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在傍晚的时候坐在水木花园浅蓝的石板上看报纸。只要不是雨天,我总会准时出现在那里。褐色的枯藤,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我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了这里,见到了这么多风信子,栀子花,月季和牵牛花。
雨后潮湿的空气里有一种泥土和蚯蚓的腥气,新鲜,清凉。
这是一座被荒废的花园。长满了杂草,干涸的池塘,满是黑色的淤泥,已经没有水了。你还可以看到那些木片制作的或者纸张折叠的小船残骸。被抛弃在河底的淤泥上面,有的已经腐烂,但是还隐约保存着船的模样。朱红的院门已经剥落了那些诱人的色彩,变得干瘪而粗糙,鸟粪和脱落的羽毛落满了池塘边的青石。有些声音是从泥土的缝隙和这些杂草的中间发出来的。蚂蚱,蟑螂,野蝴蝶隐伏在这草丛中,黄昏的时候还会有许多飞蛾从梧桐树的阴影里飞出来。
我静静地坐在石板上,看着天空。我觉得它并不像我童年所幻想的那个样子,而是另一种奇怪的模样。有时候我觉得它离我很遥远,是我有限的生命里根本用不着也不必刻意去考虑的东西。但是现在它与我的关系密切起来,我看着那些白色的鸽子,黑色的燕阵从花园的上空飞过,有时候会有一些草根和一片透明的羽毛落下来,我拣起来,仔细的看上半天。黄昏的光线从院子的门缝的空隙里照射过来,我的脸上开始有一丝微笑。这微笑的含义只有我自己懂,也许还有这座院子。它被遗弃在这里,而我在这个时候走进来,我们都是寂寞的,就像两个寂寞的人相遇。
有一次,大概是中秋节,我坐在石板上看着天空,那些老藤已经开始萎缩,颓败,黑白色的鸟粪也已经风干了。我的心很烦躁,丝毫感觉不到节日的气氛和味道,独自一人跑到这个偏僻的院子。我先是推开那破落的大门,它显得很沉重,粗笨,沙哑的声音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才停止。我从门缝里钻进去,一片梧桐树的叶子正好落在我的面前。我把它捏在手里,仔细的看它的纹路。借着月光,我可以看到这片失去色素的叶子憔悴的样子。
在城市的这个角落,这么一个院子,它的命运会不会也是这样呢?这里显然没有老掉牙的历史典故,没有灰暗的色彩。
我弄不清楚,但是我并不着急,每天我还是按时来到这里散步,看那些蚂蚱,蟑螂和野蝴蝶。我有时候离它们很近,我想听到它们的声音,也许是很神秘的,微弱的。我就独自坐在那里,院子真是太大了,好像我根本不曾存在,如果有另一个陌生人进来,根本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和一个陌生人也许可以谈很多,但是在我们的缘分开始之前我只能把对方当作一个陌生人。当然我也知道,对于整个院落,我就是这样一个陌生人。甚至我开始琢磨,我到底在哪里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院子?是我需要安静的地方养病吗?还是我感情上需要这个院子?这个院子简陋,破旧,但是它的面积实在很大,有时候我需要花费一个钟头的时间才能数清楚到底有多少石板,多少条水沟,多少棵树。这些数字我已经能耳熟能详了,我把它默记在心里,它构成了我对这个院落的情感的潜在的迷惘。我生病的时候,如果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我就会从那扇陈旧的大木门的缝隙里钻近来,这个时候我就平静了。完全不必去喝中药,我走到那个自己熟悉的石板旁边,那就是我的位置。院墙外边是菜市场,番茄,白菜,土豆,辣椒,苦瓜,还有许多水果,还有更多的讨价与还价的声音,如果小心一点,潜意识的你还可以听到粗重的喉声,声带的机械震动。在炎热的天气里,我盲目地熟悉了院墙外边的世界,通过幻想和感觉,我熟悉了那些发出声音的人,推测他们的身份和情绪。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常常在我安静地坐下之后重新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这是一个封闭起来的院落,只有一条路可以通往这里。那就是敏感和人的好奇心。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在一个雨后的黄昏。我是来避雨的,我在大街上溜达,我根本没有想到晴朗的天会下起如此大的雨来。我慌慌张张的丢掉了新买的报纸,丢掉了那些预测政治与经济方向的鬼报纸,抱着头跑进了这个院子。我满身是泥水,站在那水塘边拧着衣服,顺便开始打量这个院子。我的手在那笨重的木门或者在深处的瓦檐下划了一道口子,红色的血顺着手滴在泥水里。尽管我很小心,但是还是遭到了这个小小的不幸。
我感到有点痛。事情是无法预测和预先准备的,我显然也不相信运气,运气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和欺骗。试想你从运气里得到了些什么东西呢?人再精明也不是上帝的对手,你想听清楚那些蚂蚱,蟑螂和野蝴蝶,蝈蝈的声音,你以为自己内心虔诚,但是上帝没有给你接近它的机会,你永远不能靠近这些神秘的事物,这个世界不允许你接近。院墙外面骚动的声音还有公共汽车的汽笛声,让人心烦意乱,包括欲望也只是混杂的,没有纯粹的东西。所谓运气只是受伤后永远不能逃脱的宿命似的一个名字,让人潜意识地得到抵抗恐惧的力量。这力量是软弱无力的,虚无的,只有醉汉和傻瓜才相信它。
那些日子,我就熟悉这个院子了。无论是夏天还是秋天,傍晚的时候,阳光从裸露出年轮的木板打造的笨重的大门的缝隙总可以照射到坐在石板上的我的后背。我那着一张旧的报纸,在思考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我从哪里来,健康,友谊,心情,脾气,感情,家,还有我的知识,痛苦与寂寞,癖好等等。我就是这些看来无关紧要的事物组成,我来自这些日常生活中,用有一颗心和活着的灵魂,并且有能力感觉到爱或者痛苦。事实上我喜欢追求完美,我极其敏感,并且容易从一些屑碎的事情中整理出自己的观点。无论别人是否赞成我的意见,我想上帝给予了我保留自己意见的权利。这权利是我快乐和思考的开始,一旦离开这些,我就像鱼或者那些木片和纸张折叠的船变成玩具,腐败。
有时候我也喜欢一个人在这个院子里发些牢骚,和自己说一些话。我毫不费劲地在院子里找到许多种野菜,并且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分出种属纲目。这个时候我会想起我读小学的时候义务劳动的时候,我曾经在马路边种下的那些树。那些树已经长大了,马路却不见了,它们的位置被工厂和巨大的体育场占据。那些树如果还活着应该和这个院子里的梧桐树差不多高了,足够挡住这夏天毒热的阳光。体育场和那冒些重型机器工厂的院子里也有一排梧桐树,但是我已经丧失了那部分真实可靠的记忆,说不清楚哪些梧桐树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戴着红领巾骄傲地种下的。我当时的心情是幸福的,甜蜜的,也是容易满足的,老师会夸奖我,因为我拎着一个几乎有我身体一半高大的红色水桶跑了好远的河边去提水。老师说水桶的红色和我红领巾的颜色一样,我的手最后也被勒得血红。但是我感到了快乐,现在我却不那么容易满足了,我的欲望和知识都变了一个样儿,复杂而枯燥。我有时候从石板边站起来,合上报纸,想我的快乐跑到哪里去了。
有很多问题我根本就没想清楚,不怪上帝不给我机会,而是因为,事实上我从来没有信任过上帝一次。我老是一种赌博的心理,我的赌注就是幸福。幸福应该很简单很简单,就像我种树那么简单。我把树栽下去,它可以自由的吸收阳光和水分,不会有人干涉它的自由。但感觉的复杂也正在这里,你多年经营,积累的东西转眼间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这干涸的心,它像雨一样等待雨水,但是欲望的邪恶和复杂的问题就暴露了。这雨水吸收了那些工厂里的强酸,浸渍在你狂燥的心底,也腐蚀了你的感情,你的信心和生活的激情。对于生活的汪洋大海,你只是一条挣扎的雨,死亡并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们。但是不必过于担心,日常生活还在麻痹你的神经,萝卜青菜和大米,白菜没放弃造物主赋予你生存权利实现的可能性,你尽可以这样混在水里不问世事。这样反而少了痛苦和苦闷。但是你根本不相信灵魂和再生,无可厚非,只是回忆里的那个拎红色的水桶的影象正是你自己,他在忙碌的跑向远处的小溪边提水,他的肉体十分痛楚,是为了拯救你堕落和麻木的灵魂。孩子般的心灵,和你思考的菜市场,你幻觉中的那个死气沉沉的大海不一样。它是多么真实,真实与虚假,你的分辨能力也衰弱了。就像我躺在体育场的草皮上看别人踢足球,他们在奔跑,而我是静止的,我得到一部分,同时也失去一部分。
雨后,那些彩虹和阳光洒在院子的草丛上,我从书的夹缝里窥伺着这个院子上面的天空。天空飘着一朵朵的白云,我在偌大的院子里来回走动。池塘里聚积了很对雨水,青草沉浸在水底,透过这水可以看到它们柔软的身躯。健康的,在水底舞动的身躯。
黄昏的时候,坍塌的土墙和被拆散的栅栏旁边飞着几只蜻蜓,我惊讶这么久再没有一个人走进这个院子。只有我自己,我自己的影子是寂寞的,并且会感到孤单。这种孤单有时候很强烈,把年轻时候那种特有的轻狂磨压得富有韧性。
在外地读书的日子,我经常到学院外边的一家餐馆吃饭,老板和我一样是地道的乡下人。虽然我们很少说话,但是可以感觉到一种默契。我们之间不仅仅是商业意义上的顾客与老板的关系,因为每次我去吃面他都会特别给我加上一点,盛得满满的轻轻放在我面前。我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信任。有一次我没有带零钱,他甚至破例允许我下次再吃面的时候还给他。餐馆油烟很大,隔间的墙壁粘满了油污,但是做出来的饭菜很可口,干净。他们都是下岗职工,现在起早贪黑做餐饮业的小买卖。老板的孩子大概十二岁左右,是一个健康可爱的男孩。有一次我去吃面,他帮我把一碗滚烫的面端过来,也许太烫了,天气又炎热无比,我看着他做出了一副鬼脸,咬着牙,脚步敏捷,然后轻轻放在去的面前,迅速地缩了缩手,咧开嘴对着我笑了。那个瞬间我现在还不能忘记,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这个过程多么富有意义。他是可爱的,天真的,是真诚的。这个过程不涉及任何金钱和功利的思考。他穿着一件仿制的海军制服,站在我的面前,使我惭愧无比。他说他要当海军。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父母也笑了。我没有资格怀疑或者轻视一个孩子的梦想,理想,愿望。与他们相比我们的理想或许是充满物欲的,伪善的,甚至是卑下的。只有孩子才有理想,而我们只有愚蠢粗俗的欲望。我们是垂死挣扎的鱼,只有一身鳞甲,顽固不化,不相信奇迹。
雨后花园里会有许多昆虫的歌声,彩虹,还有青草的气息。这样的环境也许很适合养病。我的病因并不复杂,但是却显得模糊,我也说不清楚充分的理由。我宁愿相信思考和情感上的缺陷与身体生理上的折磨都是上帝赐给我体验幸福的可能性之一。回忆和浪漫的想象都是不可或缺的。甚至我认为体验病痛的能力远远要比对幸福的体会需要更深刻的思考能力和情感丰富性,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悟性。这样的身体才具备生命意义上的完美的色彩,我固然生活在平凡的,但是我相信那些历史上伟大的人,那些不屈服于命运的人,各种病症和毒菌的折磨的人,在贫困的生活摧残着他们的肌体的时候,这一切的磨砺指挥他们的身体更具有一种美感。但是,我们的目的应该是去追求幸福,自己的幸福,它是神圣的。所有痛苦的体验只能提供给我们幸福的渴望。我们应该认识幸福而不是宗教式受虐似的痛苦磨砺,任何冠冕堂皇的享受痛苦,甚至渴望苦难都只是一种虚假的言说。我不相信集体的幸福和狂欢能代替个人的情感与有血有肉的爱情,欲望,我憎恨借着集体的名誉侵害我们身心的文学。
我躺在石板上望着天空,秋天燕子开始了季节性迁徙,院子里金色的阳光照在池塘边的梧桐树上,枯黄的叶子被我踩碎,被风吹到池塘的淤泥里。梧桐的叶子就这样腐烂,这是它肉体的归宿。院子的围墙外边依然是那些嘈杂的菜市厂没有休止的讨价还价,人们一直不停地寻找那个他们自认为是永恒平衡的点。这个点可以节约他们的金钱,但是却耗掉了他们的精力和生命的活力。我有情绪或者沉闷的时候就在这院子里走走看看,凉风和熟悉的风景能唤醒我那些失灵的感官。黄昏的时候,我独自静坐,那些小蚊子,蚂蚁,蚂蚱,田鼠,蝉蜕,鸽子,五彩斑斓的蝴蝶,狗尾巴草,蓖麻仿佛都是生命的奇迹,它们在这个被人遗弃的院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生活的意义。和我这个孤独的人一样,拥有友谊,伙伴,家和内心的希望。上帝创造了这个院子,它可以容纳我的孤独,并使我暴躁的脾性收敛起来,倾听它的人生哲学。我们受到伤害,其实是因为我们的自负和骄傲,生活总是这样给予一些人善意的提醒。就像我在大街上迷失了方向的时候,一场倾盆大雨把我赶到这个院子里,这不仅仅是巧合,而是上帝的安排。我在这里疾病得到了痊愈。我能听到以前听不到的声音,比如风的声音,还有那果树枝头挂着的被雨水蹂躏的风筝无奈坠落的声音。那一定也包含着一个孩子天真的理想。那个想长大当一名海军的孩子,还有餐馆的老板,还有如今已经变得无比狡猾的商人朋友,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都有这样的理想。就像这个风筝,它挂在枝头,象征着上帝曾经降临过我们平庸的内心。过于斤斤计较反,反而会失去更多的东西。上帝从不奢望你记住每一个有意义的片段,只希望你能保持你的心不会变坏,这就说明你拥有过一次青春。虚无只是你自己的极端感觉,因为你不能在这些工厂和庞大的体育场里找到你曾经丰满的心灵。自作聪明,但是别太狡猾,这样你会毁掉自己。不要让过多的事物成为你无形的负累。假如你执著的东西太多,你只能疲于奔命。
梅雨季节,这个城市下了很久的雨,大水把院落的这个角落都淹没了。池塘已经积满了水,岸边我经常坐的那块石板也不见了影子。直到梅雨季节过去很久才露出地面,那石板已经变了颜色,很难辨认。太阳出来,我就站在那里看彩虹,池塘上面还有朦胧的水气。
我把刚刚用硬板折叠的小船顺风放在池塘晃动的水面上。池塘在风中荡漾着水面,水草和涟漪都在像梦境一样柔和地晃动。
我知道我已经病愈了。看着小纸船漂向池塘的对岸。沉默了一会,我转身离开了这个院子。
在城市的阴影下,这座院子也许显得孤单,但是决不失落,相反它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坐在这里的石板上阅读大自然的人拥有这个世界,让心得到休息,让内心得到平静,让欲望和伤害得到抚慰。这个世界其实就是自己头顶的天空,对爱与善良的渴望和追求,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