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陆澄录(4)
- 传习录:一本书读懂阳明心学
- (明)王阳明 陆东风
- 4889字
- 2016-10-16 15:58:34
不要把内圣外王割裂
王嘉秀[1]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2]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3],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4],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智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5]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注释
[1]王嘉秀:字实夫,王阳明的学生,好谈佛道。
[2]长生久视:指长生不老。语出《老子》:“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之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3]上一截:指上达。下文中“下一截”指下学。当时程朱理学占据统治地位,讲求“道问学”,造成儒学支离现象严重,孔子的学问被分成了两部分,即上下两截。上一截谈性与道,即《大学》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下一截讲齐家、治国、平天下。王阳明不同意这种看法。
[4]一阴一阳之谓道:语出《易经·系词上》。
[5]“仁者”句:也出自《易经·系词上》:“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这句话和注释[4]连接起来,意思是说,道虽然只有一个,但人们由于自己的理解不同,会分别给它们安立不同的名称,仁者会称它为仁,智会称它为智。而老百姓尽管每天都在使用它却不能觉悟,因此君子之道变得很少见。
译文
王嘉秀问:“佛教以超脱生死轮回来诱人入道,道教以长生不老来诱人入道,他们的本意也不是要人做坏事。若推究到根本上,他们也只是看到了圣人学问的上一截,而并非进入圣道的正路。就好比现在做官的人,有的是通过科举考试,有的是通过举荐,有的是继承先人爵位,一样都做到了大官。路虽然多,但如果做官走的不是正道,正人君子是不会做的。道、佛到了最高境界,和儒家差不多,但是道、佛只看到了圣道的上一截,却遗失了圣道的下一截,终究不像圣道那么全面。然而佛、道看到的上一截和儒家的上一截是相同的,这一点不可否认。后世的儒者,又只得到了圣道的下一截,把圣道分裂,这就失去了圣道的本来面目,于是圣道沦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的学问,最后也难免异化成异端邪说。研究记诵、词章、功利、训诂的人,虽然一生辛苦劳碌,但对身心修养却毫无裨益,再看那些道、佛修行之人,一生清心寡欲,超脱于世俗纷争之外,反倒比不上人家。现在的学者不必先排斥道、佛,应当立志于圣人的学说,如果圣人的学说真能明白通晓,那么道、佛自然会泯灭。若不这样,儒者所学恐怕要被道、佛所不屑,反过来再想让他们俯首称臣,恐怕会很难。这是我的见解,先生认为怎样?”
先生说:“你的见解大致正确。但是你所说的上一截、下一截,也只是常人的偏见。圣人之道,大中至正,彻天彻地,一以贯之,哪有什么上一截、下一截?《易经》说‘一阴一阳之谓道’,但是‘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智难道不是道吗?但理解偏了难免就会有弊病。”
武王未尽善
“蓍[1]固是《易》,龟亦是《易》。”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2],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3],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注释
[1]蓍(shī):一种草。蓍草茎,古代常用以占卜。
[2]孔子谓武王未尽善:语出《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孔子认为武王用武力得到天下是最好的方法,但在行道方面还没达到圆满的程度。
[3]“天下三分”句:语出《论语·泰伯》:“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意为当时三分之二的诸侯国已归顺周,而周文王仍恪守臣节,尊奉殷朝。
译文
先生说:“用蓍草占卜固然是《易经》,用龟甲占卜也是《易经》。”
陆澄问:“孔子认为周武王尚未达到尽善,恐怕是孔子对武王的行为不满意吧?”
先生说:“在周武王自己看来就应该那样做。”
陆澄说:“假如武王没有死,又会怎么样呢?”
先生说:“文王还在世的时候,周已经拥有三分之二的天下。如果到武王讨伐商纣的时候,周文王还没有死,或许不用动用一兵一卒,剩下那一三分之一也自然会来归顺。文王只要妥善处置商纣王,使他不能再放纵作恶就是了。”
执着于中庸也是病
惟乾[1]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2]。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3],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唐诩[4]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5],只是志到熟处。”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6],惜其早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
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7]。”
注释
[1]惟乾:冀元亨(1482~1521),字惟乾,武陵(今湖南常德)人,王阳明的著名弟子,践履功夫极高。
[2]执中无权犹执一:语出《孟子·尽心上》:“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意为牢牢地坚守中庸只是近乎道,要懂得权变,否则就是在执着中庸。执中,即坚守中庸之道。
无权,不知道灵活权变。执一,执着中庸。
[3]罅漏(xiàlòu):裂痕和漏穴。
[4]唐诩:江西人,王阳明的弟子。
[5]“从心”句:语出《论语·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孔子自己为学历程的一段自述。从心所欲不逾矩,表明心与天理已合二为一,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背离良知的规矩,都是良知自然而然的反映,而且私欲已经被消除,无法影响良知的作用。
[6]具体而微: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意为已经具备了圣人的基本条件,只是某些方面稍微逊色。
[7]良工心独苦:语出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意为优秀的功匠匠心独运,却因此而常受到庸人们的非议,与一般俗人又无法沟通,所以很苦闷。这句话是对文中子的赞扬。
译文
惟乾向先生请教孟子“执中无权犹执一”的含义。
先生说:“中就是天理,就是易,它随着时间的变化而以不同的形式显现出来,怎么能执着于它呢?因此,要想保持中庸,必须因时制宜,很难事先确定一个标准。像那些后世儒者,想要把道理阐述得完美无缺,便确定个固定的模式,这恰恰是偏执。”
唐诩问:“立志就是要心中经常保存善念,就是要为善去恶吗?”
先生说:“善念存在心中的时候,就是天理。这个念头就是善,还要想别的什么善呢?这个念头不是恶,还要去什么恶呢?念头就像树的根和芽,立志的人永远确立这个善念就行了。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立志行功,功夫纯熟后自然出现的一种状态。”
先生说:“精神、道德、语言、行动,一般以收敛为主,发散只是一种不得已。天、地、人、物都是这样。”
陆澄问:“文中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先生说:“文中子几乎‘已经具备了圣人的条件,只是气度规模方面还稍有欠缺’,只可惜他早早地死了。”
陆澄问:“可是他怎么会做出仿造经典这样的事呢?”
先生说:“仿造经典也不都是错误的。”
陆澄问先生原因。
过了很久先生才说:“我更能体会到‘良工心独苦’这句话的意思了。”
一点私念引出众多恶相
“许鲁斋[1]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问:“哭则不歌。”[2]
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问《律吕新书》[3]。
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4],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注释
[1]许鲁斋(1209~1281):名衡,字仲平,号鲁斋,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元代大儒,力倡程朱理学,为理学在北方的传播贡献很大。他曾说过:
“为学者治生最为先务。”
[2]哭则不歌:语出《论语·述而》:“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意为孔子哭过后,当天就不再唱歌。
[3]《律吕新书》:南宋蔡元定写的一本音乐理论著作,上卷《律吕本源》,下卷《律吕辨证》。
[4]候气:测量阴阳之气的变化。古人用黄钟律管测定节气变化,把芦苇之灰放进律管里,冬至来时,阳气上升,管中的灰就会飞扬。
译文
先生说:“许鲁斋说儒生以谋生为第一要务的说法也是误人子弟。”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家所说的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说:“这三者是同一件事物,其运行变化则为气,凝聚在一起则为精,神通妙用则为神。”
先生说:“喜怒哀乐这几种情感,就生发它们的本体来说,是中正平和的,只是人本身有其他的妄想,这些情感就会过度或不足,于是就成了私欲。”
陆澄问:“孔子哭过就不再歌是什么意思?”
先生说:“圣人的心体本来就是这样的。”
先生说:“克制自己的私欲一定要干净、彻底,一丝一毫不留存才是;有一点私念存留,众多的罪恶就会接踵而至。”
陆澄向先生请教《律吕新书》。
先生说:“学者首先要做的是在心中确定礼乐的根本,否则,即使把确定乐律的方法算得再熟,也恐怕没有用。就像《律吕新书》中说的,多数时候用律管测量阴阳二气的变化,然而到了冬至那一刻,律管中芦苇灰的飞扬或许有先后,眨眼的工夫,哪能知道哪根律管中芦苇灰的飞扬震动代表冬至正点呢?必须在心中先知道冬至时刻才行。这就有些说不通了。学者必须先从礼乐的本源上下功夫。”
没有问题才是大问题
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译文
徐爱说:“人心好比镜子。圣人的心就像明亮的镜子,普通人的心就像昏暗的镜子。朱熹的格物学说,如同用镜子照物体,只在照上下功夫,而不知道镜子还可能是昏暗的,怎么能照清楚呢?先生的格物学说,正如打磨镜子使它变得明亮,在打磨上下功夫,镜子明亮后也不曾影响照物。”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的精深、粗浅。
先生说:“圣道本身没有精粗之分,只是人们对圣道的认识有精粗之分罢了。如同一间房,人刚进来时,见到的只是一个大致轮廓而已;在里面待久了,于是柱子墙壁也就一一看清了;再过得久些,好比柱子上的有些花纹,也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房子还是这一间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