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供奉帷幄庙堂,穷书生曲水清谈(5)

好不容易等到徐凤年腾出位置,几对衣裳华贵的公子千金立即上去乘凉。那卷起裤管去泉池里弯腰捡钱的小乞丐无疑成了碍眼的东西,一位三角眼公子哥嗤笑着伸脚将西瓜踹入泉中,溅起水花无数,吓得浑身湿透的小乞儿瑟瑟发抖,再不敢捡铜板,想要躲闪,在水中走急了,一不小心就扑倒在泉中,惹来一阵哄然大笑。一个浓妆艳抹的士族女子幸灾乐祸笑过以后,尖声刻薄地骂道:“小贱种,谁让你来这捡许愿钱的,不怕被寺里和尚打死吗?!”

泉池被这些乘凉的膏粱子弟围住,小乞儿无处可躲,只能站在泉水中,红着眼睛低头说道:“寺里说只要每次捡几颗铜钱,就不打紧。”

那女子嚷道:“还敢顶嘴?”

她恼怒之下,反正没有外人在,懒得装名门淑女,捡起地上石子就狠狠砸了过去,小乞丐本能躲了一下,女子没砸中。她本来不得入寺就有些火气,如此一来更加恼火,捡起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子,阴沉笑道:“还敢躲,再躲就打断你的腿!”

她使劲丢掷过去,砸在小乞丐胸口,砰然作响,身边男女都拍手叫好,夸赞好准头。小女孩竹竿一般的瘦弱身躯哪里吃得消这般折腾,摇晃了一下,脸色痛苦,但仍然不敢躲避,站在水中带着哭腔说道:“我再也不敢捡了,再也不敢了!”

年轻女子冷笑着再捡起几颗石子,还分发给身边狐朋狗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准备一起玩类似竹箭投壶的游戏。江南道雅士素来有雅歌投壶的助兴习俗,许多名士都擅长屏风盲投与背坐反投,龙骧将军许拱甚至能在一壶中插满百余竹箭,最后呈现出一幅攒簇如箭林箭山的画面。这投壶算是君子六艺中“射”的演化,在江南道上十分风靡,只不过今天竹箭换成了石子,陶壶变作了小乞丐,在公子千金看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拿到石子的都跃跃欲试,在那里瞄准,看样子,是不在乎那小乞丐的身板是否撑得住几下丢掷的,对江南道士子来说,砸死一个行乞的小贱种,算得了什么事。

本已一只脚踏入报国寺门槛的穷书生告罪一声,反身跑去,怒道:“住手!”

一吼之下,纨绔千金们愣了愣,但也只是一愣,随后相视大笑,不再理睬。两个性急的公子哥反而加重了力道朝水中小乞丐丢去石子,一个砸中胸口,一个砸中手臂。小乞丐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只是蹲在及膝的冰凉泉水中,蜷缩起来。在哪里不是人心比水冷?可痛苦到了极点的小乞丐仍是挤出苍白笑脸,对挺身而出的穷书生说道:“陈哥哥,没事的,砸几下,不痛。”

不痛。

能不痛吗?

面对卢白颉、许慧扑这般泱州最拔尖人物仍能不卑不亢的穷书生跳入水中,再顾不得是否会湿了袖中典籍,护在小乞儿身前,望着这群靠着家族一生衣食无忧的士族男女,面容悲恸。哀莫大于心死,他连质问都不去质问。

那始作俑者的骄横女子一脸不屑,居高临下说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寒门猪狗?”

这时候,士族子弟身后传来一个醇厚嗓音,“本世子从北凉而来。”

于江南道而言,士子成林,那些寒门子弟、市井百姓就都是依附士子秀木而生的杂木草藤,砍去几棵恶木杂草不算大事,这是公认的道理。但大族士子自矜身份,倒也不如何去刻意针对寻常百姓人家,估计是嫌掉价,倒是比寒门高出一线的役门吏门的两门子弟尤其行径恶劣,不遗余力地去显摆身份。

报国寺这些为难小乞儿的公子千金,便属于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范畴,对上摇尾乞怜,世族士子放个屁都是香的;对下斜眼看人,寒门人物便是写出了真正的锦绣文章都觉得俗不可耐。

这两批人别的不说,眼力见儿无疑是极好,面对穷书生一眼看穿家底,当然肆无忌惮,可转身后看到那名自称世子的年轻人,就有些忐忑了,毕竟那身裁剪质地都考究的华服,以及那高高在上的气态,都作不得假。世子一说,在先古是唯有帝王诸侯嫡子才能拥有的名号,近五百年来豪阀渐起掌控朝政,才略显泛滥,王孙子弟与大家族的嫡子都可被称作世子。

在江南道上,将种后代,除去大将军许拱的子女,也没谁敢佩刀出行,况且龙骧将军本就出自姑幕许氏,不是正统意义上的将门。江南道崇尚的是羽扇纶巾,是牛车执麈,可不兴下等游侠才耍的刀剑,那眼前这位世子是?他们一时间有些吃不准,毕竟这个俊逸得不像话的家伙方才还与棠溪先生和许女冠言笑晏晏,怎么揣测都不至于是普通出身。但话说回来,若真是家世非凡,又怎会与泉池里的那个穷酸厮混在一起?世子,江南道这边有资格称上这名号的倒也超出了一双手,可不曾听说有哪位世子喜欢佩刀啊。

北凉而来?是出身蛮荒北凉还是游历归来?

率先对小乞儿发难的女子只觉得眼前一亮,来不及深思,暗叹一声好俊的公子哥,长得实在好看,若不粗鲁佩刀,而是摇扇或是执麈就更好了。她偷偷松手丢掉手中石子,媚眼望向这潇洒走来的陌生面孔“世子”,正要轻弯小腰施一个万福礼。

徐凤年有些无趣,看来这些个家伙多半是没听懂自己的话,没将自己跟那个拖死刘黎廷的北凉魔头联系在一起,否则这个娘们儿哪里还有胆量在这里抛媚眼。江南道与唯有他才可自称世子的北凉不同,世子不那般值钱金贵,大门户里的嫡子长子说是世子,没谁会追着打,在北凉敢这样,当年早就被徐凤年带着恶奴恶犬登门“拜访”了。

徐凤年笑着缓缓抽刀,正要行凶,投壶很风雅是吧,这些颗人头本世子不屑收。手臂收下了,江南道不是很会骂人吗,留着你们的嘴去骂好了。

徐凤年这个细微动作似乎被穷书生察觉,他轻呼道:“不可。”

徐凤年转头眼神询问,穷书生撇了撇头,示意身后还站着一个在阳春城中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当下快意恩仇,事后小乞儿如何经受得住报复?徐凤年皱了皱眉头,拇指始终按在绣冬刀柄上。那群后知后觉的膏粱子弟总算回神,媚眼女子吓得后退几步,若非有被见上阿谀、相貌奇峻的三角眼公子搀扶,差点就要掉入泉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这是何等无礼的蛮子才会做的蠢事!

世子,世子个屁!

肯定是小地方来的将种衙内。衙内是江南道对将门后代官家子弟的特称。军营以兽牙作饰,营门又称牙门,所以衙内一说,十分熨帖形象,很快就流传开来。只不过在江南道上,再大的衙内都极度不喜这个说法,将种本就是士子给予的贬称,衙内能好到哪里去。除非是有藩王驻扎的那些个边防重镇,武夫势大文官低头,衙内才有自负的本钱。

家族有谱品,官宦富贵子弟自然也有个三六九等的排列。且不去说那权贵多如牛毛的京城,在地方上,豪阀嫡长子,以及正三品的刺史与督案之子,当然是第一等的公子哥;接下来是郡守子孙,加上一般世族的后代;再次之则是士族与一般实权官吏的公子;最后才轮到役门吏门子弟。父亲品秩是最重要的考量,家学渊源的鸿儒名士虽无冕但胜似寻常官员,出身这类家族,也不是役门吏门可以轻易媲美。

如果加上天子脚下的京畿重地,就更复杂了,那些个殿阁学士,六部尚书,几位大将军,根深蒂固的百年家族,这里头又分正在其位的权臣和退下来的功勋,再来一个隐贵至极的外戚子弟,一个个显赫圈子犬牙交错,谁拎得清?但撇开京师,有一点所有人心知肚明,在地方上,在六大藩王尤其是那位王朝唯一的异姓王面前,任你是谁都好,都得老老实实,是蛇就盘着是虎就趴着。淮南王赵英算是藩王中最与世无争的一位,可淮南王世子谁敢小觑?

因此从北凉而来的所谓世子,哪怕最近阳春城中满是北凉世子殿下暴虐举止的传闻,即使真正站在眼前,仍是没人会往这个方向设想,委实是过于煊赫超然了。

徐凤年撇撇嘴,绣冬悄然归鞘,有些怀念以往在北凉横行跋扈的时光了。左擎苍右牵黄,身后是恶奴,固然上不得台面,但想起来还真是痛快。那会儿没有练刀,花架子都欠奉,不过每次尘埃落定后再卷起袖管来一套夺命十八腿什么的,还是很解气的。那帮纨绔千金大概是有些忌惮这将种衙内的腰间双刀,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纷纷散去,在远处散而再聚,交头接耳,认定这外乡佬公子哥是不知礼为何物的可憎衙内。徐凤年懒得计较,否则被折腾成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赵珣就得叫屈了,没理由将他跟这些蝼蚁一般的役吏子孙摆在一个层面上嘛。

徐凤年跳入池中,绕过穷书生,伸手扶起小乞儿,在她胸口一探。世子殿下几番磨难,久病成医,以武当大黄庭替小女孩缓缓化去瘀血。小乞儿不敢动弹,怯生生站着,所幸脸色不再惨无人色。徐凤年见小丫头忐忑得厉害,都不敢正眼看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对穷书生说道:“没事了。”

穷书生如释重负,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出声道谢。靖安王妃见到世子殿下捋起袖子,捡起一捧二十几枚香客许愿的铜钱,递给小乞儿,她没有接过手,神色慌张地朝书生看去,见陈哥哥点头,这才伸出常年冻疮过后格外满目疮痍的泛黄双手。徐凤年说道:“接着听王霸之辩,带上她一起。”

然后世子殿下捡起两半西瓜,上岸以后不由分说交到靖安王妃手中,“你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