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花河
  • 王华
  • 5579字
  • 2016-08-15 15:34:53

王虫都把日子看好了,唢呐也请好了,巫香桂却告诉他,白芍不嫁他了。王虫觉得巫香桂在开玩笑,说白芍不嫁我嫁哪个?巫香桂说,白芍要嫁王土。王虫依然以为巫香桂在开玩笑,但巫香桂明确告诉他,她没有开玩笑。她说,不信你去问白芍。王虫一错再错,到这时候他依然觉得白芍并不重要。他说,白芍八岁就跟我定了婚,她只能嫁给我。巫香桂说,她就是四岁跟你定了婚,也改不了她要嫁给王土。王虫说,你们敢!巫香桂说,都定了,没什么敢不敢的。我正准备叫大秀去找我伯父看日子去呢,你既然说腊月初三是个黄道吉日,那我们就不用再麻烦了。王虫气紧得很,脖子迅速变粗,青筋暴露,对于他那一肚子气来说,一个嘴洞和两个鼻孔太有限了。

巫香桂却平静得很,她说,白芍说定婚的时候,你们家拿了定婚礼的,我为你准备好了,回去的时候带上吧。

王虫当然没带什么回去,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都等不及一个王土晚归的机会,第二天大白天的就把王土堵截在河边暴打了一顿。王土没防备。王土又是一个人敌王虫们三个人。王土当然败了,而且败得很惨。打完了,王虫他们就凯旋而去了。帮王虫的,是他的两个表兄,住在花河上游。打完了,王虫就说,你们回吧,有事我再叫你们。然后,他也走了。

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巫香桂就不得不重视这件事情了。她叫朱大秀到上游黄家借了两个家丁前往王虫家雪恨,王虫却不在。不光王虫不在,连他爹也不在。逃了就行了?朱大秀这样问那两个借来的家丁。两家伙嘿嘿笑,笑完了就踢开了王虫家的门。他们干惯了这样的事儿,轻车熟路就扫荡了王虫家那两间破屋。完了以后朱大秀做了一番检查,除了那口粗笨的石水缸,其他的都没留下个完整的。但他还不满意,于是两家丁又找到了王虫家仅有的一小包苞谷粉和两碗白米,并且带走了。不光如此,朱大秀当日就收回了王虫家的地,开除了他家的佃户资格。

王土给打断了一条肋骨,因此巫香桂要严肃考虑白芍的价值。你觉得你为白芍受这样的罪值得吗?她这样问王土。王土说,当然值得,白芍是整个人,我只断了一条肋巴骨。

但巫香桂还是要考证一下白芍的价值。

她要去找半眼。半眼是我们花河公认的摸相摸得最准的一个,或许是因为他比别人多半只眼,有半只眼的亮光,比两眼一抹黑肯定要算得更准些。

做出这个决定以后,巫香桂看白芍时眼神就很特别。白芍从这种特别中感觉到了什么,借给王土端药汤的机会,她问王土,她打啥主意了?王土笑着说,她要看看你是不是能替我生一大堆儿子。白芍说,我保证能。王土更加忍不住笑,他说,你说了她不信,她信半眼。

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这对白芍来说有好处,白芍本来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怕眼前这来得太容易的一切都是假的,王虫打了王土使这件事情显得真实了一点,巫香桂要去找半眼又让她觉得这件事情多了一份真实感了。他们都在热心地帮助她,帮助她确认自己已经能够看得见的目标,虽然他们的初衷并不是这样。他们本来是想阻挡她前行,但这样反而让她更加坚定,因为他们在告诉她,目标就在前面,那个清晰的黑点是真实可信的。

白芍当晚就去找半眼了。她必须把防御工作做在前面。那时候夜已经有些深了,人世间如一只黑口袋。白芍这样的年龄,正是最害怕黑夜的年龄。因为她们已经脱离了童年时的无知,却又并不像成人那样对世界有一个比较充分的了解。但白芍不能因为害怕黑夜就不去找半眼,况且当你的心里装着大事的时候,黑夜的可怕就被迫退到一个你看不见的角落里了。

白芍一个人偷偷出门走进黑夜,走得像只猫那么从容。为了不至于被人发现,她甚至都没带上一个小火把。在那个即将接近的目标的强力推动下,她似乎也长出了一双夜眼。在前往东岸的路上,她凭着这双夜眼走得平稳而且矫健。不多久,她便敲响了半眼的门。半眼虽只有半只眼,但还是点了灯。进了门,白芍渐渐地在他的眼前变得清楚一些了,半眼给吓了一跳。深更半夜的,怎么是你?他那样子,不像是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倒像看见了鬼。

白芍说,香桂大娘明天要带我来找你摸相。

半眼说,既然是这样,你就不用这么着急深更半夜地跑来呀,你们明天过来就行了。

白芍伸出手说,你看我命里能生儿子吗?

半眼说,这黑糊糊的我看不清哩,你何必那么急呢,还是明天来吧,反正香桂大娘也要带你来哩。

白芍说,我能生,肯定能生。

半眼说,那也不一定哦,看命哩。

白芍说,你到时候就对香桂大娘说,我能生,还不止一个。

半眼说,我得实事求是哦,我靠这个吃饭哩。

白芍说,你对我好,我以后就对你更好。你帮了我的忙,我一辈子都记得你,你帮香桂大娘的忙,她只不过给你几个钱。

半眼说,你哪能比香桂大娘给的还多?你即使嫁给王土,也还是个二婆子,关不了火的。

白芍想都没想就脱下了三天前王土才给她戴上的手镯,交到了半眼的手上。她说,这个先放你这里,等事情办成了,我再拿钱来换它。半眼用他有限的目光看了看手镯,咧开了嘴。他说,好吧,你放心回去,香桂大娘那里我来对付。

白芍算是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落回肚子里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半眼没有食言。当天傍晚白芍回到自家老屋,挖出了她卖庄稼的钱,从里头拨了一半出来给了半眼。不仅如此,她还表示今后宽裕的时候再给他。

既然半眼都说白芍命里有五个儿子,巫香桂就不能怀疑她的价值了。她开始全心全意地为腊月初三那一天做准备,王土和白芍那天要穿的婚衣都由她亲自来缝。

对于这一点,牡丹表示她很瞧不惯。她原来是全心全意要阻挡白芍的,她不能容忍白芍作为一个下人,站在一个比自己低的处境里却比她先得到便宜。但她因为年龄和远不如白芍那么思路清晰而且执着,导致她连一个绊脚石的角色都做得不够好。在她还没有想清楚如何对付白芍之前,她已经发现白芍远比她想象的要强大得多:白芍竟然飞过了她和王虫。当她看到白芍实现了这一次飞跃,并且看到他们实际上弄巧成拙地帮了白芍一把,使白芍反而取得了一次意想不到的进步的时候,她很后悔自己没有跟王虫联手。但这已经晚了。白芍即使只是个丫头,但她父亲已经决定要娶她了。她即使是个千金,能力也到不了能够阻止父亲娶一个女人的地步。不过,她的无能为力尚可原谅,母亲的逆来顺受就让她受不了了,看着母亲飞针走线,她用的是一种恶心的表情。似乎在她眼里,那上好的布料其实是一卷狗肠子。

巫香桂说,我又没叫你帮忙,你何必那么不高兴?

牡丹说,帮忙?打死我也不干。

巫香桂觉得好笑,就笑了。问她,为啥?

牡丹说,我没那么贱。

巫香桂不高兴了,问,你的意思是我贱喽?

牡丹说,我爹贱,你更贱。

巫香桂说,不能这么说你爹。

牡丹说,爹是你男人,不是你儿子。

巫香桂觉得自己被针扎了一下,忙拿起手指来看,却并不见针眼儿。可她却在自己的手指尖上迷失了,目光傻在那儿,意识不到应该寻个出路离开那个地方。

牡丹说,别看了,针没扎着你。

巫香桂说,针确实没扎着我,是你扎着我了。她的目光终于走到了线上,线很细,目光掂着脚尖,走得歪歪斜斜,而她的心思,却早已跑到前头,到达了线的顶点,那儿是巫香桂的手,是曾经的十五岁的手。

巫香桂十五岁时缝了第一件嫁衣,是给她自己的。严格地说,那不叫嫁,因为新郎还不满一岁。王土一生下来,母亲就没了。据说是王土给克的。

父亲王老在那时候还算不上十分了不起的人,不过十几亩地的家当,说富也富不到可以又娶二房又请老妈子的程度。王老在思前想后一番,决定买个大点儿的儿媳妇。看上了巫香桂以后,他便凑了一笔钱给了她父母。一手交钱,一手就要接人,巫香桂连夜为自己勉强赶制了一件新衣,算作自己的嫁衣。

到了王家,她才知道自己首先得做好老妈子,等到她的男人长大了,她才是新娘。

那至少也得是十五年以后。

为了等到那一天,她一泡屎一泡尿地侍候着王土。王老在对她很满意,满意她那一手家务活,也满意她的模样。看着儿子一天天往大里长,他同时也看见了巫香桂由一个花骨朵儿到开始凋零的过程。有时候,他就心痛了。他是个庄稼人,见不得一切的荒废。因此有一天,他喝下巫香桂为她端来的酒以后,就对她说,不如你跟我算了。他说,你等我儿子,也太难等了。那天他都等不及把饭吃完,就把巫香桂抱上了他的床。巫香桂并没有十分反对,因为她觉得他说得对,等王土长大实在够她等。

自那以后,王老在就真把她当婆娘待。他上心于积累田产,有了巫香桂,他就不再花哪怕一分心思去想续个二房的事了。看他一心一意,巫香桂也悄悄在心头调整了重心,王土就当儿子待了。王老在专心于壮大家业,她请来一先生,教王土认字学算术,说今后让他帮王老在经管家业。有了她做贤内助,王老在更加得心应手,到王土十六岁的时候,他的地已经增加到了八十多亩。王家也因此而进入了大户人家之列。

王土十六岁的时候,巫香桂三十岁。

王老在却突然提出要为王土和巫香桂拜堂完婚。对此巫香桂报以不解的眼神和眼泪,王老在替她擦拭着眼泪,说了一大堆话。

他说:你原本就是我为儿子买来的媳妇。

说:早先,我是怕你等儿子长大等荒废了,也受不了自己的荒废。

说:现在,儿子长大了,可以做男人了。

说:我做下的是孽债,菩萨说我得还,现世就还。后天我家那头母牛要生产,我要投那牛胎,变作牛,听儿子使唤。

巫香桂只当这些都是搪塞她的话,没当真。跟老子还是跟儿子,她都没有选择的权利,从来她就只知道,女人一出生,命运就被交到了男人手里。既然如此,她也只有认命。第二天,她和王老在筹备了十几桌酒席,她和王土风风光光拜了堂。

那晚上床后,巫香桂显得有些发呆。王土问她怎么做了新媳妇倒傻了,她说,我就想不明白,我要嫁个男人,为啥子得自己先辛苦把他养大。十六岁的王土没心没肺地笑,说那有啥想不明白的,你先做我母,再做我媳妇。

巫香桂问,那你是喜欢我做你母,还是喜欢我做你媳妇?

王土说,都喜欢。

巫香桂说,不能都喜欢。

王土说,你有时候做母,有时候做媳妇,好不?

巫香桂往深处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王土没她那么多心思,扑上来要往她怀里拱。这是他们的惯例,从小到大,王土都喜欢在睡前拱进她怀里,衔着她的乳头睡觉。她也很乐意那样。但这天晚上她却显得很反感,她第一次粗暴地推开了王土。王土惹了没趣,来了性子,大哭。他才十六岁,不必要硬把自己当男子汉。爹在外面吼,他就大喊大叫,说媳妇打他。

第二天早上起来,巫香桂看到王老在站在屋中央看着她。她走过去,王老在说,能让他变成男人的不是他爹,而是婆娘。巫香桂没吭声。她总不能跟王老在谈她跟王土昨晚那点儿事的心得吧?说十六岁的王土太嫩,不如五十岁的王老在?但王老在却看得见她心里头正想什么,他说,暂时的,十六岁的王土是走上坡路,五十岁的王老在是走下坡路。

然后,他让巫香桂为他烧一锅开水。洗澡的时候,他还叫巫香桂去替他抹背。最后一次。他说。只擦背。他说。

完了你去请李剃头来为我剃头。他说。

巫香桂把李剃头请回来的时候,王老在已经找阎王报到去了。那天傍晚,他家那头怀了十二个月孕的母牛当真下了一头牯牛犊。巫香桂的伯父巫三爷正给王老在做道场,那会儿正念着经。牛犊下地后,他突然就不念了。没人告诉他圈舍里正有母牛在产崽,他却直奔母牛而来。巫香桂正接生,牛犊下地后冲着她直叫唤。巫三爷问他侄女,是个牯牛?巫香桂说,对的。巫三爷说,他其实想变个母牛的,阎王不让。巫香桂问,哪个?巫三爷说,王老在。

再看那牛犊的时候,巫香桂就觉得真看见了王老在。她不让王土使唤那牛犊,自己一心一意喂养。那牛犊长到一岁,就应该下地学犁了。巫香桂请了两个长工,又将一部分地租给了两个佃户。留下的地,由长工使唤着别的牛去耕,那头牛犊和王土都不让下地。

这样,王老在就投梦来了。说你不让我下地,我赎不了罪,就还得做一世的牛哩。

巫香桂只好把他交给长工。

但这样王老在还要来投梦,说你不让王土使唤我,我咋还他的债呀?巫香桂说,你勤快干活,为他壮大家业,也是还债嘛。

那以后,王老在很多年没再来投梦。巫香桂生下牡丹好些年,肚子都不见动静,他才又回来了。他说,我盼着你为王家生个儿子哩。巫香桂从此便怕见那牛牯。好在后来肚子终于有了动静,而且还真生下个儿子。儿子刚生下来没几天,那牛牯就死了。要死的那天,它在牛圈里一个劲地叫唤,巫香桂想,它怕是想见刚得的这娃儿吧,就抱了去让它看。一到跟前,它果然不叫了,只看着巫香桂怀里的娃儿,眼眶里闪着泪光,最后竟滴下两颗巨大的泪珠。

就那天下午,它死了。

小儿子没死之前,巫香桂自认为牛牯临死前那眼泪代表的是激动。小儿子被鱼鳅症夺走以后,巫香桂又认为那牛牯当时表达的是一种悲伤,因为它早就看到了小儿子那短得可怜的命程。

自那以后,巫香桂就总是看见牛牯那双眼睛,有时候它挂在树枝上,有时候贴在墙壁上,有时候它什么也不靠,就那么晃悠在空气中。巫香桂很希望王老在再到她梦里来一回,她想告诉他,不用他担心,即使她生不了,王家也不会断了香火。

巫香桂对牡丹说,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你要是把哪一个人当你的命,你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牡丹哭了。她也把爹当命,但她却不愿意爹娶白芍。

大约每个人都会这样,当你付出了十二分的艰辛,终于看到目标的时候,你突然发现它其实让你十分恐惧。它是不是真实,是不是真就是你要的那个目标,都值得怀疑。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反而要放慢脚步,甚至站下来。你需要对它做一番认真的打量。以往一直巴望赶快抛到身后的东西,你突然又吝惜而且留念了,因为它们可以为你提供参照。腊月初三近在眼前了,那是白芍努力追求的生命的节日。以往,它只存在于白芍的念想中,只是一个影子;现在,它存在于现实中,很清晰。可对于白芍来说,似乎那个念想中的节日更清晰,而这个现实中的节日却只是个影子。她睡不着觉,总怕被子是假的,床也是假的。早上起来,直奔王土的房间倒夜壶,她把夜壶提到厕所就摔了。是故意摔的,而且摔成了几瓣,哐当声很清脆,尿臊气冲天。这样她就放心了,这说明一切都是真实的,白天是真实的,夜壶是真实的,尿臊气是真实的,她也是真实的。她坚实地存在着,那么,她的那个节日,当然也坚实地存在着。

她干活更加卖力,她要求妹妹红杏继续放牛,像一只对于飞行完全没有把握的雏鸟用爪子紧紧抓住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