。

于是公众舆论就分为两派:支持《晨报》造假的一派与反对“支持《晨报》造假”的一派。帖子满网乱飞,对骂、揭短、乱扯、表态,各种人赤膊上阵,用各种传播手段打了半个晚上后,才意识到要想分出胜负只需一个证据——龙。

那时已经是后半夜,距离龙在高速公路上被发现已过去整整二十四小时。就像人要睡眠一样,龙似乎也躲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居然再也没有人发现它。

这不消说是《晨报》造假的一大证据。《每日快讯》得意扬扬宣布结论:《晨报》费尽人力、物力编造“龙存在”这样离奇的新闻,无非是要获得热搜度,进而获取关注度和广告价值。《晨报》为了新闻,已经无底限。

省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播放了《每日快讯》的结论,但新闻主持人并没有批评《晨报》,只是说等待《晨报》给公众一个说法。主持人要说法的话音还未落,晨曦之中,龙忽然跃出云层,顺着高压输电线欢快地飞舞,在一众上班族的欢呼声中扎进地铁。

《晨报》没造假!但龙怎么能及时出现,并且来无踪影就出现在地铁站口,现身二十一秒?这是真正的大自然奇迹,还是现代化的声光影魔术?

龙是出现了,但问题一点儿都没有得到解决。支持派和反对派继续厮杀。

直到我被李警官询问完毕,龙的存在依然扑朔迷离,没有人说得清楚。

总编大人从何而来反击的底气?

我电话总编。他可没有吴妮的好情绪,在电话中骂我:“你这混蛋,你还真敢给我叶公好龙!龙是不是真的,你心里最清楚!我不管你什么理由,你都得给我待到下午三点半!”

龙在高速公路上,龙在地铁隧道中,龙趴在老屋的屋脊上,龙影渐渐清晰:角似鹿,头似牛,嘴似驴,眼似虾,耳似象,鳞似鱼,须似人,腹似蛇,足似凤。张牙舞爪,鳞片闪烁。只差腥味浓烈、叫声如牛这两条,就和传说中的龙不差毫分了。

等等,等等。没有味道,没有声音,来无踪去无影——这是地球上的生物做得到的吗?我抓住手机,脑海中翻江倒海,许多想法冒出来又被消灭,不成体系。抓耳挠腮半天,我终于给大张发出一条信息:“那龙,到底还是信息状态的虚龙吧?”

12

下午四点,我走出警察局。天气很好,无风,微热,阳光灿烂。总编叫的专车早就候在大门口,司机彬彬有礼地把我让上车。

我坐好后,司机就问我:“我正听广播,可以继续吗?”

“您继续,您继续。”我回答,“什么节目?我也听听。”

“在讲龙的事情。”司机说,“专家说可能是集体幻觉。”

“集体幻觉”?专家已经进入到心理学的讨论范畴了吗?三点半后,龙出现得频繁了,而且经常同时在相距很远的几个地点现出鳞爪,这现象着实让各路专家伤脑筋。

“集体幻觉”也分两大门派。一是神秘派,指出最初看到龙的人,包括我,都是对神秘事物深信不疑的人,所以就产生了一些错觉,这些错觉经过媒体引导夸大,加上社会从众心理,于是就产生了见到龙的“集体幻觉”。这一派别所持论据就是到现在为止,所有目击者拍摄到的龙的影像,都可以用“非龙”因素来解释。

广播中,一位专家振振有词:“这些影像可能是大气现象,如球状闪电、极光、幻日、幻月、爱尔摩火[2]、海市蜃楼、地光、流云;也可能是生物学因素,如人眼中的残留影像、眼睛的缺陷、对海洋湖泊中飞机倒影的错觉等;还有可能是光学因素,如照相机的内反射和显影的缺陷所造成的照片假象、窗户和眼镜的反光所引起的重叠影像等;人造物的因素也很重要——飞机灯光或反射阳光、重返大气层的人造卫星、点火后正在工作的火箭、气球、军事试验飞行器、云层中反射的探照灯光、照明弹、信号弹、信标灯、降落伞、秘密武器等。”

这话好耳熟。我打开手机上的搜索引擎——没法儿不熟,这是“UFO”词条中解释UFO现象的一段话。

“狗屁专家!”我忍不住骂。

“集体幻觉”的另一大派别是中毒派,将所有精神上的异常都归结为食品和环境。寒食节超市促销的青团成了怀疑重点——是不是雀麦草上的农药没有洗干净,糯米过期霉变?草汁和米粉的混合过程有没有添加什么化学药剂?豆沙、枣泥等馅料来源何处?包装青团的芦叶也要查一下,会不会是用其他植物的叶子替代的?总之,每个进食环节都必须一一检查。桃花粥、炸刀鱼、冷煎饼卷、生苦菜这些节日食物也都在怀疑之列。

既然说到了食品的安全性,中毒派就不能不说到环境污染、全球变暖——话题一下子发散千万里。

“寒食就不该当成节。介子推肯割肉给国王吃,却为了不接受国王赏赐,害母亲被烧死,这种人,纪念他什么?”司机忽然发言,吓我一跳。

“两千六百年前的人,嗨,谁知道他当时怎么想。”我说。没骂介子推脑残已经算我好心情,我讨厌任何对父母不好的人。

“是那些拿介子推说事儿的人怎么想。”司机说,“其实我觉得,历史上未必有介子推这么个人。”

我吃惊不小,险些认为这司机是老李假扮,追着来点化我的。介子推早已消失在两千六百年前的山林中,对他从各种角度念念不忘的人,不过就是从各种角度拿他说事而已。龙虽然活在当下,但就不靠谱的程度而言,完全可以和介子推相提并论。这场“龙存不存在、为什么存在”的舆论战,争夺的其实是对未来历史的话语权,《晨报》和《每日快讯》不过是两种不同话语权的代表。这两大阵营谁好谁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晨报》败下阵来,我一定会被挂在电线杆子上示众,从今往后将与传媒圈无缘。

真是细思极恐,说现在情形凶险,到了生死关头都不为过。

所以一见到总编,我就直愣愣问他:“大张究竟给了你什么底牌?”一直不回我信息的大张,关键时刻体现出他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人,不肯随便说话了。

总编神色如常,将我让进办公室,关好门,这才说:“前进,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后悔吗?”

“后悔?总编您这话从何说起?”我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比如昨天凌晨,你对看到的影像嗤之以鼻。子不语怪力乱神,那就不会有这两天的乱象了。”

“我不理也会有别人理。只要它是客观存在,就会被公之于众。”我冷笑,“抢先机总好过跟人家屁股后面做捡漏似的采访。”

总编笑了,“你果然是经得起考验的我报忠诚战士。”

我对这表扬嗤之以鼻,“拉倒吧,我不跳槽是因为我太懒。对了,我得问清楚,这次关于龙的报道有多少奖金啊?我怎么也该是本月一等吧?”

总编说:“奖金肯定有。不过,你要先把事情有始有终地做完。”

“好哇。”我拉开椅子坐下,跷起二郎腿,拿起总编的茶杯,“您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总编打开显示器,大张在里面抬起头来,向外看看,看到我说:“前进,你的信息我收到了。信息状态的虚龙,这个描述很棒。你是直觉,还是计算出的结果?”

“直觉。男人的直觉。你这是在高物中心?”我嘲笑,背景太廉价了,“那些塑料桌椅也就是批发市场的货。”

“钱省下来买器材、引进人才。”大张不在意,“你看这视频对话的清晰度和同步性,就像我站在你面前一样。”

我心急如焚,闲扯不下去,直接问:“你那边有什么研究结果了吗?有我们能公布的权威答案?”

大张点头,“有了,主任告诉你。然后宣传部的马大姐会和你们一起制定公众知情方案。”

说罢,大张就让开身子,露出主任矮胖的身躯和满月样的大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