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卢勃克和伊里纳的后来
- 鲁迅全集(第十六卷)
- 鲁迅
- 2727字
- 2016-07-21 17:57:59
有岛武郎
伊孛生七十四岁的时候,作为最后的作品,披陈于世的戏曲《死人复活时》,在我们,岂不是极有深意的赠品么?
在那戏曲里,伊孛生——经伊孛生,而渐将过去的当时的艺术——是对于那使命、态度、功过,敢行着极其真挚精刻的告白的。我在那戏曲里,能够看出超绝底的伊孛生的努力,和虽然努力而终须陷入的不可医治的悒郁来。伊孛生是在永远沉默之前,对于自己结着总帐。他虽然年老,但误算的事,是没有的。也并不虚假。无论喝多少酒,总不会醉的人的阴森森的清楚,就在此。当他的周围,都中途半路收了场的时候,独有伊孛生,却凝眸看定着自己的一生。并且以不能回复的悔恨,然而以囗弹一个无缘之人一般的精刻,暴露着他自己的事业的缺陷。
戏曲的主角亚诺德卢勃克,在竭诚于“真实”这一节,是虽在神明之前,也自觉毫无内疚的严肃的艺术家。是很明白“为愚众及公众即‘世间’竭死力而服劳役的呆气”的艺术家。他为满足自己计,经营着一种大制作。这是称为“复活之日”的雕刻。卢勃克竟幸而得了一个名叫伊里纳的绝世的模特儿。伊里纳也知道在卢勃克,是发见了能够表现天赋之美的一切的巨匠。于是为了这穷苦无名的年青的艺术家,不但一任其意,毫无顾惜地呈献了妖艳的自己的肉体而已,还从亲近的家族朋友(得到摈斥),成了孤独。这样子,“见了没有知道,没有想到的东西,也更无吃惊的模样。当长久的死的睡眠之后,醒过来看时,则发见了和死前一般无二的自己——地上的一个处女,却高远地出现在自由平等的世界里,便被神圣的欢喜所充满了。”这惊愕的瞬间,竟成就了将这表现出来的大雕刻。伊里纳称这为卢勃克和自己之间的爱儿。由这大作,卢勃克便一跃而轰了雷名,那作品也忽然成为美术馆的贵重品了。
这作品恰要完成时,卢勃克曾经温存地握了伊里纳的手。伊里纳以几乎不能呼吸一般的期待,站在那地方。这时候,卢勃克说出来的话,是,“现在,伊里纳,我才从心里感谢你。这一件事,在我,是无价的可贵的一个插话呵。”插话——当这一句话将闻未闻之间,伊里纳便从卢勃克眼中失了踪影了。
卢勃克枉然寻觅了伊里纳的在处。而他那里,先前那样的艺术底冲动,也不再回来了。他愈加痛切地感到所谓“世评”者之类的空虚。
已近老境的卢勃克,是拥着那雷名和巨万之富,而娶妙龄的美人玛雅为妻了。但玛雅,却只住在和卢勃克难以消除的间隔中。于是那令人疑为山神似的猎人一出现,便容易地立被诱引,离开了卢勃克。
这其间,鬼一般瘦损,显着失魂似的表情的伊里纳,突然在卢勃克的面前出现了。
而他们俩,在交谈中,说着这样的事:——
伊里纳——为什么不坐的呢,亚诺德?
卢勃克——坐下来也可以么?
伊里纳——不——不会受冻的,请放心罢。而且我也还没有成了完全的冰呢。
卢勃克——(将椅子移近她桌旁)好,坐了。象先前一样,我们俩坐在一起。
伊里纳——也象先前一样……离开一点。
卢勃克——(靠近)那时候,不这样,是不行的。
伊里纳——是不行的。
卢勃克——(分明地)在彼此之间,不设距离,是不行的。
伊里纳——这是无论如何,非有不可的么,亚诺德?
卢勃克——(接续着)我说,“不和我一同走上世界去么”的时候,你可还能记起你的答话来呢?
伊里纳——我竖起三个指头,立誓说,无论到世界的边际,生命的尽头,都和你同行。而且什么事都做,来帮助你。
卢勃克——作为我的艺术的模特儿……。
伊里纳——更率直地说起来,则是全裸体……。
卢勃克——(感动)你帮助了我了。伊里纳……大胆地……高兴着……而且尽量地。
伊里纳——是的,我献了血的发焰的青春,效过劳了。
卢勃克——(感谢的表情)那是确曾这样的。
伊里纳——我跪在你的脚下,给你效劳。(将捏着的拳头伸向卢勃克的面前)但是你……你呢?……你……。
卢勃克——(抵御似的)我不记得对你做了坏事。决不,伊里纳。
伊里纳——做了。你将我心底里还未生出来的天性蹂躏了。
卢勃克——(吃惊)我……。
伊里纳——是的,你。我是决了心,从头到底,将我自己曝露在你眼前了……而你,却毫没有来碰我一碰。
……………
卢勃克——……倘是崇高的思想呢,那是,我当时以为你是决不可碰到的神圣的人物的。那时候,我也还年青。然而总有着一样迷信,以为倘一碰到你,便将你拉进了我的肉感底的思想里,我的灵魂就不干净,我所期望着的事业便难以成就了。这虽然在现在,我也还以为有几分道理……。
伊里纳——(有些轻蔑模样)艺术的工作是第一……其次,才轮到“人”呀,是不是?
而这一切,在卢勃克,是不过一个插话,便完结了。纵使这是怎样地可以贵重的插话。这时候,伊里纳的天性之丝的或一物,断绝了。恰如年青的,血的热的一个女性,临死时一定起来一样,天性之丝的或一物,是断绝了。伊里纳就从这刹那起,失了魂灵。成了Soulless了。给卢勃克,也是一样的结果。在他,作为这插话的结果,是虽然生出了在众目之中是伟大的艺术品,然而总遗留着无论如何,不可填补的空虚。借了伊里纳的话来说,便是“属于地上生活的爱——美的奇迹底的这人世的生活——不可比拟的这人世的生活——这在两人之中,都死绝了。”
但卢勃克还不吝最后的努力。要拚命拿回那寻错了的真的力量来。于是催促着伊里纳,到高山的顶上去搜索。
迎接他们的,然而却不是真的力,不过是雪崩。在寻到魂灵之前,他们便不能不坠到千仞的谷底,远的死地里去了。
伊孛生写了这戏曲之后,是永久地沉默了。我可以说,这样峻烈的,严厉的,悲伤的告白,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经由了严正的竭诚于自然主义的人伊孛生,自然主义是发了这伤心的叫喊。倘使从别人听到了这叫喊,我也许会从中看出老年人的不得已而敢行的蒙混,觉得不愉快的罢。或者,那指为“不彻底的先驱者”的侮蔑,终于不能洗去,也说不定的。但从伊孛生听到这话,而记起了那低着傲岸不屈的巨头,凝思着时代的步调的速率的这诚实的老艺术家的晚年来,心里便不得不充满了深的哀愁和同情了。
无论怎样,总是尽力战斗,要站在阵头的勇猛的战士呵。在现在,平安地睡觉罢。你的事业,是伟大的事业。你将虽然负着重伤,而到死为止,总想站起身来的雄狮似的勇猛的生涯,示给我们了。你这样已经就可以。就是这,已经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象样了。
然而卢勃克和伊里纳,却还是一个活着的问题,在我们这里遗留着。卢勃克对于伊里纳,在做艺术家之前,必须先是“人”么?卢勃克对于伊里纳,当进向属于地上生活的爱的时候,其间可能生出艺术来呢?应当怎样,进向那爱的呢?伊孛生竟谦虚地将解释这可怕的谜的荣誉,托付我们,而自己却毫无眷恋地沉默了。
将来的艺术,必须在最正当地解释这谜者之上繁荣。能够成就伊孛生之所不能者,必须是伊孛生以上的人。要建筑于自然主义所成就的总和之上者,必须有自然主义以上的力。
我只知道这一点事实。但站在这伟大者之前,惟有惶恐而已。
(一九一九年作。译自《小小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