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普法战争(3)

但是,这下却惹恼了羊脂球,因为她是拿破仑三世的崇拜者。她的脸涨得比樱桃还红,气得说话也结巴了:“我倒要看看您,你们这些人,处在他的位置上又能怎样,那可更有好戏看了。真是龌龊,啊,是的!是你们背叛了他,背叛了这个人!要是由你们这些家伙来统治法国,那我们就只能选择离开了!”高努代无动于衷,嘴角依然挂着高人一等的微笑,但是大家都感觉,脏话就快要从他的嘴里喷出来了。正在此时,伯爵介入了,他以权威的口吻宣布一切真诚的意见都应该受到尊重,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姑娘的怒火。不过,伯爵夫人和纺织厂老板娘却在无意间被这个妓女吸引住了,她们这些上流社会的人,骨子里就对共和国怀有莫名其妙的仇恨,同时又像所有女人一样,对讲究排场的专制政府怀有天生的爱慕。这个姑娘是多么崇高而且大义凛然啊,和她们是多么相像!

篮子已经空了。十个人吃光一篮子食物可谓毫不费力,同时还只嫌篮子不够大呢。他们又聊了一阵子,不过自从东西被吃完后,气氛就渐渐冷了。

夜幕降临,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人在消化食物时对寒冷最敏感,羊脂球尽管肥胖,却也冻得打起哆嗦来。布雷维尔太太表示愿意借自己的小手炉给羊脂球烤一会儿,里面的炭从早晨到现在已换了几次。羊脂球立刻接受了,因为她觉得双脚已经冻僵。卡雷-拉马东太太和卢瓦梭太太也把她们的手炉借给了两位修女。

车夫点起了风灯。跳跃的灯光照亮了大汗淋漓的马屁股,上方有一团热气。在飘忽不定的灯光中,道路两旁的积雪随着马车前进,仿佛在向后疾驰。

车厢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在羊脂球和高努代之间突然发出了一声响动;卢瓦梭的目光在黑暗中搜索着,他坚信看见那个大胡子男人躲闪了一下,似乎是挨了一记闷拳。

大路前方出现了点点灯火,托特到了。他们已经走了十一个多小时,外加途中四次让马停下吃燕麦和喘口气的两个多小时,总共十四个小时。马车驶进小镇,在通商旅店门口停了下来。

车门开了,一阵熟悉的响声惊得所有乘客打了个冷战:那是刀鞘磕地的声音。紧接着,他们听见一个普鲁士人在喊叫着什么。

马车已经停稳,却没人下车,好像料定一下车就会惨遭屠杀。这时车夫出现了,他手里提着一盏风灯,倏地一下照亮了从里到外两排惊惶失措的脸孔,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

在车夫身旁,明亮的灯光里显露出一个普鲁士军官,是个特别瘦的高个青年,留着一头金发。他身上的军装紧绷着,就像姑娘穿的紧身胸衣。他歪戴着锃亮的大盖帽,这让他与英国旅馆里的侍者十分相像。他的小胡子留得过分得大,长胡须根根笔直,不断向两旁伸展,越来越细,最后只剩下一根金黄色的细丝,细得让人看不到胡尖儿。他的小胡子似乎都压在嘴角,扯着腮帮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垂的褶痕。

他用阿尔萨斯腔的法语请乘客们下车,生硬地说:“先生们、绿(女)士们,能请你们霞(下)来吗?”

两位修女首先服从,圣门女子总是习惯对一切都逆来顺受。接着走出来的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后面跟着纺织厂老板和他老婆,然后是把高大的妻子推在前面的卢瓦梭。他脚刚落地就对军官说:“您好,先生。”与其说是礼貌,不如说是谨慎小心。而对方却和所有大权在握的人一样傲慢,睨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羊脂球和高努代虽然坐在车门口,却是最后下车的,在敌人面前,他们竭力保持严肃庄重的神色。胖姑娘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而民主党人则用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捻着他那红色的长胡子,有些悲剧的意味。他们二人懂得,在这样的遭遇中,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代表着自己的国家,所以都想保持些尊严;同时,他们对同伴们的驯顺感到愤愤。羊脂球尽量想表现得比身旁的高贵女人们更有尊严;而高努代则觉得自己应该成为楷模,举手投足都应该表现出从前在路上挖坑搞防务时的劲头。

众人走进旅馆的大厨房,普鲁士人让他们出示总司令签发的离境许可证,上面记录着每位旅客的姓名、体貌特征和职业,他比较每个人和证件上的内容,对这些人审查了很久。

然后,他突然说了声“号(好)了”,就走了。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而肚子又饿了起来,于是吩咐旅馆准备晚餐。做好饭至少得半个小时,因此在两个女佣忙碌的时候,他们就去看各自的房间了。客房全部排列在一条长廊里,长廊尽头是一扇玻璃门,上面写着“一百号[9]”。

终于,正当大家要坐上餐桌时,旅馆老板亲自来了。他当过马贩,是个患哮喘病的胖子,喉咙里总是呼噜噜涌动着沙哑的痰声。他的父亲把弗朗维[10]这个姓传给了他。

他问道:

“哪位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

羊脂球吃了一惊,转身答道:

“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想立刻和您谈谈。”

“和我?”

“是的,如果您就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的话。”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了一下后,断然回绝道:

“也许吧,但是我不想去。”

她身边立刻产生一阵骚动,大家开始议论,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命令。伯爵走到羊脂球身边说:

“您这可不对了,夫人,因为您的拒绝不仅会给您,而且会给您所有的同伴都带来麻烦。绝不要和当权者作对。走走过场肯定不会有任何危险,或许是为了补办什么手续。”

大家纷纷认同伯爵的说法,一起央求她,催促她,讲各类道理,终于说服了她,因为大家都害怕拒绝会引起更多的麻烦。最后她说道:

“我是为了你们才去的,就是这样!”

伯爵夫人拉住她的手:

“我们都很感激您。”

她走了出去,大家要等她回来才开饭。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在懊丧,为什么被请去的不是自己,而偏偏是这个脾气暴躁的姑娘。同时又默默准备了一些阿谀之辞,以便轮到自己去时好说出来。

然而,才过十分钟,她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脸涨得通红,没头没脑地怒斥道:“呸!流氓!这个流氓!”

众人急于探听究竟,可她就是默不作声。伯爵一再追问,她才非常庄重地答道:“不,这和你们无关,我不能说。”

于是大家围着一个大汤锅坐了下来,卷心菜的香味从锅中飘出,尽管之前紧张了一阵,但这顿晚餐还是颇让人愉快的。苹果酒很棒,卢瓦梭夫妇和两个修女为了省钱,点了这种酒。其他人则要了葡萄酒。高努代点的是啤酒,他会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打开酒瓶,让啤酒溢出白沫,歪着杯子端详一番,然后把杯子举到灯和两眼之间,仔细鉴赏酒的色泽。喝酒时,他那与他偏爱的饮料色泽相近的大胡子也仿佛激动地颤抖起来,他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大啤酒杯,视线绝难从中拔出,那副样子,仿佛是在履行降临人世后的唯一使命。简直可以说,在他头脑中,他已把这辈子的两大嗜好——啤酒与革命——合而为一了,在享受其中一件时,绝不会忘记另一件。

弗朗维夫妇在餐桌顶头吃饭,丈夫像个破火车头那样嘶哑地喘着,由于胸腔抽送空气太剧烈,导致他吃饭时顾不上说话,可是妻子却说个没完。她讲了普鲁士人来后给她的全部印象,他们说的话、做的事。她恨透了普鲁士人,首先是他们害得她损失了很多钱,其次是她有两个儿子在军队里。她讲话时专对着伯爵夫人,因为能和一位贵妇交谈让她感到欢欣鼓舞。

接着她压低声音说起一些敏感的事情,她的丈夫不住打断她的话:

“你最好闭嘴,弗朗维太太。”

但她毫不理会,继续说:

“是的,夫人。这些人,他们翻来覆去只会吃土豆烧猪肉,要不就是猪肉烧土豆。别以为他们很干净。才不是呢!他们到处拉屎,请原谅我的不敬。您要是见过他们操练就好了,他们一练就是几个钟头,甚至几天。他们所有人集合在一片空地上:向前走,向后走,向这边转,向那边转。他们至少可以在自己的国家种种地,或者修修路!可是不,夫人,这些当兵的没给谁带来好处!难道可怜的老百姓养活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学习杀人,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干吗!是的,我只是个没读过书的老太婆,可是看到他们从早到晚踏步走,把自己累得够呛,我就对自己说:是不是有人发明了那么多好东西,造福大家以后,就得有另外一些人专心作恶,吃尽苦头去危害别人!不管杀的是普鲁士人、英国人、波兰人,还是法国人,杀人总是一件可恨的事吧?如果有人伤害了您,您为自己报仇去报复他,这还不对,会被判刑;可是有人像打猎一样用枪杀死我们的孩子,却成了义举,不然为什么要给杀人最多的人发勋章呢?——不,您瞧,这事我总也弄不明白!”

高努代抬高嗓门说:

“若是进攻爱好和平的邻国,这种战争是野蛮行径;如果是保卫祖国,那就是神圣的责任。”

老太婆低下了头:

“是的,自卫的时候是另一回事。但是对那些把打仗当游戏的皇帝们,难道不该把他们全部干掉吗?”

高努代的眼睛发出光来:

“说得太好了,女公民!”

卡雷-拉马东先生陷入了沉思,虽然他狂热崇拜着杰出的领袖们,但这个农妇的见解却让他想到,在一个由于太多人无所事事而濒临崩溃的国家,有那么多力量没有被用在生产上,如果把它们用在得花几百年才能完成的伟大工程中去,那将会创造多少财富啊。

卢瓦梭却离开了座位,跑去和旅馆老板小声聊天。那胖老板笑着,咳嗽着,不停吐痰;对方的笑话逗得他肚皮直颤。最终,他向卢瓦梭订了六桶波尔多酒,等明年春天普鲁士人走了就交货。

酒足饭饱后,由于大家已经累坏了,便纷纷上床睡觉。

可是卢瓦梭却察觉到一些蹊跷,他安顿妻子上床后,就不时地把耳朵和眼睛贴在钥匙孔上,试图去发现他所谓的“走廊秘密”。

大约过了一小时,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便赶紧透过钥匙孔去看。只见羊脂球身穿一件带白花边的蓝色羊绒睡袍,显得比白天更加丰腴多姿。她手上擎着一个烛台,向走廊尽头的厕所走去,但是旁边有扇门虚掩着。几分钟后,当她往回走时,只穿着背带裤的高努代跟了上来。他们小声地说着话,然后立定,羊脂球似乎坚决不让高努代进她的房间,可惜卢瓦梭听不见对话。不过最后,由于他们抬高了声音,他总算听到了几句。高努代热烈地要求着,他说:

“看,您真傻,这对您有什么呢?”

她看上去很生气,答道:

“不,亲爱的,有些时候这种事不能做。要是在这儿做就更是一种耻辱。”

他大概是一点儿没听懂,又问了一次为什么。于是她发火了,嗓门提得更高:

“为什么?您不明白为什么?这房子里有普鲁士人,有敌人!或许就在我们隔壁的房间,您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不说话了。外敌在侧,妓女也不会让人碰,这种爱国的羞耻感应该是唤醒了他心中摇摇欲坠的尊严。他只和她拥抱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地回房去了。

卢瓦梭的欲望却被激起。他离开了钥匙孔,在房间里来了个击脚跳,戴上他的马德拉斯头巾,掀起盖在他妻子硬邦邦的身体上的被单,用一个深吻把她唤醒,同时柔声问道:“你爱我吗,亲爱的?”

整栋房子归于沉寂。可是过了没多久,在不明方向的某处,可能是地窖,也可能是阁楼,响起了单调、规律又洪亮的鼾声。这响声沉闷、冗长,而且像锅炉受到蒸汽压力一般抖动着——这是弗朗维先生在酣睡。

次日,由于事先决定早晨八点钟出发,大家便在厨房会合了;可是那辆马车却兀自停在院子中间,顶篷盖着一层积雪,既没有马匹,也不见车夫。大家去马厩、草料房和车棚找人,却都是白费力气。于是几个男人决定出门去镇上找。他们来到广场上,广场尽头有一座教堂,两旁是一些低矮的房子,可以看见一些普鲁士士兵在里面。他们看到第一个士兵在削土豆皮;第二个稍远一点,在帮着打扫理发铺;还有个络腮胡一直连到鬓角的,把一个哭闹的婴儿放在膝头摇晃、亲吻,努力想让他安静下来。男人们都在部队打仗,留守的胖农妇们此刻正用手势示意这些胜利者们去做该做的工作:劈木柴、面包蘸汤、磨咖啡。其中一个甚至为他的女房东,一个手脚不便的老太婆洗衬衣。

伯爵见此大为惊讶,便询问一位从本堂神甫住宅里出来的执事,这位虔诚的老信徒答道:“哦!这些可不是坏人,听说他们不是普鲁士人。他们来自更远的地方,我不太清楚是哪里,他们全都把老婆孩子留在家乡。咳,战争对他们来说可不好玩儿!我敢打赌,他们家里的妻儿也在为这些男人哭泣,他们国家与我们国家一样充满了苦难。我们这儿到现在还不算太糟糕,因为他们没有干什么坏事,反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干活。您看,先生,穷人之间就该互相帮助……张罗打仗的只是那些大人物。”

见到胜利者与失败者竟能如此融洽相处,高努代感到愤怒,随即转身离去,他宁可自己一个人在旅馆里待着。卢瓦梭说了句笑话:“他们是给这儿的人口充数的。”卡雷-拉马东先生则说了句严肃的话:“他们是在补偿。”然而,他们还是找不到车夫。最后,众人在镇子的咖啡馆里发现,他正和那个普鲁士军官的副官亲密地坐在一张桌子上。

伯爵上前责问道:

“我们不是吩咐过您八点钟套好车的吗?”

“哦!这没错,但是后来又有人给我下了新的命令。”

“什么命令?”

“不准套车。”

“那这命令是谁下的?”

“还用问,当然是普鲁士军官。”

“为什么?”

“那我可不知道。您自己去问他吧。他命令不许我套车,我就不套——就这样。”

“是他亲口对您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