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陆澄录(6)
- 传习录:一本书读懂阳明心学
- (明)王阳明 陆东风
- 3153字
- 2016-10-16 15:58:34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著。”
曰:“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注释
[1]延平:南宋学者李侗(1093~1163),字愿中,世称延平先生,今福建南剑人。程颐二传弟子,主张“理与心一”,常教人“默坐澄心,体认天理”,朱熹曾从游其门下。
[2]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语出《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意为君子在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情况下也不忘时时检点、警戒自己,即慎独,是儒家重要的存养方法。
[3]大本、达道:语出《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4]全体大用:语出朱熹《大学》补传:“是以《大学》始教……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利,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认为‘不应当在喜怒哀乐没有发出来之前寻求中正平和。’延平先生却教育学生观察感情未发之前的各种心理状态。他们的说法哪个正确呢?”
先生说:“都正确。伊川先生恐怕学生在感情未发时寻求一个中,从而把中当作一件单独的东西,正如我曾经把气定当作中那样,所以让学生只在涵养省察上下功夫。延平先生恐怕人刚开始学时找不到入手的地方,所以让学生时刻留意感情未发出来之前的各种景象,使人正目所看、倾耳所听的都是未发之前的景象,这就是《中庸》所说的‘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这些都是古人迫不得已为了诱导学生存养天理才不得不说的话。”
陆澄问:“喜怒哀乐的中和,它的全体,一般人是不可能有的。比如遇到一件令人感到高兴或者愤怒的小事,如果平日里心中没有喜怒,等到事情发生时,表现出来的也符合‘中和’的标准,这难道就可以称为‘中和’吗?”
先生说:“在这一时刻这一件事上,固然也可以称为‘中和’。然而还不能说达到了大本、达道的境界。人性本善,中和原本是人人都有的,怎么可以说没有呢?但是平常人的心体已经有所昏蔽,尽管他们的心体也时时显现,终究是时断时续,并非是心的全体大用。无时无处不中的,才称之为大本;无时无刻不和的,才能称作达道。只有天下真诚,才能确立天下的大本。”
陆澄说:“我对于‘中’的意义仍旧没有弄明白。”
先生说:“这必须从自己的心上去探察体认,不是语言所能够表达得了的。中就是天理。”
陆澄问:“什么是天理?”
先生说:“能剔除私欲,就能够认识天理。”
陆澄问:“天理为什么称作‘中’呢?”
先生说:“因为天理不偏不倚。”
陆澄说:“不偏不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
先生说:“就像明亮的镜子一样,通体晶莹透彻,一尘不染。”
陆澄说:“那么偏倚就是有所污染了,比如表现在好色、追逐名利上才能看得出来偏倚。如果感情没有发出来,也没有表现在美色、名利上,怎么才能知道他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平时好色、好名、好利的心不会没有。既然不会没有,就是有了;既然有这些念头,就不能说没有偏倚。比如患有疟疾的人,即使有时候不会发作,但是病根不曾被清除,那么也不能说他没有病。必须把平时好色、好名、好利的私心杂念彻底清除干净,没有丝毫留存,此心豁然开阔,全是天理,才称得上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这才是天下的‘大本’。”
学习就是存养本心
问:“‘颜子没而圣学亡’[1],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2]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注释
[1]颜子没而圣学亡:语出《王阳明全书·送甘泉序》。颜子,姓颜,名回,字子渊,亦称颜回,孔子最得意的学生。
[2]喟然一叹:语出《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即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这是颜回跟随孔子学习时的心得。末由,没有路径,没有办法。
译文
陆澄问:“先生说‘颜回死后孔子的学说就走向衰亡了’,这句话不能不叫人怀疑。”
先生说:“全部领会孔子学说的人只有颜回一个人,这从《论语》中颜回的喟然一叹可以看出来。他说‘老师循循善诱,用广博的知识教育我,用合乎礼节的思想来约束我’,这是他彻底看透后才能说出的话。博文、约礼怎么能善于开导人呢?学者必须认真思考这一点。圣道的全部,圣人也难以用语言表达,必须由学习者自己领悟。颜回‘虽然我想追随天理,但还不曾找到突破口’,也就是周文王所说的‘远远地望着天理却从来没有真正见到过’的意思。望着而看不见才是真正的看见天理。所以颜回死后,真正的孔子学说就不能全部流传下来了。”
陆澄问:“身体的主宰是心,心的灵明是知,知的发动是意,意所涉及的对象是物。是这样吗?”
先生说:“也对。”
先生说:“只要经常存养本心,就是学习。过去和未来的事情,想它有什么用处?只不过白白丧失本心而已!”
先生说:“说话语无伦次,也足以看出是没有存养本心的缘故。”
真用功的人总是很少
尚谦[1]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2]。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
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3];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口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著不循,讲人欲来顿放著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4]的功夫。”
注释
[1]尚谦:薛侃(1486~1545),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王阳明的弟子,富有文采。
[2]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3]冲漠无朕:是一种寂然无我的境界。
[4]义袭而取: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译文
尚谦向先生请教孟子讲的“不动心”与告子讲的有什么不同。
先生说:“告子的不动是硬捉着心不让它动;孟子的观点则是要人不断地存养本心使它自然而然地达到不动状态。”
先生又说:“心之本体,原本不动。心之本体即为性,性即理。性原本不动,理原本不动。聚义就是恢复心之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