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虫自那晚听了白芍的劝,于第二天回到上游就悄无音讯了。朱大秀觉得王虫家那破房子不能保留,有了那破房王虫就还惦记着回来,索性一把火给烧成了灰,断了王虫的念想。这以后,我们花河就只有白芍还惦记着王虫了。白芍的惦记,又是出于害怕,害怕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像王虫。
发现白芍怀了孕,王家上下就都把白芍当祖宗一般供着,家务再不让她干了,又把梨花婶请了回来,还接她原来的那一档活,只是这一回照顾的不是巫香桂,是白芍。红杏也不放牛了,回来待在姐姐身边,替她做一些接茶递水的小细活。
白芍怕这种待遇。她怕到时候如果孩子生下来像王虫,她会因为享受过这些待遇而愧得慌。她想适当地参与一些家务活,但梨花婶不让。白芍说,我勤快惯了,一下子闲手闲脚的,不习惯,随便帮帮你,也可以解个闷。梨花婶说,前阵儿才因为你来了,我才被撵回去了,这会儿我不能因为你想解个闷儿,再把活路搞丢了。白芍只好不去抢她的活。
白芍去找迎春,却主要是想认真看看迎春那不到半岁的孩儿李子。
李子像哪个呢?她问。
迎春说,你没看出来像我?
白芍说,要怎样才能像她爹?
迎春说,那要看她的喜欢。不过一般情况下姑娘都像母,儿子都像爹。
白芍问,有儿子像母的没有?
迎春说,有的,只是很少。
白芍问,她是哪个的?
迎春迷茫。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呵呵笑,说我明白你在说啥子了,你是怕她是王土的吧?
说,开始我也怕,但生下来我看她长得一点儿都不像王土,就放心了。
说,不过就是像王土我也不怕,我家那个清楚我跟王土那点儿事,我能换来免租条,他只能认了。
白芍想,可我的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要是生个孩子下来像王虫,那我就白忙活一场了。她在迎春那里走了一会儿神,回来了。之后她便总走神,想得远远的,想被王土和巫香桂赶出王家,想重新嫁给王虫,想王虫的欢喜,想自己的愁苦……还有红杏,红杏只能卖出去做童养媳。
白芍觉得自己该做点儿什么才行。她让红杏替王土缝衬裤,还专门告诉她,那个长条形的袋儿是装他那个的。红杏的针线活不精,她就让她反复缝。缝好了,她又让红杏给王土送进房间去,看着他试穿,不合适了好拿回来改。
王土从红杏手里拿过衬裤,眼神就异样了。问,你缝的?
红杏点头说嗯啦,你试一下,合适就行,不合适我还得拿回去改。
王土看看衬裤,又看看红杏,问,你晓得这是啥子不?
红杏说,衬裤。
王土用手拉拉那根长条形的袋儿,脸上的不正经就抛头露面了。他问,那你晓得这个是装啥子的吗?
红杏说,姐说,那是专门装你那个的。
王土做出一种必须拼命才能忍住不笑的表情,问,我哪个?
红杏哈哈大笑,像个傻子。
王土说,你姐要不是个傻子,就是个人精。
红杏还是傻子一样哈哈大笑。
王土脱出了光胯。红杏短促地叫一声,突然捂住了嘴。王土问,你看见啥子了?红杏拿手指着他的胯间,不说看见了啥,只咕咕笑。王土说,从来没见过吧?红杏重重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她见过王禾的,只不过两个东西大不一样。但她没说。她虽然大大咧咧,但她还是能明白有些话是不能说的。王土穿上了红杏缝的衬裤。不合适。这袋儿小了,你看,我这个都装不进去。他让红杏看。红杏认真看了,说,脱下来,我拿去改。王土便脱。你姐没告诉你尺寸吗?他问。红杏说,姐裁的,是我缝窄小了。
红杏拿了衬裤回到白芍这里,对白芍说,小了。说完了就忍不住笑,她想起了王土试裤子时的情形。
白芍没笑。白芍一直看着她笑够了,住了声,才把她手上的衬裤夺了过来。白芍说,你应该害羞。红杏说,你又要我害羞,又支我去做这种事情。她显然在指责白芍的居心不良。
白芍开始拆衬裤。她说,这袋儿缝窄小了。
红杏说,你难道想我做王土爷的三婆子?
白芍看她一眼,说,从明天起,你负责倒王土爷房间的夜壶。
那天晚上,红杏来初潮了。半夜里一阵热乎乎的流动搅醒了她的梦,她爬起来点上灯就看见自己裤子里一片夺目的红。她无措一会儿,就去找白芍。白芍现在睡在王土的隔壁,门不上闩的。她推开门,把白芍从瞌睡的洞穴里拉出来,说,我也流血了。白芍半梦半醒,没听清,她只得重复一遍,我也流血了。红杏是见过白芍那里流血的,她知道那是正常情况,因此她并不怕。但她兴奋。当白芍完全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都不需要点灯,只需要红杏的一双眼睛就足够照亮房间了。
红杏让白芍看自己的裤衩。你看,我也流血了。她说。
白芍当真看到了那里血糊糊一片,在没有点灯的情况下。她也为红杏高兴,不过她只说了一句话,好,你长大了。
但没几天巫香桂跟她提议说该考虑为红杏找个婆家的时候,她却说,不慌,红杏还小哩。
她没把藏在心里的那个想法告诉任何人,她在用心经营王土和红杏的可能性。如果她生下个像王虫的孩子,被王土和巫香桂撵出门去了,她还可以指望红杏能嫁给王土。她打翻了好日子,红杏还可以捡起来。两姐妹都能过上好日子当然好,但如果不能两全,就得努力保证其中一个。
来年春交夏的时候,白芍生了。梨花婶接的生。孩子哇哇哭,梨花婶越过孩子的声音告诉白芍,是个带把儿的。白芍最关心却不是这个,她问梨花婶,长得像哪个?梨花婶说,当然像王土爷。白芍不信梨花婶,要她抱过去自己鉴别。梨花婶说,我先抱出去认认他大娘。白芍说,不慌,先让我看看。梨花婶只得把孩子放到她身边,让她先过目。孩子确实很像王土,那眼那鼻那嘴完全是一个模子的复制品。白芍放心了。她让梨花婶抱孩子报喜去,自己往深处吐一口气。她吐的这口气,一点也不亚于生一个孩子。孩子怀了十来月,担心也怀了十来月。现在,她把心和身体都彻底放松下来,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儿子起名叫王果,是王土起的。王土对儿子的名字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找巫香桂的伯父算了八字,才认真起了这个名字。白芍却对孩子起什么名无所谓,关键是有了这个长得像王土的孩子,她才觉得自己的安逸生活终于无法撼动了。
她开始考虑红杏的未来。她现在不能让红杏再往王土这边靠近了,正像她曾经苦心经营红杏和王土的可能性那样,现在她要切断他们之间的可能性。她想到的是等大脚家的二儿子等二品。可红杏反对,红杏说,我可以嫁给王禾。红杏跟王禾处得不错,白芍不是不知道。但红杏同样跟等二品也处得不错,而且白芍更看重等二品。白芍说王禾名下只有十几亩地,还由我们家经营着,等二品家百好几十亩地,即使分家,等二品也可以得到好几十亩。
红杏说,他就是有五百亩地我也不嫁他,你要是不同意我嫁王禾,那我就嫁王土爷,你当初不是想我做他的三婆子吗?红杏分明在拿话噎她。
白芍很伤脑筋,说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懂我的心思呢?
红杏说,你的心思又不等于我的心思,我懂了也未必就得听你的。
白芍说,我是你姐,我都是为你好。
红杏说,你要是为我好,就别让我嫁等二品。
白芍说,等二品也喜欢你。等二品平常爱跟王禾一起找红杏厮混,他对红杏的那份喜爱也是有目共睹的,在白芍看来,一点也不被王禾比下去。
红杏也并不否认。但红杏说,他喜欢我我也不嫁他。
白芍问,为啥?
红杏说,为我没看上他。
白芍后悔自己前一阵儿的故意安排了。她把红杏反对嫁等二品的行为看成是因为王土,她怀疑红杏从王土那里得到了好处。她知道一个姑娘一旦得到了谁的好处,就不容易忘掉谁。一个庄稼人苦心经佑着一棵苗,等它长大了,才发现它是棵毒草。白芍毅然拔掉了这棵苗。红杏不再负责倒他们房间的夜壶,也不再让她参与有关王土的针线活。
可红杏还在拿王土做挡箭牌,她的机灵全用于嘲弄白芍了。她说,我嫁王土爷啊,他的地不是更多吗?
白芍不得不打了她一嘴巴。那一嘴巴下手很重,红杏感觉到自己的脸迅速肿了起来,但红杏没有生气,因为红杏在想王禾。
可王禾在放假回家来的途中给抓了壮丁了。他和等二品一起回来的,两人一起挨了抓。等大脚和王土扛了钱到处撒,想把人弄回来,但结果没成。收了钱,别人只给了一个消息,说抓壮丁没个章法的,王禾和等二品进了哪个部队都不清楚。
因此白芍对红杏说,你不要嫁王禾吗?现在人都找不着了。
红杏说,你不是让我嫁等二品吗?等二品也找不着了。
白芍说,他总会回来的。
红杏说,王禾也总会回来的。
王土突然发现是梨花婶在床下掏夜壶。他很不高兴,睡懒觉的兴致也没有了。出来问白芍,红杏呢?
白芍反问,你找红杏做啥子?
怎么是梨花婶倒夜壶了?
我让她倒的。白芍这么说的时候不看王土,看着怀里的王果笑。王果正吃奶,她感觉那张小嘴正在把她变得透明,好像他吸走一口奶水,就跟着从她的后背吸进来一股阳光,她正在被照亮。
王土上前摸摸王果的脸,顺便又摸摸白芍的奶。
白芍说,红杏大了。
王土说,你给我倒夜壶的时候,也就她这么大。
白芍说,我侍候你还不够啊?
王土说,我只是不喜欢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皱巴巴的脸。
白芍吃吃笑,说,是红杏自己不愿意给你倒了。
王土不信,他找到了红杏,他更愿意相信红杏。
红杏说,我大了,我姐怕我跟她抢你。
王土哈哈笑,问,你会不会跟她抢我呢?
红杏说,不会。
王土不笑了,问她为啥。
她说,我在等王禾回来。
王土又笑了,这回笑得直拍肚子。你看上王禾了?王土笑的是这个。红杏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那么大笑的,还笑得直拍肚子。
嗯。
那要是王禾不回来呢……
你凭啥子说他不回来?
我只是假设。
假设是没用的。红杏说。
王土看着红杏沉默了一会儿,略显得有些失落了。红杏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就说出来了。她说,你在可惜,可惜我看上王禾了。你本来以为我也会嫁给你,当你的三婆子。
王土问,是吗?
红杏说,你说是不是呢?
王土说,我要是像喜欢你姐那样喜欢你,你嫁我不呢?
红杏说,不。
王土说,为啥?
红杏说,因为我在等王禾回来。
王土说,那要是我不让王禾娶你呢?王禾是我侄子,我是他伯父,他得听我的。
红杏说,你不让他娶我,我也不会嫁你。
王土又想问为啥,红杏却不等他张嘴就先回答了,她说因为我在等王禾。
两人都同时发现白芍站在身后。但白芍并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等他们觉得没趣,各自找条道走开了,白芍便确切地发现,自己很不情愿看见红杏跟王土走得那么近。刚才那一幕,正在刺痛她的心。以往,她觉得王土是可以给人分享的,比如迎春就可以。虽然现在她依然能够容忍王土偶尔给迎春或者别的小媳妇写上一张免租条,但她无法想象如果红杏嫁给了王土的话,她会不会还有心情活下去。实际上,她怕的不是红杏嫁给了王土,而是怕王土娶任何一个三婆子。
她不想像巫香桂那样活着。
白芍生下王果那天,巫香桂就再不打算放开她的烟斗了。既然巫香桂被剥夺的已经很多,她就没有理由不尽可能地把一些能代表权威的东西紧紧抓住不放。
从那天起,巫香桂就只有那根烟斗陪伴了。每天,你都只能看见她坐在堂屋,抱着那根烟斗吞云吐雾。她跟她的烟斗形影不离,她们似乎本来就是一对共生体,日子久了,她变得越来越像那根烟斗了,枯瘦,干硬,古老。有时候一恍惚,你会怀疑她已经在那里坐了几百年了。
白芍来到了她跟前。
你是来说红杏吧?她说。
你原来说过要替红杏找婆家,是哪家呢?白芍问。
你不是说不用慌吗?巫香桂说。
我错了,红杏已经不小了。白芍说。
你怕了吧,怕他抢你的王土爷吧?咯咯咯!她的笑声也已苍老了。白芍给她笑得打了两个冷战。
巫香桂说,我当时想把她说给大秀做二房,因为大秀看上她了。
白芍皱起了眉头。
巫香桂也皱起了眉头,问,看不上大秀?别以为红杏是谁哩,你高攀上了王土,可红杏还是个使唤丫头不是?大秀能看上她已经是她的福分了。
红杏说,给朱大秀做二房,你掐死我算了!
白芍说,反正不准你打王土爷的主意!
红杏说,我根本就没打王土爷的主意,我说过我在等王禾,你为啥子非要让我给朱大秀做二房?
巫香桂高估了自己的权威,她错误地认为自己是可以主宰一个丫头的命运的。在她看来,红杏同不同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她愿不愿意管她的事儿。既然是朱大秀要娶红杏,她是愿意管的。她自作主张找伯父看了个好日子,就开始张罗给红杏办一点儿嫁妆。
于是红杏选择了一个下着雨的下午去找王土。那时候王土正在街上跟人下棋,对手是个小店主,叫张大布,重庆人,往花河背了十来回盐,不背了,干脆在这里租了个门面,开了个小店做起了不挪脚的买卖。买,是买当地人的桐油,卖,是卖重庆运来的盐巴和布。
两人都好厮杀,因此常在一块儿对弈。当红杏站到他门口的时候,他比王土先抬起头来看红杏,看红杏光着头淋在雨里,他便捅了一下王土。王土把眼睛从棋盘上抬起来,愣了一会儿。张大布看着王土,王土看着红杏,红杏看着王土。
给雨湿透的红杏要瘦下去很多,像一棵还没长出叶子的红杏。王土要去拉红杏,可又显得怕雨,回头想找个遮雨的,红杏就转身走了,走得很快。王土得到了张大布找的一把油布伞以后,才往雨里去追。结果只差那么一点距离就眼睁睁看着红杏栽进河里去了。红杏是从桥上栽下去的,桥离河水八丈高,她抱的是必死的心。王土见了那情形就扔了伞,但他并没有跟着从桥上栽下去,因为他没抱必死的心,他是从桥头下去的,那里有两个岩层,他分两步才到了河里。我们花河的人十分珍惜花河的水,因此我们历来不让女人到河里玩水,说那样就把河水弄脏了。不用说,红杏是注定不会水的,这一栽都没有悬念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救起了红杏。河底的世界或许让红杏感到满意,王土救她出水面的时候,她紧闭着眼,大有再不看这个世界一眼的派头。王土一口气抱着红杏飞奔到家,把红杏放到了巫香桂和朱大秀面前。那两个正商量婚宴的事儿,看到这种情况就吓青了脸。他们倒不至于那么害怕死人,只是因为这个死人跟他们有牵扯。好在这时候红杏猛吐了几口水,又活回来了。活回来的红杏不看巫香桂,不看朱大秀,甚至也不看慌慌张张奔过来的白芍。她看着王土,那眼神,似乎因为刚刚去过了河底,显得更深了,和这样的眼睛对视,王土不得不屏声敛息。
巫香桂走开了。
朱大秀走开了。
白芍上前抱住了红杏,但红杏依然看着王土。她显然并不关心自己是不是死里逃生了,她更关心的是王土有没有阻拦巫香桂。
巫香桂把给红杏缝到一半儿的嫁衣拿出来继续缝。她的眼睛不好使了,走针的时候要把衣服拿得远些才看得清楚。她就这么一边虚掩着眼看针,一边对王土说,一个小丫头,不过是闹闹,我就不相信她还敢闹第二回。
王土说,她可不像闹给你看的。
巫香桂说,我心里有数。
王土说,她看不上朱大秀。
巫香桂脸上不高兴了,停了手上的活,直视着正前方,说,家务事有我就行了,你不用操心。
王土说,这事不能这么办。
巫香桂说,我在办事,我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
王土说,我让你办,你可以办,我不让你办,你就不能办。
巫香桂突然转过头来,看起来她突然不认识王土了。
王土确实显得很陌生,他说,在王家,要我让你说了算,你才能说了算。
当天晚上,红杏那件才缝到一半的嫁衣被巫香桂扔给了梨花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