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陆澄录(2)

[3]子路:仲由,鲁国卞(今山东泗水)人,姓仲,名由,字子路,又字季路,孔子的著名学生,性格豪爽率真,勇于任事,孔子对他的评价很高。子羔,齐国人,姓高,名柴,也是孔子的学生。

[4]贼夫人之子:意为危害人家的孩子。语出《论语·先进》:“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

[5]曾点:曾皙,鲁国人,孔子的著名学生。

[6]未发之中:语出《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意为无善无恶、无来无去、无喜无怒,没有二元对立但对外境的感知仍了了分明(即圣人之心如明镜)的心理状态,这种状态纯真无伪,是心之本体,也就是“纯乎天理之心”。

译文

先生说:“孔子的学生漆雕开说:‘我对做官还没有自信。’孔子听后很满意。子路让子羔当费地的地方官,孔子说:‘这是在危害费地百姓的孩子。’曾点向孔子谈论自己的志向,孔子赞许了他。孔子的心意由此可见。”

陆澄问:“一个人静处,存心养性时,可称得上是‘未发之中’吗?”

先生说:“现在的人存心养性,只是能稍微定得住气。当他安静时也只是气的安静,不能妄称为‘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发出来便是‘中’,莫非保持这种‘未发’的状态也是求‘中’的功夫?”

先生说:“只有去人欲、存天理才可称为功夫。宁静时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行动时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这与宁静或不宁静关系不大。如果只靠宁静来存养天理,不但渐渐会有喜静厌动的毛病,中间还会有其他许多毛病潜伏在心里,始终不能清除掉,一旦遇到事情依然会滋长。若以遵循天理为重,心里怎么会不宁静呢?但如果以追求宁静为重,却未必能遵循天理。”

追求大道,自然具备多种才能

问:“孔门言志[1],由、求[2]任政事,公西赤[3]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4]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5]矣。三子所谓‘汝器也’[6],曾点便有‘不器’[7]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注释

[1]孔门言志:语出《论语·先进》,在这一章中,孔子与几个有名的弟子各言志向。

[2]由、求:由,仲由,即子路。求,冉求,字子由,两者都是孔子的学生。

[3]公西赤:姓公西,名赤,字子华,孔子的学生。

[4]意必:语出《论语·子罕》:“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即主观猜测。必,即武断绝对。

[5]“素其位”五句:语出《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自得焉。”素其位,安于当下的地位、条件。

[6]汝器也:语出《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意为你具有某一方面的才能。器,即器具,特定的器具有特定的作用,用来比喻某种特殊的才能。

[7]不器:语出《论语·为政》:“君子不器。”意为君子不像某种器具那样只具有特定的才能,而是追求大道,心如明镜,这样自然具备多种才能。

译文

陆澄问:“孔子与弟子谈论志向,子由和冉求想从政,公西赤想从事礼乐,这多少都有实际用处。而曾皙说的,似乎是游玩一类的事情,孔子反而赞许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先生说:“其他三个人的志向都有点主观猜测、武断绝对,心中有了这两种倾向,就会偏执一边,能做这种事却未必能做那种事。而曾皙的志向没有这两种倾向,有‘君子不器’的意思在,就像《中庸》里所说的那样,‘安于现在的地位、条件而行事,不做超出自己地位、条件的事,身在夷狄,就做在夷狄能行的事,身处患难,就做在患难中能行的事,随着时间和条件的改变而改变自己,这样到任何地方都能怡然自得’。其他三人是孔子所说的那种‘汝器也’的人,曾皙是孔子所说的‘不器’的人。然而其他三人已经各有自己的突出才能,不像世间那些只会空谈而没有实际本领的人,因此孔子也赞许他们。”

只管耕耘,莫问收获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1]。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2]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注释

[1]盈科而进:语出《孟子·离娄下》:“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比喻循序渐进。

[2]“虚灵”两句:语出朱熹《大学章句》:“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其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意为让心空灵而不糊涂,各种道理存于心中,万事万物就会显现出来。

译文

陆澄问:“知识不见长进,怎么办?”

先生说:“做学问必须找到根本,必须从根本上下功夫,循序渐进,才能有所收获。道家用婴儿打比方,说得非常精辟。婴儿在母腹中时,纯粹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出生后,才开始啼哭,随后又能笑,能认识父母兄弟,后来又能站立、能行走、能拿、能背,最后世上的事没有不会做的。这都是因为婴儿出生后,精神日益充足,筋力日益强壮,智慧日益开启所造成的,并不是他刚生出来时就具备各种功能,所以要有一个根本。圣人能让天地安其本位,让万物随自己的习性生长,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慢慢培养起来的。后世儒者不懂得格物的学说,看到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就想在刚开始的时候,就学会所有的学问,世上哪里有这种道理呢?”

先生又说:“立志用功,就像种树。当它才开始生根发芽时,还没有树干,等到它长出树干时,还没有树枝,长了树枝之后长叶子,叶子长好后开花、结果。刚种上树时,只管培土灌溉,不要想着生枝、长叶、开花、结果。空想那些有什么用?只要时时不忘培土灌溉的功夫,还怕没有枝、叶、花、果?”

陆澄问:“读书而不明白意思,该怎么办?”

先生说:“之所以读不明白,主要是因为只求文义的表面意思。要是这样,倒不如去学程朱的学问。他们的学问倒是看得多了,也解释得通。只是他们做学问,虽然将经意解得极其清楚明白,但终生没有什么大的收获。必须在心性上苦下功夫,但凡不明白、行不通的,须反观自心、仔细体验,这样才能通达。‘四书五经’说的就是这个心体,也就是所谓的‘道心’,体明即道明,再无其他。这正是做学问的关键所在。”

“‘让心空灵而不糊涂,各种道理存在心中,万事万物都会呈现出来。’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有人问:“朱子说:‘人之所以做学问,只不过是心和理罢了。’这句话你怎么看?”

先生说:“心就是性,性就是理,‘心’‘理’之间加一‘与’字,恐怕难免把心、理分为两件事。这要求学者善于观察体会。”

有人说:“人人都有心,心就是理,怎么会有的行善,有的不行善呢?”

先生说:“这是因为恶人的心已经失去了它的本体。”

在人情事变上下功夫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1],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澄尝问象山[2]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3],‘致中和’只在‘谨独’[4]。”

注释

[1]“析之”句:语出朱熹《大学·或问》:“析之极精不乱,说条目功夫;然后合之尽大无余,说明明德于天下。”

[2]象山: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自号存斋,江西抚州人。曾讲学于象山,学者称象山先生,是南宋著名理学家、教育家。他主张“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是理学“尊德性”派的代表性人物,与朱熹争论多年。他的学说到明朝时由王阳明继承发展,被称为陆王心学。

[3]中和:语出《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这是中庸一书的宗旨,也是儒家关于心性的核心见解。

[4]谨独:即慎独,意为一个人独处也要严格要求自己,言行思想要符合天理。这是儒家一种重要的修养方法,也是修养有成的一个标志。

译文

陆澄问:“朱熹说‘分析可以使天理非常精确而不混乱,然后综合天理的各方面使其包罗万象’,这句话正确吗?”

先生说:“恐怕也未必尽然。天理怎么能够加以分析?又怎么可以拼凑综合呢?圣人说‘精一’已经把天理说尽了。”

先生说:“省察是在有事时在事上学着存养天理,存养就是无事时反省思考天理。”

陆澄曾经就陆九渊在人情事变上下功夫的观点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世上除了人情事变再也没有其他事了。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死生,都是事变。事变也只在人情里体现,关键在于‘致中和’,要做到‘致中和’,关键在于‘慎独’。”

仁、义、礼、智是同一个东西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1]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注释

[1]“恻隐”句: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端”即“善端”,人有“四端”犹如人有四肢,由“四端”发展出人的“四德”,这是儒家进行德治的重要理论基础。

译文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心性遇到外物后而有的吗?”

先生说:“是的。”

又一天,陆澄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四种情感都是心性的外在表现形式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也是心性的外在表现形式。心性只有一个,就其外表形体而言叫作天,就其主宰支配而言叫作帝,就其流动变化而言叫作命,它赋予人之后被称作性,因主宰身体被称为心。心性遇到外境后发动,表现在父母身上就是孝,表现在国君身上就是忠,以此类推,名称可达无数之多,但心性只有一个。就像人尽管只有一个,但对父亲来说是儿子,对于儿子来说他又是父亲,以此类推,对人的称呼无穷无尽,但只是那一个人而已。人只要在心性上用功,把心性参悟透彻了,那么世上的一切道理便都豁然开朗了。”

学习要有次第

一日,论为学功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1]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2],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