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呓树。独白(2)

  • 冷地
  • 王易树
  • 3222字
  • 2016-08-26 10:19:15

“想象力也是你最大的财富。”我回应着,脑海里掠过把女子带进公司的念头,我并不愿意看到她的想象力被工作消耗殆尽,亦不愿看到她为生计而日渐消瘦。我给她一张名片。若她在酒吧里无法讨得生计,找到我,便可找到食物。“跟我走。你的想象力将得到器重,而非娱乐。”

她缓缓摆首,起身走出Visiss,随即消失在城市的风尘。

环形山,燃烬纷下。

此刻,火杉树的圆叶片舒张至最扁最平,由常态的漏斗舒展为圆盘,贪婪收集那些自遥远环形山喷发而来的燃屑。火杉树的果实,那些最早完成孵化的矾甲犀们,纷纷蹬腿挣脱珠被,振翅飞入半空,争食飘落的燃烬。

此刻,夜渐深,隐士们身披黑斗篷,将面目遮蔽去,手提水烟袋聚落在一起。

一人说:至夜,未知的船队会在城市街道间缓慢航行,舰桥饱满而高耸,两弦轻微刮擦沉睡者的窗玻璃。

一人说:静坐在剧院欣赏一整支管弦乐队演奏时,常听到动物们焦躁不安的喘吁,发自幕后的深黑角落。

一人说:他尝试修理人的身体,并医除了病症,倘若给予充裕的时间与精力,他自愿免费为人们服务。同时在角落里,有人厉声喝止他研习人体的行为。

一人说:只需用绳子将八只蛾子栓捆在一起,他便可触碰到环形山的表面。

一人说:水中有细微之物。他会尝试将冰块研磨至合适的形状,从而可观察这细微之物,如同巨人观察我们。

一人说:他已决心启程穿越这座广袤的城市,一窥边缘的风尘与异象。他再也没有回来。

一人说:暴雨季节曾有一名路人被陨落的巨石砸中身亡,他亲眼所见。他另听说,巨厦的地下室中遍布孔洞,稍不留神跌落其中便有去无回。

一人说:那些散落在清晨街道上的佚名果实是不可食用的,因为你并不知吃食了之后,你会变成什么。

另有人什么也没有说。自顾自划亮火花,一枚接一枚,众人影子在他面前反复扩大反复消陨。最后一枚火柴熄灭,众重归于黑暗,于是人们各自散去。

夜幕降临之后,多数人熄灯入眠,少数人不舍将全部的夜晚时光耗费在睡眠,我便是其中之一。当多数广场和楼宇没入夜幕之后,夜市在几条狭小逼仄的巷子中缓缓苏醒,灯火被逐一点亮,人流涌动,粮食、各种果实以至于奇珍异宝皆可被寻觅到。路边的酒肆也一间间点亮或艳丽或昏暗的霓虹招牌,人们在此用金钱换取几乎一切东西,没有任何律法没有任何风俗作为限制。区别于白昼之下整座城市如钟表般的精准运转以及,职业人如耐磨齿轮般不存在棱角;夜行人表达欲望的方式更为直截了当,表达观点的方式也具有更多棱角,而我愿意将其看做真实的那一面。

孤独与寂寞不同。后者如裸体置身于遍布爬虫的浴缸,盛筵在浴缸前一字排开,奇痒难耐;而前者有着独特的气味,子夜站立在人流渐褪去的街道上,夜风割划在脖颈耳际,无比清醒而绝望,便是如此凌厉冰冷的气味。而这两者实质的区别仅在于前者是一种内心状态,而后者,是这种内心状态掺杂了欲望。欲望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之一。时常远离人群独处,因为这让我保持独立思考的清醒,然而当内心陷入荒芜寂寞难耐,我亦万分渴求倾听到人群的声音,如渴求饮水。彼时,即便夜市中的嘈杂声以及擦身而过的触碰亦令我心安。

孤独者常为之事,便是自问自答。然而有些问题难以解答。每每烦忧于此,我便走入夜市中的小酒肆,希冀遇到隐者们的聚会以解答萦绕于我的长久困惑。

那个夜里,我悄悄自问:

我们为何这般模样。

我们为何而来。

我们是谁。

没有答案。当夜色如浓帐幕刹那覆没这片城市,人们自以为对所有困惑的思考,是安全的。于是他们思考与质疑,并无任何想象力的束缚。人人都有自身难以解答的疑问。于是我推开房门,走入夜市。

“这座城市可有边缘。这个世纪可有末日。”某座剧院的休息室。我瘫陷一座松软的沙发,突然出声发问。鞋跟踩在木质地板的响声在我身后的狭窄通道反反复复,通道对面是三面巨大的落地化妆镜,人来来往往。

“登上视界中最高的塔楼,以地平线所及的最远处的高楼作为标志,然后再登临其上,依照原方向重复,必可到达城市边缘。”墙角的一个老者回答。

“那么你可见过边缘。”化妆镜里倒映着我的另一个角度,显得陌生而窘迫。

老者摇摇头,“这仅为我的设想,而已。”想必他同是一名寻常职业人,谁也没有勇气为心中的疑问请假数天离开岗位。除了孩子,这座城市所有人皆为职业人,各如钟表之上不同的齿轮,各司其职,一旦停止运转便只有被淘汰的命运。

“这个世纪可有末日。”

“有始则必有终,反之亦然。”老者表情木然地说。

角落里有人为老者的回答鼓掌,而我则哑然失笑。

有人提出,为何会有日夜交替。

有人提出,泼洒在吧台的酒滴何以聚落在一起,而非无限制平铺。

有人提出,人的记忆有多长。他所熟识之人皆记忆短暂,短则数日,长不过百日。

一些人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并将答案的规律分析与归纳为规则,他们统称之为科学,然而总有科学无法回答的问题。一些人信奉宗教,崇拜拥有羽翼的偶像:魔王,他们认为是魔王创造了这个世界,人的所作所为以及命运,皆为主的安排与旨意,可主亦是难以揣摩的,所以他们的信仰同样带来烦恼与疑问。剩下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生来不带任何困惑,顺沿着欲望气息飘诱的路线行进。

科学与宗教。内心的天平时常在这两种见解中摇摆不停。然而有一天我却不必再有这许多烦忧,只因我发现了这座世界的真正奥秘,对于这个世界——这我所能感触所能认知的全部,用以解析的认知元素何其简单:美与力量。美就是美,而力量是除了美之外这个世界的全部,譬如行星运行的轨道,植物生长的土壤、尘世的种种规则、生命体等等。在我看来,这世界本该只有两种信仰,信仰力量或者,信仰美。人是美的载体,亦是一种特殊的力量,却拥有创造美感知美信仰美的潜质条件。而当一个人折现美的纯粹性,我便将其定义为标本。呵,标本。

我曾认为可触及的美皆短暂,只有想象中的美才可长久。

于是角落里的老者发问:“何为短暂,何为长久。”

我无言以对。

老者笑了,“如果你陷入一场世俗恋爱,便可知这个问题的解答。”

“倘若如此,你所说之人必然是一件标本。而我质疑标本存世的可能性。”

“标本?”

我把我的解释告诉老者。

“什么是美?美是什么?”老者终于问出了我最为担心的问题。

“美就是美。”我答曰。

狭小的休息室爆发出大笑,就连不曾参与对话的陌生人也嗤笑不止。“你让一名凶手为自己作证!”“你让一块面包用自己做成面包!”

我紧咬嘴唇,断续说出一些词句,却都为嗤笑声所盖过。如果你的听众时刻以质疑方式去思考你的每一句论点,那么无疑地,向众人解释这些名词的意义需要极大的精力和勇气,每一句论点皆需用战马与长矛般的逻辑去维护,而我孤身一人,面对整支军队。

于是我不再开口,起身推开拥挤的人群,独自走向住所。老者所谓的恋情,究竟是为短暂可触及的美,或为长久的想象中的美,我不得而知。然而美都具备被时间磨灭的特性,“长久”,这个词本身便是美最大的宿敌。或许这个答案必须在我陷入老者所谓的那种状态之后才会有解答。在红月暗燃的多数夜晚,我仍孤身一人漫步于夜市,与陌路人在酒肆中漫无目的地对话,或选择在人群中默默倾听。历经数次类似经验之后,我开始认为这些困惑的解答可遇不可求,因而变得越发缄默。

而在那些我并未有幸邂逅的场合,隐者们继续着智慧对话。

一人说:他发现自己长时间被陌生人所监视,而每每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一人说:妄语与真相在他的口中以日的频率交替。不久之后,众一齐夸耀他的才,他却选择放逐自己。

一人说:我们对光还了解得太少。

一人说:捧起一枚植物的叶子细细聆听,会有机会窃听到植物间的悉索交谈。那是异样的语言。

一人说:他发现那些行走于日光之下,入夜后准时入眠的人,半数是行走的植物,剩下半数已深深为植物所寄生,仅此而已。

一人说:当你惊异于演奏者的错乱音节时,他或许并没有错,只是你正断续为周遭的时间所凝固。所谓,时间断流。

一人说:不要逃避工作。因他亲眼目睹过一块铭牌,矗立在城市某处,上书:辍业者当死罪。铭牌的脚下是一座铜像,兽首蛇身的生物紧紧蜷绕生人,大口啃噬。

一人努力大声说出自己的见解,可环境噪音愈发嘈杂。没有人关注他的比划。

于是,方寸酒肆里,隐者们的对话很快被鼎沸人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