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晴立在原地片刻,认命地进屋换鞋,懒得再像以往那样自己招呼自己,她连水也不倒,直接窝进客厅沙发,拿起报纸随意翻阅。
入目所见,仍是与房地产相关的资讯,其中有则公告,说原定于十一月开幕的维江三角洲地区秋季房地产交易会,因故推迟,具体日期有待另行通知。
房地产商的不降价联盟成立后,政府曾迅速出台好几项因应措施。
把这则消息与之联系起来,个中含义耐人寻味。
好比一方公之于众:我要这么玩。
另一方当即禁止:不准你这么玩。
于是前者找了个机会:那就拉倒,大家都别玩。
双晴搁下报纸,看了眼充满艺术摆设的客厅,受报道影响,她忍不住心算,这房子少说一百六十平方米,地段均价每平方米三万五千,房屋的总价怎么也得超过五百六十万元,就算是月入过万的白领,也要不吃不喝攒上四十多年,才能买得起。
这还没把未来房价增速和通货膨胀算进去,所以说买房果然不是人做的事。
一旦做了,从此不再是人,时下有个专称,叫房奴。
她低头看表,半小时过去了,主卧房门仍然虚掩一线,母亲大人的电话还是没有讲完,她揽过旁边孤单的抱枕,抱在胸前,每次来这里,都有种在长辈家做客的错觉。
或者应该说,在这所房子里,她不是主人,也从未被母亲当成客人。
百无聊赖的眸光扫到左侧,钢琴烤漆的茶几流光暗盈,摆着七个造型特别的水晶杯子,宽口窄底,与常见的玻璃杯相似,特别之处在于每个杯子的截水位不同,有的离杯口几厘米,有的离杯底几厘米,截水位下方的杯形比上方小一圈,看上去就像两个大小差一号的杯子在截水的圆环处无缝结合,错落有致,完美一体。
她有些好奇,想拿清水把每个杯子都灌到截水位,再找双象牙筷子出来敲一敲,看看这七个水晶杯是不是真的按“Do Re Mi Fa Sol La Si”的标准音色制造。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从窝着的沙发里起身,就看见卧室的门打开了。
朱翡真搁下刚挂掉的无绳电话,含蓄地敛了敛脸上若有若无的微愉表情。
双晴见状,往前倾出的身子缩了回去,静静地不再动作。
“是不是想喝水?”朱翡真关切地问,身为著名时尚杂志主编,无论何时何地,她的仪容都无可挑剔,此刻亦然,衣着庄重得体,眉目风韵依旧,身段绰约如故,秀丽容颜仿若只是三十出头,给女儿倒好水后,她问道,“你最近很忙吗?”
“没有。”双晴平声静气。
“那怎么大半个月都不来看妈妈?”口气十足嗔责。
双晴抬起头,表情有点不可思议,不明眼前人何出此言,不是朱女士自己一直没时间吗?
朱翡真脸上除了堪称完美的关怀和责备,没有丝毫别的神色。
短暂的凝视,双晴笑笑垂下眼睫,既然认为是她的错,那就是吧。
“我以后知道了。”语气已变得有些淡。
朱翡真侧了侧身,换了个坐姿,却好像还是有些说不清的隐约不适,索性站起来,将无绳电话摆回底座。双晴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地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
三米,还是五米?何必这样刻意逃离。
但,就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压抑,无话可说。
她收回目光,无声无息地饮下杯子里沁凉的水,微寒的水流沿着胸腔里看不见的食管滑下,穿过沸血跳腾的心脏,一时冷热交加,整个心室都为之轻颤。
她轻扯嘴角想笑,这就是血脉相连吗?
面对从小离开她的母亲,内心始终无法萌生亲切感。
然而挂名母亲,实实在在就是她最浓的血亲,骨肉相连,要摆脱天性的渴望或想置之不理都是不可能,心头那种盼而不得的失望,日积月累,不是一般疲惫。
朱翡真从厨房端出一盘芒果,说:
“知道你喜欢吃这个,我昨天特地去买的。”
双晴几乎是本能地抗拒,一下子偏过脸去,神色和姿态俱现疏冷。
她不是洋娃娃,不是玩具,不是随便被谁扔到角落里积灰蒙尘一年半载,再拿出来拍拍灰尘,笑嘻嘻地哄两句,她就会兴高采烈感恩戴德,彻底不计前嫌。
让人痛恨的是,她到底已经长大,这个年纪似乎没了任性的资格。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她顺势倾身向前,把手中的水杯放到茶几上,以此掩饰内心情绪,双肘撑在膝头,静止几秒,然后身子一低,盘腿滑落到地毯上,不再与朱翡真近距离同坐,这才慢吞吞地拣起一枚芒果。
朱翡真有些无奈,看着她将芒果皮一瓣一瓣撕剥到底,专心致志得仿佛把手上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成了一项忘我的工作,顺理成章地将方寸之内的亲人拒于千里之外,薄抿唇角,默然无声,连嘴头上敷衍一下母亲好意的说辞都全然拒绝。
这个女儿,越长大,越敏感尖锐,朱翡真逐渐招架不住。
不无勉强地笑笑,做母亲的尝试打开话题。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
“还是经常和汪锦媚在一起吗?”
“嗯。”双晴淡淡地应了声,懒得提汪锦媚过一会就来接她。
朱翡真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下周有没有空?”
“什么事?”
“我想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
双晴长睫一抬,眸光再度落在茶几的水晶杯上,朱翡真虽有品味,但远远未臻于讲究如斯,她轻撇嘴角:“就是送你这套杯子的人吗?”
能想到挑这样一份礼物,那位追求者显然下足了心思。
朱翡真的面容略显尴尬,女儿轻描淡写的反问,等同于没有答复,既不说有空,也不说没空,说话就那样戛然而止,任凭话题凌空搁置,让人有点下不来台。
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随口扯了个别的话由:
“那小孩取了名字没有?”
“取了。”
“叫什么?”
“顾令勉。”
顾令勉,朱翡真轻喃了声,神色渐渐起了变化,有丝理解不了的迷惘,又似看淡人世的悲凉,空荡的房子里一时寂然无声。
双晴眼底滑过一抹悯惜,冷淡的神情缓和些许,把剥好的芒果递给母亲。
朱翡真回神,接过芒果放回碟子里,见女儿静默无语,又开始剥第二枚,她面容换上正经之色,说道:
“你明年就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双晴心念一触,怎么最近都开始关心她的人生了?
“还没想好。”她回答。
朱翡真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交握双手,试探着道:
“你爸爸前几天和我商量来着,我和他说了,以你的性格,首先他那摊子生意就不适合你。”
连身边亲人都能动辄拒之千里,划出距离不去维系,这份骨子里头的疏离断绝了长袖善舞的可能性,根本不可能让她在复杂的社会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
双晴的长睫轻轻一颤,垂得更低:“那妈觉得什么样的工作适合我?”说话清冷无波,仿佛也自知缺点,由是虚心请教。
朱翡真几乎是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
“你想不想出国?”
“不怎么想。”
如果想去国外生活,早在当年湛开出去的时候就一起走了,在最合适的时候都没有离开,现在时过境迁,无谓重提。
她的人生没什么目标,既无追求,也无所谓成就,不用像别人那么努力,维州这个承载了她过往岁月的华锦之城,从家庭分崩离析的那一年起,对她而言就已经形同异乡,她无须出国,也能感受到无归无依的孤独苦涩,又何必郑重其事,非要漂洋过海去领略一番。
朱翡真看着女儿,有些难以启齿,神色添了点谨慎。
“不想就算了,你不缺钱,也没必要看人脸色做事,赚得少不说,关键是辛苦。”
“是啊,听说经常要加班,还不稳定,老板说炒就炒。”她从善如流。
“不过年纪轻轻,也不能不做事。”
“嗯,游手好闲的时间一长,铁甲也会变废人。”
看来女儿也不是不懂事,朱翡真放宽了心,说话脱口而出。
“我和你爸的意思,机关里的工作更适合你,你觉得怎么样?”
双晴手上剥芒果的动作霎时停顿,明明这一刻水杯离她很远,没沾上半点水星,却没来由觉得心脏在僵冷中一点点收紧,有种被勒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她的怀疑终于被印证,果然,本能的排斥没有错,温柔的背面,总窝藏着伤害。
这就是母亲把她叫来的目的。
为父亲做一回说客。
过去半个月,连个关心的电话都没有,今天终于能见面,却是为了别的事由。
她垂得极低且侧往一旁的乌顶,让朱翡真只能看到一束黑亮马尾和一点尖细的下巴,看不清女儿的脸容,见她没吭声,以为她听进去了,便继续游说:
“既然你不考虑出国,进企业拼死拼活又没必要,不如在机关里谋份安稳的工作,将来什么都不用操心,国考的报名已经开始,你想不想试试?”
以顾天成的人脉关系,只要女儿的笔试成绩过关,面试应该不成问题,何况这个女儿从小到大就很优秀,如果她愿意考,很可能一点都不需要父母操心。
双晴搁下剥了一半的芒果,抽过面纸一点点擦拭染汁的指尖,可无论她怎么用力,那碍眼的淡黄色始终擦不干净,如同母亲的话在她心里划过的痕迹,很淡,不深,却始终在那里,如芒刺一样,她掷下捻成一团的纸巾霍然起身。
一反先前的冷淡,她脸上笑意盈盈:
“那就考吧,我都听你们的,谁让我是你们生的呢!”
朱翡真顿时错愕,望着女儿抓起背包,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的背影。
她无奈地长叹一声,说话不再遮遮掩掩。
“我也是为你着想,你将来总得有份稳定的工作,过你自己的生活,这对你是最好的安排,那个家,以后不会再有你的位置。”
双晴回眸,为她着想?世上再没有比这句更动听的谎言。
她一扯唇角:
“妈,你的家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
朱翡真当场语窒,张嘴欲言,却说不出半个字,眼睁睁看着女儿甩门而去。
双晴走到电梯前,定定地看着梯门上自己的镜影,一双雾眸如灵魂尽失,在她刚刚离开的那套精装细设的房子里,主卧、客房、书房甚至阳光房,无不高雅十足,别具匠心,唯独,从来没有一间为少女而设的居室。
母亲大人觉得她不需要,她认为前夫已经给了女儿最好的物质条件。
所以在朱女士这里,对这方面完全不加考虑。
收入丰厚的工作和精彩的私生活,将朱翡真造就成独立卓越的女人,余暇多彩多姿,连亲生女儿想见她一面都要提前预约,好不容易承蒙召见,还以为终于可以小聚天伦,不料一个来电而已,朱女士含娇带俏避入房中,就那样把女儿撂在外头整整四十分钟。
就算是外人,也不曾给过双晴这种冷落到了无礼的待遇。
走进狭窄的电梯,她对着囚室一样的密封空间,只觉欲哭无泪。
奢华的敞篷跑车没有规规矩矩地泊入停车位,而是随意地停在车道一旁。
驾驶座里打扮得又潮又野的卷发少女戴着耳塞,手肘搭在车窗,指尖跟随着音乐节奏轻叩方向盘,对过往路人投来的惊奇目光视而不见,保安人员走过去时脸上艳羡的表情,落入走出骑楼的双晴眼内。
世上有许多人,以汪锦媚和她一出世就拥有的东西为毕生奋斗目标。
反而身在其中的她俩,并没有太多的幸福感可言。
更多的时候,双晴希望自己住在普通的房子里,有一对平凡但感情和睦的父母,没有高官厚禄,不会富贵逼人,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家人,重要的是都在一起,互相关爱,不分不离,生活平静顺遂,这样一生已经足够。
可惜,上天布施给苍生的际遇,总是有意无意地出错,旁人想到达她们所在的阶层很奢望,而她们想回归过去的愿望很渺茫。
她轻吁一口气,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拿起手机拨出去:
“李证先吗?我是顾双晴,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是,一切照旧,全部资料都要……能早一点给我最好,费用我会打进你的银行卡……好的,谢谢。”
她朝跑车走去,倚着车弦,腿一抬凌空跨入副驾驶座,她和汪锦媚虽然同校,但专业不一样,大四课程少,汪锦媚又不住校,除非事先约好,否则平时见得也不多。
汪锦媚转头看见她,拔了耳塞,怨念道:
“别每次都这样对我老公。”
双晴瞄了一眼橙金闪亮的车身,再瞥向还在爱车如夫保鲜期中的好友。
“你这回挑的老公也太炫俗了点。”
这个牌子和车型,开在维州跑不起速度的马路上,无异于是赤裸裸的嚣张炫耀,但她转念又觉得,能够做到无所顾忌,除了自己,对外界任何人的评价毫无期待,也不是件易事。
为什么汪锦媚可以,那么多年过去,她却始终无能为力?
一直一直,摆脱不了做好孩子的心理,只为博父母一笑。
时至今日,到底还想乞怜什么?
她沉默不语,低头系安全带。
汪锦媚侧头看向她。
“每次见完你妈,你心情都差得要命。可是下次她一声令下,你又会马上投怀送抱,你说你这是何苦?那么不开心,以后就找借口推辞,少点过来好了。”
“我要是不来,会换成她不开心。”虽然她每次依言而至,朱翡真不见得有多欢喜,但如果她违逆朱翡真的意愿,肯定会惹母亲大人不高兴。
“还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什么吗?”汪锦媚问。
“多久以前?”
“高一那会儿,开学没多久,你和我又成了同桌。”
“哦,那时候。”她勉强打起精神,“也不知老天怎么想的,还让我们坐一起。”
“你以为我待见你啊?”汪锦媚啐了一声,还不是她妈多事,私下拜托班主任给她安排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同桌。
“我当年说过什么?”双晴瞥眸,“让你念念不忘到今天。”
“你说我十五岁了,要是在古代,早就已经结婚生小孩,拜托我清醒一点,别老把脑袋埋在沙堆里,一心只想当长不大的娇娇女,遇到半点不顺心的事就发脾气。你还说,世界上根本没有谁会陪谁走到生命尽头天荒地老,父母把我们养大,已经尽了他们的责任。”
双晴张圆了嘴,不能置信自己年少时曾那样义正词严,废话连篇。
“我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泄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