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迟暮
  • 葛许越
  • 4985字
  • 2019-10-30 20:38:38

(6)

第二天上学我便把那面镜子的秘密一滴不落地叙述给池城听。他边听边含笑点头,最后终于掩藏不住将八颗牙齿暴露在外。

其实我是知道的,为他人设身处地地想想,这种事无论出自谁之口都难以置信,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被他人嘲笑、讥讽,他们可能会认为你是个疯子傻子,或者是个幻想嫁入豪门的拜金女……这些我都无所谓,因为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和我一起相信,相信那种他人眼中虚虚假假的东西正是真实的一部分,无论信不信,它都在。

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个我以为会相信我的人也不过是他们中的一份子罢了,一切原来都是“我以为”。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想当公主王妃想要无数的金银财宝到时候我赚了钱全给你就是啦。”池城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头也不回的继续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徒留我一人孤单地站在场外。

也没有很难过。其实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如果世界是一个人,那他一定是个心胸狭隘的伪君子。对于那些他看不惯或者无法理解的人,他都会毫无理由地将其置之度外,像是任性执拗的孩子,将碗中不爱吃的青椒胡萝卜大蒜洋葱统统丢进垃圾箱,很多时候我都怀抱希望,希望能有一个爱吃的人捡起它们,或者纯属是因为节约粮食而将之拾起的人,我都对之怀抱感激,然而久而久之当自己渐渐习惯那种放逐排斥的感觉,也就不会有多难过,习惯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缠绵的事物,让每一个人对他们习惯的一切熟视无睹。就譬如现在,像我这种习惯被排斥在外或者说一点也不懂得如何入群的人来说,我将之定义为“孤独”。

(7)

“事情就是这样的,没有人相信我。”在他面前,我不知怎的有些失落。

“不哦,在我看来这可是件好事,我可不希望太多的你们这个时空的人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一个就够了。”

我缓缓抬起头,正巧对上了他那清澈见底的眼神,那枚红色的火焰已没有初见时的那番暴躁狂热,更多的则是和煦与温情。

“苜蓿苜蓿,你给我讲讲你的生活吧。”

我很庆幸终于有了可以分散我注意力的话题,于是我向他介绍我所居住的玉九区与边城,那日令他满腹狐疑的智能手机,无需烛油便会发光的台灯,可以驱除蚊虫的花露水,以及不必依靠日晷就能精准计算每分每秒的手表……他像是初生的婴孩,对每样东西都充满好奇,每当我拿出什么现代化的物品他便趴在镜面上仔细地倾听,生怕疏漏精彩动人的情节。此外,我还给他看我收集的写在纸上而非竹简的图书,不用画笔就能记录人像的照片,还有代替绳结计算日期的台历,仇钦修一言不发,只是啧啧称奇。

“长见识了,长见识了,这就是你们未来人的生活啊,没有皇宫没有国王,没有马车没有蜡烛,没有需要穿一个时辰袍服也没有跪拜参见的礼仪……”

“那要不你就从这镜子里穿过来?”我打趣地笑侃道。

他的笑容瞬间像是冰点下的水滴般凝固在了脸上,如同一团灰色的积茧,打碎了原有的鲜活与生气。

“我……”

就在这时,客厅中的父亲大声喊着催我上床睡觉。我还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我不想让他发现我和钦修的秘密,于是我转身朝钦修耸了耸肩表示无奈,他也听到了,便也想我点了点头,不一会,房间就被漆黑的吞并,唯有一轮明月高挂树梢,凛冽的寒光撕裂些许的黑暗,像是焦土上的一道疮疤。

那夜,我躺在偌大的床上,辗转反侧。彼时彼刻,我突然有点想念池城,我觉得我的精神正在没有防备之中逐渐脱离轨道,全速驶往另一个没有他的终点。就在刚才在我向钦修介绍手机的时候,我不经意地瞥见三个未接来电,全是他的。的确,最近在学校里也对他置之不理,他投放热情似乎都被我的冷言冷语加以回绝。我觉得我有些对不起他了。所以我打算好好陪陪他,并且竭力让他相信另一时空,那个鲜有喧嚣的世界的存在。

(8)

翌日,当破晓的鲜红散满周六的清晨,我已经做好了爱心早餐等着约定时间的到来。一日无课,我们约好了一起去看电影逛街,然后去嘉年华缓解一下今日提早进入高三的悲怆。事实证明我的考虑非常必要,果不其然,池城没有了先前的活力与激情,一直是一种心事重重发育不良的模样,我想我真是该死极了,居然会喜新厌旧,连最心爱的人都放任不管,于是我当机立断了一个沉痛的决定,打算先与钦修断隔几日,全力让池城相信我没有做那种被金钱垄断的白日梦。

当然,计划似乎永远也赶不上变化,就在那晚,我一进卧室便瞥见那两串躺在地上的,用黑色金纹结绳串着的手链。两条链上都个串着一枚白瓷铃铛,其上有与结绳一样的烫金复古花纹,声音清脆,有种仿佛坠入花丛聆听蜂鸟呢喃的奇妙感觉。

这时镜子亮了起来,钦修来了,我知道是他。

“有了它就不怕了,想我的时候,一摇铃我就会出现。”

我刚想嘲讽他的肉麻,他接下来的话语就像是能看透我的内心似的席卷而来。

“此外,有了这枚铃铛手串,你就可以进入我的世界啦!”他有些兴奋,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因为激动而上涌的殷红。

此时我唯一所想就是我终于能够让池城相信这个世界的存在,我有些庆幸,不过又有些觉得对不起钦修,他一定不知道我有一个深爱的人,待到日后向他道个歉吧。

(9)

第二天一早我就拿着那串盛满“幸福”的铃铛出了门,我知道周日池城会在哪里补课,我买了他最爱吃的鸡排与海苔卷,一路小跑着来到了他上课地点楼下的咖啡吧,想给他一个惊喜。由于一时疏忽我忘带手机,于是便只能干坐在这里眺望远处的风景。

说实话,这里的风景除了摩天大楼依然是摩天大楼,作为市中心,它就像是一位彰显身份与地位的贵妇,为了表示权贵,故意浓妆艳抹将自己化装得出神入化,以为自己就可以足够高贵,超凡脱俗。其实呢?

我看着远处一栋民国时期的老建筑正在慢慢拆除。我还看见更远处的哥特式教堂,我不知道边城这座信仰金钱的城池为何会筑有象征天主的它。它孤独么伤心么忧虑么,在金钱的统治下,神圣的耶稣能否使创世者的初衷得以实现。我也是突然才发现其实很多事都是无法扭转或者说是自作多情的,你以为你付出了很多就一定会有回报。你以为你故意装裱自己讨好他人得到的一定是肯定笑容。你以为你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一定正在想你。没有历史沉积的城市不值得驻足,就好比不付出真心的爱情不值得留恋。

我想通了这些,在我看见池城牵着隔壁班的祁初美出现在吧台前的那一刻。

就像我曾说的,昙花一现的幸福终于枯萎了。

我握紧了那枚“我以为”盛满幸福的铃铛,起身,走了过去。

“苜……蓿,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迅速撒开了祁初美的手,明亮的眼睛飘忽不定,白皙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焦虑,低着头,一旁的祁初美索性背过身去,是为了显示高贵还是不敢面对。

我没有流泪,我为什么要流泪,不付出真心的爱情不值得留恋。我只是将铃铛砸向他的脸,他没有回避,我就看着那枚铃铛摔碎在地上,化成四瓣不均匀的碎片,像是夏日绽放的白莲,而此刻开出的是殷红的花。

(10)

事情就是这样的,这就是我和池城狗血三流的恋情,这场争执标志着我俩的缘分走到了尽头,算是一种结局也是一种解脱。就在今天下午我决绝的甩开他想要牵我的手,我就做好了决定,再也不想见到他。

“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啊!”我最后还是决定把池城的事告诉钦修,欺骗他实为令我于心不忍。钦修之于我好像是一种具有魔力的东西,每当与他聊天我都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情绪,不像与池城,我总会有那么一点隐忍,害怕自己在他面前黯然失态。

我还是哭了,我恨这该死的眼泪。

“别难过啦别难过啦……”钦修也没有了开始的俏皮与欢笑,被随之取代的是失落的神情与无言的安慰,他取下方才来不及摘下的冕旒皇冠,散了散深紫色的长发,那颜色似乎比我初次见到他时更加幽邃。

“苜蓿苜蓿,要不你来我的时空吧,正好你明天要过生日。”

过生日?话说我连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生日,记得上一次过生日还是父母未分开的时候,哦对了,还有去年池城那混蛋带我去了趟他定的酒楼,我真不该记起来,而此刻我的全部疑问在于钦修是怎么知道这么私密的事。

“你那天给我看的日历上面,在明天那一栏有一个标注。”

我朝着日历的方向瞅了一眼,的确,那一栏,标注着“与池城在一起的第二个生日”的字样。天哪我现在看了那两个字就恶心,不过想到原来钦修早就知道了,池城倒又有些替他难过。

“其实我早就知道啦,没关系的,我们是好朋友嘛,那你接受我的邀请吗,什么时候来呢。”

我一时语塞,热泪盈眶。

我想我多年来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我终于可以逃离这样的世界了,这个令我伤心、蹉跎、害我依然孑然一身的世界。再也不想看到没有感情的冰冷高楼,再也不想目睹一座遗迹的损毁消亡,再也不想听见一切的虚假告白,再也不想经历自导自演的孤独爱情。

此时此刻,我唯一的梦想,就是客死他乡。

“嗯,就现在!”

(11)

我躺在一间宽敞的不知比我的卧室大多少倍的房间里。

周围是暗黄色的灯光,我缓缓张开粘连在一起的眼皮,十架光景的烛火正在房间的四角安静地燃烧,照得整个房间散发着一种毛茸茸的光圈,暖洋洋的让我犯困。我木讷地扭了扭头,木制的地板上铺着一层一尘不染的黑色波斯地毯,印染着极具西域风格的烫金抽象花纹,我的一只手触到了柔软的羊毛,一阵钻心的光滑与流畅让我享受。

突然间我才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急忙坐起身来,捂着有些发痛的头部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苍白的脸庞,深紫色快要发黑的头发……

“我叫仇钦修,你好,苜蓿。”

“你已经成功穿越到了我的国度,恭喜你。”

“忘了提醒你了,穿越可能会导致你暂时丧失部分记忆,需要他人帮你一一拾回。不过也挺好不是么,毕竟都是一些不好的回忆。”

我开始努力回想我晕倒前看见经历的一切,好像除了眼前的镜子变成涟漪阵阵的水面,然后自己伸了伸手就没有了下文。

不过好在我想起了仇修,我有那种感觉,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伤心的事情与很讨厌的人,具体是什么也不记得,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也不是好事。

我开始环顾四周,时逢夜晚,偌大的房间没有窗帘,只有透明的纱帘与三面贴墙而立刻满龙飞凤舞繁花似锦的屏风,透过十米宽连着房间的阳台眺望窗外,没有闪烁的霓虹灯光与绚烂的烟花焰火,我看到无数的只在书上看到过的星座挂满了天际,银河系的巨大银盘像是雅典娜的水晶项链,直勾勾地盘在黧黑夜空下最中心的位置。回过头来,这间房间完全是由红木制结构与雪白的墙壁结合而成的。木制的书架上堆满了竹简,木制的角桌上放有一架架插放蜡烛的灯台,其上的烛光散发着微弱的温暖。木制的展柜上有一把耀武扬威的宝剑与其他一些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宝贝,有琉璃、花瓶、完整的半径足有十五厘米的镂空雕花玉盘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宝物。离我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张木制的大床,这床足足可以睡下七人或更多,上面第一层铺着一块毛毯,纹饰与地上的那块如出一辙,第二层则铺着相比毛毯小了许多的装饰用的兽皮,是孟加拉白虎的纹路,床边放着一张同样是红木制的案几,对了,就在我的对面也有一张,只不过这张小了些,可以放在床上,供人放置茶壶或者卷轴。

“喂喂苜蓿苜蓿,你好无礼哦,竟然在把我的腿压了那么久的情况下都不道声歉耶……”

我从如此豪华奢侈的宫殿中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我一直躺在钦修的腿上,我不知道压了多久,只知道钦修的腿因为太麻而连最简单的站立都无法做到。

我深感抱歉,轻轻将他扶起。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他,他的眼睛有些浮肿,脸上有说不出的疲惫。黑色烫金龙袍在那羸弱的身躯下显得松松垮垮,像一张被洪流冲垮的老树皮。

“陛下,该吃药了。”声音从门口的屏风后突兀地传了过来。

“知道了知道了!放在门口就好。还有,没有我的命令,一律不得进入!”

“诺!”

“你生病了?”我有些不安,从小到大,我最害怕的便是生病。因为生病意味着服用苦得难以下咽的中药与通过尖针与肉体相连的盐水挂瓶。当然,最令我感到恐惧的还是死亡。它就像干草垛中的一颗火苗,眼睛里的一粒沙尘,士兵脚下的一片地雷,家畜身上的一把屠刀。每一种生命的退出都会使我对它脆弱的理解更加根深蒂固,害怕任何美丽的生灵在自己面前逐渐消失、死亡,化成看不见的灵魂飘荡在周围凄凉的气氛中。

尤其是现在,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对于钦修到底怀有何种感情,但事实就是我开始担心了。

我担心会不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钦修因为一场大病死去,徒留我一人在这个世界的尽头观望着苍茫的天空与被战火填埋的大地,贪官恶吏四处横行,人民百姓无处存生,而我这能看着他们一个个的饿死、冻死,相互残杀,血流成河。

“没有没有,这些只是保健的药品,养生用的。”他匆匆转过身去回避。

钦修不善于撒谎,从他的眼神中我丝毫看不出一点坚定的神色。相反,我看到的尽是无限的游移与捉摸不定,他一定在隐瞒我什么,此时我更加确信。

“对了,今晚你就睡我的床吧,时空旅行这东西很耗体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