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说的浏览和选择
- 鲁迅全集(第十六卷)
- 鲁迅
- 4995字
- 2016-07-21 17:57:59
拉斐勒·开培尔
上
我以为最好的小说是什么,又,小说的浏览,都有可以奖励的性质么?这是你所愿意知道的。
西洋诸国民,无不有其莫大的小说文学,也富于优秀的作品。所以要对答你的询问,我也得用去许多篇幅罢。但是我一定还不免要遗漏许多有价值的作品。——对于较古的时代的小说——第十七八世纪的——在这里就一切从略,你大概到底未必去读这些小说的,虽然我以为Grimmelshausen's Simplicissimus中的风俗描写,或者Uhland的卓拔的“希腊底”小说等类,也会引起你兴味来。在这里,就单讲近世的罢。
严格的道学先生和所谓“教育家”“学者”之中,对于小说这东西,尤其是近代的“风俗小说,”抱着一种偏见,将浏览这类书籍,当作耗费光阴,又是道德底腐败的原因,而要完全排斥它的,委实很不少。耗费光阴,——诚然,也未始不能这样说。为什么呢?因为在人生,还有比看小说更善,也更重要的工作;而且贪看小说,荒了学课的儿童,是不消说,该被申斥的。但是,这事情,在别一面,恐怕是可以称扬的罢。想起来,少年们的学得在人生更有用更有价值的许多事,难道并没有较之在学校受教,却常常从好小说得来的么?——较之自己的教科书上的事,倒是更熟悉于司各得(W.Scott),布勒威尔(Bulwer),仲马(Dumas)的小说的不很用功的学生,我就认识不少,——说这话的我,在十五六岁时候,也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但是,因为看了小说,而道德底地堕落了的青年,我却一个也未曾遇见过,我倒觉得看了描写“近代的”风俗的作品,在平正的,还没有道德底地腐败着的读者所得到的影响,除了单是“健全”(Heilsam)之外,不会有什么的。大都市中的生活,现代的家庭和婚姻关系,对于“肉的享乐”的犷野的追求,各样可鄙的成功热和生存竞争,读了这些事情的描写,而那结果,并不根本底地摆脱了对于“俗界”的执著,却反而为这样文明的描写所诱惑,起了模仿之意的人,这样的人,是原就精神底地,道义底地,都已经堕落到难于恢复了的,现在不得另叫小说来负罪。翻读托尔斯泰的使人战栗的“Kreutzer Sonata”和《复活》,左拉(E.Zola)的《卢贡家故事》的诸篇,摩泊桑(Guy de Maupassant)的“Bel ami”以及别的风俗描写的时候,至少,我就催起恐怖错愕之念来,同时也感到心的净化。斯巴达人见了酩酊的海乐忒(斯巴达的奴隶)而生的感得,想来也就是这样的罢。而且,这种书籍,实在还从我的内心唤起遁世之念,并且满胸充塞了嫌恶和不能以言语形容的悲哀。看了这样的东西,是“人类的一切悲惨俱来袭我”的,但我将这类小说,不独是我的儿子,即使是我的女儿的手里,我大概也会交付,毫不踌躇的罢。而且交付之际,还要加以特别的命令,使之不但将这些细读,还因为要将自己放在书中人物的境遇,位置,心的状态上,一一思索之故,而倾注其全想象力的罢。对于这实验的结果,我别的并无挂念。——我向你也要推荐这类近代的风俗小说,就中,是两三种法兰西的东西,例如都德的《财主》(A.Daudet,Le Nabob)和弗罗培尔的《波伐黎夫人》(G.Flaubert,Mme.Bovari),是真个的艺术底作品。——但是,更其惹你的兴味的,也如在我一样,倒是历史小说,而且你已经在读我们德国文学中的最美的之一——即Scheffel的“Ekkehard”了。这极其出色之作,决不至于会被废的,盖和这能够比肩者,在近代,只有玛伊尔(K.F.Meyer)的历史谭——即《圣者》(Der Heilige),《安该拉波吉亚》(Angela Borgia),《沛思凯拉的诱惑》(Die Versuchung des Peskara)及其他罢了。还有,在古的德国的历史小说和短篇小说中,优秀的作品极其多。就是亚历舍斯(Millbald Alexis)的著作的大部分,斯宾特莱尔(Spindler)以及尤其是那被忘却了的莱孚司(Rehfues)的作品等。又如蒿孚(Hauff)的“Lichtenstein”和“Jud Suesse”,库尔兹(H.Kurz)的“Schillers Heimatjahre”,霍夫曼(Wm.Hoffmann)的“Doge und Dogaresse”和“Fraeulein von Scuderie”等,今后还要久久通行罢。——大概在德国的最优的小说家的作品中,是无不含有历史小说的。但这时,所谓“历史底”这概念,还须解释得较广泛,较自由一点;即不可将历史的意义,只以辽远的过去的事象呀,或是诸侯和将军的生涯中的情节呀,或者是震撼世界的案件呀之类为限。倘是值得历史底地注意的人格,则无论是谁的生涯,或其生涯中的一个插话,或则是文明史上有着重大的意义的有趣的事件或运动,只要是文学底地描写出来的,我便将这称为历史底文学,而不踌躇,例如美列克的《普拉革旅中的穆札德》(Moerike,Mozart auf der Reise nach Prag),斯退伦的《最后的人文主义者》(Adolf Stern,Die Ietzten Humanisten),谷珂的《自由的骑士》(Gutzkow,Die Ritter vom Geist)和《罗马的术人》(Der Zauberer von Rom)(指罗马教皇),克拉思德(H.Kleist)的“Michael Kohlhaas”,左拉的《崩溃》(Débacle),不,恐怕连他的“Nana”——因其文化史底象征之故——,还有,连上面所举的都德的《财主》也在内。——如你也所知道的一样,普通是将小说分类为历史底,传记底,风俗,人文,艺术家和时代小说的。但是,其实,在这些种类之间,也并没有本质底差别:历史小说往往也该是风俗小说,而又是人文小说的事,是明明白白的。又,倘使这(如R.Hamerling的“Aspasia”)是描写艺术史上的重要的时代(在Aspasia之际即Perikles时代)的,或则(如在Brachvogel的“Friedemann Bach”和“Beaumarchais”)那主要人物是著名的艺术家或诗人,则同时也就是传记底小说,也就是“艺术家小说”了。在将“文艺复兴”绚烂地描写着的梅垒什珂夫斯奇(D.S.Merezhkovsky)的《群神的复活》里,这些种类,是全都结合了的。——顺便说一句:“时代小说”(Zeitroman)这一个名词,是可笑的——凡有一切东西,不是都起于“时”之中的么!如果这名词所要表示的,是在说这作品的材料,乃是起于现代的事件,则更明了地,称为“现代小说”就是了。——
下
至于自司各得以至布勒威尔的小说,也不待现在再来向你推荐罢。在这一类小说上,司各得大概还要久称为巨匠,不失掉今日的声价;又,布勒威尔的《朋卑的末日》(The Last Days of Pompeii),则在Kingsley 的“Hypatia”梅垒什珂夫斯奇的《群神之死》,显克微支(H.Sienkiewicz)的《你往何处去》(Quo Vadis?),Ernst Eckstein 的“Die Claudier”及其他许多小说上就可见,是成了叙述基督教和异教底文化之间的反对及战斗的一切挽近小说的原型的,——罗马主义(Romanentum)与其强敌而又是胜利者的日耳曼主义(Germanentum)的斗争,则在 Felix Dahn 的大作《罗马夺取之战》(Ein Kampf um Rom)里,以很有魅力之笔,极美丽地描写着。这小说,普通是当作Dahn的创作中的主要著作的,但是,与其这一种,我却愿意推举他后来的,用了一部分押着头韵的散文体所写的《亚甸的慰藉》(Odhins Trost)。我从这所描写的日耳曼的宗教以及其英雄底而且悲壮的世界观所得的强有力的印象,可用以相比较者,只有跋格纳尔(R.Wagner)的“Der Ring des Nibelungen”所给与于我的而已。
次于Dahn,以极有价值的作品来丰饶历史小说界者,是Taylor(真名Hausrath,是哈兑堡大学的神学教授,)Ebers,Freytag等。而且他们是仗了那些作品,证明着学者和教授也可以兼为诗人,即能够将那研究的结果,诗底地描写出来的。由此看来,若干批评家的对于所谓“教授小说”(Professoren Roman),往往看以轻侮的眼的事,正如许多音乐家不顾及大多数的大作曲家也是乐长(Kapellmeister)的事实,而巧妙地造出了“乐长音乐”(Kapellmeister Musik)这句话,却用以表示轻蔑的意思,犹言缺乏创意的作曲者,是全然不当,而且可笑的。——大概,凡历史底作品,不论是什么种类,总必得以学究底准备和知识为前提,但最要紧的,是使读者全不觉察出这事,或者竭力不使觉察出这事,又或者在本文之中,不使感知了这事。——所谓“教授文学”这东西,事实上确是存在的,但我所知道者,却正出于并非教授的人们之手。使人感到困倦无聊者,并非做诗的学者,而是教授的诗人;用了不过是驳杂的备忘录的学识,他们想使读者吃惊,但所成就,却毕竟不过使自己的著作无味而干燥。将这可笑的炫学癖的最灿然的例,遗留下来的,是弗罗培尔(Gustave Flaubert)和雩俄(Victor Hugo)。前者在《圣安敦的诱惑》(La Tentation de St.Antoine)里,后者则在《笑的人》(L'homme;qui rit)以及《诸世纪的传说》(La Légende des Siècles)里。但是,要而言之,历史底“教授小说”的——而且令人磕睡的本义的“教授小说”的——理想底之作,则是“Salammbo”!和这相类的拙笨事,是希望影响及于许多人,而且愿意谁都了解的文学家,却来使用那只通行于或一特殊的社会阶级中的言语(Jargon),或者除了专门家以外即全不知道的术语,而并不附加一点说明。对于良趣味的这迂拙的办法或罪恶,是近代自然主义者最为屡犯的。我想,从头到底,懂得左拉的“Gérminal”的读者,恐怕寥寥可数罢。如果是一五一十,懂得其中的话的人们,究竟会来看这一部书不会呢?——
良好的历史文学和近代的风俗小说,在我,是常作为最上的休养和娱乐的。自然,我所反反复复,阅着,或者翻检,而且不能和这些离开的作品,委实也不过二十乃至三十种的我所早经选出的故事——意大利的东西,即Manzoni的《约婚的男女》,也在其内的。——我在这三十种的我的爱读书之中,我即能得到我对于凡有小说所要求的一切。这些小说,将我移到古的时代和未知的文明世界去;将我带到那在我的实生活上决没有接触的机会的社会阶级的人们里。而且也将许多已经消去的亲爱,再带到我的面前来。——诗人的构想力(Phantasie),艺术和经验所启示于我的世界,在我,是较之从我自己的经验所成的现实世界,远有着更大的价值和意义的。这也并非单因为前者是广大而丰富得多,乃是诗人的豫感能力(Antizipations Vermoegen),比起我的来,要大到无限之故。这力,是诗人所任意驱使,而且使诗人认识那全然未见的东西,全然在他的地平线之外的东西,和他的性质以及他的自我毫无因缘的东西,并且不但能将自己移入任何的灵魂和心情生活而设想而已,还能更进而将自己和它们完全同化的。——我之所以极嫌恶旅行,极不喜欢结识新的相识,而且竭力地——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涉足于社会界者,就因为我之对于世界和社会,不独要知道它的现实照样,还要在那真理的姿态上(即柏拉图之所谓Idea的意思)知道它的缘故。而替代了我,来做这些事的,则就是比我有着更锐敏的感官和明晰的头脑的诗人和小说家。假使我自己来担任这事,就怕要漏掉大部分,或者不能正确地观察,或者得不到启发和享乐,却反而只经验些不快和一切种类的扫兴的罢。——
开培尔博士(Dr.Raphael Koeber)是俄籍的日耳曼人,但他在著作中,却还自承是德国。曾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作讲师多年,退职时,学生们为他集印了一本著作以作纪念,名曰《小品》(Kleine Schriften)。其中有一篇《问和答》,是对于若干人的各种质问,加以答复的。这又是其中的一节,小题目是《论小说的浏览,我以为最好的小说》。虽然他那意见的根柢是古典底,避世底,但也极有确切中肯的处所,比中国的自以为新的学者们要新得多。现在从深田,久保二氏的译本译出,以供青年的参考云。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二日,译者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