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歌妓
《东京梦华录》说,东京城中“别有幽坊小巷,燕馆歌楼,举之万数”。这里的“燕馆歌楼”,便是旧时的所谓“青楼”。又有人统计了一下,《东京梦华录》共有19处提及汴梁城内外的娼楼妓馆。宋朝的色情业是不必讳言的。不过有一点须注意,古时青楼并不等于“红灯区”,妓也不等于性工作者,训诂学著作对“妓”的注解都是指“女乐”,换言之,妓提供的服务是音乐、歌舞、曲艺,而不是皮肉。当然提供性服务的妓也有,但一般品质低下,大多数的妓是“卖艺不卖身”的。
据宋人笔记《醉翁谈录》的记述,东京的妓女分为三等,上等歌妓“居处皆堂宇宽静,各有三四厅事,前后多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经右史,小室垂帘,茵塌帷幌之类”;诸妓“多能文词,善谈吐,亦平衡人物,应对有度”;来访的新进士及膏粱子弟“仆马繁盛,宴游崇侈”。次等歌妓也是色艺双全,“丝竹管弦,艳歌妙舞,咸精其能”,常应邀到富贵人家的宴席上,或京城的高级勾栏中表演节目,“求欢之者,皆五陵年少及豪贵子弟,就中有妖艳入眼者,俟散,访其家而宴集焉”。下等歌妓则多散居在城北“循墙一曲”,色艺略差。
宋代有官妓,入乐籍,其任务是在政府的公务接待宴席上歌舞助酒,法律并不允许这些官妓提供色情服务:“宋时阃帅、郡守等官虽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26]如果官员在公务接待之外“预妓乐宴会”,要处以“杖八十”的刑责。也就是说,官妓的义务是应公务接待之需,在宴席上唱唱歌、跳跳舞、弹弹琴,以助酒兴,并不包括性服务;官员的权力,也只是在公宴上叫来妓乐助兴,非公务性聚宴是不准召妓的,否则要打八十大板,甚至可能被罢官。
官妓的另一项工作是在官营酒店中“坐台”招徕生意。《东京梦华录》记载:“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阁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
南宋继续保持这一习俗,周密的《武林旧事》说,临安的酒库(即官营大酒店)“每库设官妓数十人,各有金银酒器千两,以供饮客之用。每库有祗直者数人,名曰‘下番’。饮客登楼,则以名牌点唤侑樽,谓之‘点花牌’。元夕诸妓皆并番互移他库。夜卖各戴杏花冠儿,危坐花架。然名娼皆深藏邃阁,未易招呼”。吴自牧《梦粱录》也写道:临安“诸酒库设法卖酒,官妓及私名妓女数内,拣择上中甲者,委有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玉指纤纤,秋波滴溜,歌喉婉转,道得字真韵正,令人侧耳听之不厌”。
甚至南宋市民的婚嫁仪式,也会雇请歌妓庆贺。男方迎婚时,“顾借官私妓女乘马,及和倩乐官鼓吹,引迎花檐子或粽檐子藤轿,前往女家,迎取新人……迎至男家门首,时辰将正,乐官妓女及茶酒等人互念诗词,拦门求利市钱红。……方请新人下车,一妓女倒朝车行捧镜,又以数妓女执莲炬花烛,导前迎引”。可见在宋人生活中,“妓女”并不是一个受歧视的群体。妓女还是宋朝女性时尚的引领者,有一款在北宋女子中很流行的“旋裙”,就是由妓女带动的:番俗,“妇人不服宽裤与襜制旋裙,必前后开胯,以便乘驴。其风闻于都下妓女,而士人家反慕效之,曾不知耻”[27]。这款“旋裙”前后开衩,方便骑驴骑马,很受仕女欢迎。
当然也有一部分等而下之的妓女会从事色情营生,《都城纪胜》记载,有一些酒店,“谓有娼妓在内,可以就欢,而于酒阁内暗藏卧床也。门首红栀子灯上,不以晴雨,必用箬赣盖之,以为记认”,这个用箬赣盖着的“红栀子灯”,就是色情酒店的标志,有点像今日西方城市的“红灯区”。至于不挂“红栀子灯”的酒店,妓女只是陪坐陪喝而已。
夜生活
如果比较古代与近代生活的区别,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那就是对黑夜的开发。寻常市民在夜晚不再待在家里睡觉,而是开始丰富的夜生活,这是近代社会的一个特征。唐代及之前,城市实行宵禁制度,只在元宵节弛禁三日,“谓之放夜”。直至宋代,宵禁之制才被突破,城市中彻夜灯火通明,笙歌不停。我们不妨说,中国社会的繁华夜生活是从北宋开始的。
在北宋汴梁,“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耍闹去处,通宵不绝”;“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28]宋人笔记《铁围山丛谈》记录的一个细节,可印证汴梁夜市的繁荣:“天下苦蚊蚋,都城独马行街无蚊蚋。马行街者,京师夜市酒楼极繁盛处也。蚊蚋恶油,而马行人物嘈杂,灯光照天,每至四更鼓罢,故永绝蚊蚋。”彻夜燃烧的烛油,熏得整条街巷连蚊子都不见一只。
南宋的临安同样夜生活丰富,“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29];早市从凌晨五更(三四点钟)开始,持续到深夜,“夜市除大内前外,诸处亦然,惟中瓦前最胜,扑卖奇巧器皿百色物件,与日间无异。其余坊巷市井,买卖关扑(赌博),酒楼歌馆,直至四鼓后方静,而五鼓朝马将动,其有趁买早市者,复起开门。无论四时皆然”[30]。
逛街购物的人们走累了,口渴了,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美食,喝碗饮料,除了昼夜迎客的酒楼茶坊,夜市上还有各种饮食小摊,叫卖各色美食。“大街有车担设浮铺,点茶汤以便游观之人”;“又有沿街头盘叫卖姜豉、膘皮子、炙椒、酸儿、羊脂韭饼、糟羊蹄、糟蟹,又有担架子卖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腊肉、细粉科头、姜虾……”;“最是大街一两处面食店及市西坊西食面店,通宵买卖,交晓不绝。缘金吾(古时负责宵禁的官员)不禁,公私营干,夜食于此故也”;“冬月虽大雨雪,亦有夜市盘卖”。[31]
宋朝女性并非“躲在深闺无人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她们也是可以享受都市夜生活的,《东京梦华录》说,汴梁的潘楼东街巷,“北山子茶坊,内有仙洞仙桥,仕女往往夜游,吃茶于彼”。
宋人的夜生活当然不仅仅是逛街、购物与吃喝,还形成了一种独特而生动的夜市文化,瓦舍勾栏里昼以继夜的文娱表演自不必说,算卦摊子亦是夜市上的热闹所在,是宋朝夜市文化的一部分。《梦粱录》说:“大街更有夜市卖卦:蒋星堂、玉莲相、花字青、霄三命、玉壶五星、草窗五星、沈南天五星、简堂石鼓、野庵五星、泰来心、鉴三命。中瓦子浮铺有西山神女卖卦、灌肺岭曹德明易课。又有盘街卖卦人,如心鉴及甘罗次、北算子者。更有叫‘时运来时,买庄田,取老婆’卖卦者。有在新街融和坊卖卦,名‘桃花三月放’者。”这些卖卦的高人为了招徕顾客,都给自己的卦摊起了噱头十足的名号,什么“五星”“三命”“时运来时,买庄田,取老婆”之类,跟今日的广告词差不多。
宋代民间市井的夜生活是如此的丰富、喧哗、热闹,甚至让皇宫中人都生出羡慕来。话说一日深夜,宋仁宗“在宫中闻丝竹歌笑之声,问曰:‘此何处作乐?’宫人曰:‘此民间酒楼作乐处。’宫人因曰:‘官家且听,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冷落落也。’仁宗曰:‘汝知否?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为渠,渠便冷落矣’”[32]。市井间的喧哗将豪华的皇宫也衬托得冷冷清清,这应该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吧,在未来的朝代也极少听说了。
如果一千年前就有卫星地图,人们将会发现,入夜之后,全世界许多地方都陷入一片漆黑中,只有宋朝境内的城市,还是灯火明亮。诗人刘子翚在北宋灭亡后写过一首《汴京纪事》诗,回忆了汴京夜生活的如梦繁华:“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昔日的繁华,今日的苍凉,让诗人感慨万端。
旅游
宋人热爱旅游。寄情于山水的士大夫自不待言,寻常百姓也有出游的兴致。洛阳的牡丹天下闻名,花开之时,“士庶竞为游遨”,“都人士女必倾城往观,乡人扶老携幼,不远千里,其为时所贵重如此”[33]。我们注意到,出游的人中并不乏女性。北宋邵伯温说:“洛中风俗尚名教,虽公卿家不敢事形势,人随贫富自乐,于货利不急也。岁正月梅已花,二月桃李杂花盛开,三月牡丹开。于花盛处作园圃,四方伎艺举集,都人士女载酒争出,择园亭胜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不复问其主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笼卖花,虽贫者亦戴花饮酒相乐。”[34]欧阳修有首诗写道:“看花游女不知丑,古妆野态争花红”,描绘的正是花开时节,少女们游乐的情趣。
甚至穷人也热衷于游玩。《梦粱录》记载,南宋时,临安“湖山游人,至暮不绝。大抵杭州胜景,全在西湖,他郡无此,更兼仲春景色明媚,花事方殷,正是公子王孙,五陵年少,赏心乐事之时,讵宜虚度?至如贫者,亦解质借兑,带妻挟子,竟日嬉游,不醉不归。此邦风俗,从古而然,至今亦不改也”。据说现在“贷款旅游”是时尚新潮,殊不知南宋的临安人早就这么玩了。
北宋京城最大、最繁华的园林“金明池”与“琼林苑”虽然是皇家林苑,但每年的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都会对外开放,“许士庶游行”,“其在京官司(即政府部门),不妨公事,任便宴游”;一部分宫殿也“不禁游人”。换言之,每年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两处皇家园林便成了对外开放的公园,任何大宋国的民人都可以进来参观、游玩。因此,“虽风雨亦有游人,略无虚日矣”[35]。南宋皇室在杭州西湖上修建了多所御园,“湖上御园,南有聚景、真珠、南屏,北有集芳、延祥、玉壶”,这些御园也纵民游览,“时承平日久,乐与民同,凡游观买卖,皆无所禁。画楫轻舫,旁舞如织”。[36]因而,这部分皇家林苑显然又具有公园的性质与功能。
宋代许多富贵人家拥有自己的私家园林,这些私家园林通常也是对外开放、任人游览的。北宋范仲淹在杭州时,有退隐之意,子孙便鼓动他回洛阳老家修建园林,好生养老。范仲淹说:“西都士大夫园林相望,为主人者莫得常游,而谁独障吾游者?”[37]意思是说洛阳的私家园林多的是,我想游就游,何必另造?韩琦在相州修建了一座园林,也是开放给外人游赏,“遇寒食节,州之士女无老幼,皆摩肩蹑武来游吾园。或遇乐而留,或择胜而饮,叹赏歌呼,至徘徊忘归”[38]。可见宋代的私家园林是不禁止外人游玩的。这些私家园林也不收取门票,不过游客通常会给看管园林的园丁一点小费,叫作“茶汤钱”,大概园丁还提供茶水。
因为旅游业的兴起,宋代还出现了职业导游。临安府有一群靠导游为业的市民,当时叫作“闲人”,“能文、知书、写字、善音乐,今则百艺不通,专精陪侍涉富豪子弟郎君,游宴执役”,他们“专为探听妓家宾客,赶趁唱喏,买物供过,及游湖酒楼饮宴所在,以献香送欢为由,乞觅赡家财”,陪富家子弟“游宴执役”,替他们打探“游湖酒楼饮宴所在”,以此“乞觅赡家财”,工作性质有些接近今日的导游。还有一种叫“四司六局”的服务机构,也提供导游服务,“欲就名园异馆、寺观亭台,或湖舫会宾,但指挥局分,立可办集,皆能如仪”[39]。
踏春
清明时节,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历书说:“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明清正是万物滋长的好时节。
开封汴河两岸的柳树抽出了新枝,从南方开来的漕船与商船,衔尾入汴,挤满了河面,将苏、湖生产的粮食运入京师,米行的牙人正在指挥脚夫从漕船往岸上搬货物,河市、街市一片繁忙。这样的繁华景象,被一位北宋画师张择端画进入他的《清明上河图》长卷。
清明时节于宋朝人来说,是热闹而欢快的时光。虽然人们心头还有一抹思念先人的淡淡忧伤,但春光明媚,万物复苏,不如抛却愁绪去寻春。于是,到青山绿水间游赏踏青,便成了宋人度过清明时节的习俗。
遇上一个好天气,汴京城内的士庶商民,就会约上三五好友,带着新酒、炊饼、果子、小吃、玩物,出城游玩。汴京郊外,是一大片的田野、园苑、山林,这个时候,野外热闹如同市肆,“四野如市”,踏春的人们“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40]。宋初的诗人晏殊看着这春天里络绎不绝的游人,写下了一首小诗:“王城五百车马繁,重帷黕幕纷郊原。游人得意惜光景,恣寻复树登高轩。”
在这春天里,宋朝的人们还可以到皇家园林中玩耍,通往皇家林苑“金明池”的路上,总是人头攒动,“游人士庶,车马万数”。一首唐诗说:“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汴京的青楼女子也不想辜负这春色,骑着毛驴,“披凉衫,将盖头背系冠子上”,来“金明池”访春。一群年少的风流子弟,“跨马轻衫小帽”,跟在丽人后面,追逐春光。还有几个文身的恶少年,“用短缰促马头刺地而行”,“呵喝驰骤,竞逞骏逸”[41],大概是想以此吸引佳人的注意吧,就如今日开着宝马飙车的“古惑仔”,寻求速度的刺激、观者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