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这次莽撞的行为会令爸爸不开心,但后来他反而让我陪伴去很多类似的场合,说明他对我有所认同。爸爸从来没有夸过我,如果他要表示对我的认可,只会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或者对我点点头,说句“蛮好”。
这次谈话对港督可能有些影响。当年麦理浩爵士在香港首次考察木屋区,亦是首位为香港基层民众建设廉价房、解决穷困市民住房问题、促成中产阶级而得到港人的称赞与尊敬的港督。
第四节男孩子可干的,女孩子也能干!
1955年爸爸买进他的第一条英国制造有28年船龄的旧船,是8201吨位。这艘船已经转了三次手,爸爸为它起名叫“金安”(Golden Alpha)号。Alpha是希腊文的第一个字母,象征着爸爸开发航运业的第一艘船。名字也很贴切,确实给爸爸带来Golden(黄金般的)的赚钱机会。
一天,这艘船在香港停泊,爸爸带我上船参观。我们要先乘坐Wala Wala(注:Wala Wala为香港水上小渡船,形容其在水上摇摆而得名。)靠近大船,然后要攀着绳梯爬上大船。绳梯飘忽不定,随着海风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当时十四岁的我十分害怕,担心一旦掉下去,落入大船和小船中间的水里被两船夹死。但爸爸指着正在攀爬的男水手说:“男孩子可干的,女孩子也能干。”在爸爸的鼓励下,我吃力地爬上大船。而今,这种“巾帼不让须眉”的精神,仍激励着我前行。
也是在我十四岁那一年,爸爸对我说:“老大,你妈妈不擅长社交,英语也不好,我不强求她跟我外出。但是,我的生意需要大量社交活动,你得替代妈妈跟着我,不仅有机会提高英文,还可以拓宽视野。”
在爸爸的词典里,没有“如果”或“假使”这个词。他并不喜欢冗长的解释,而是直接而明确地下达命令,要我跟随。
作为长女,应该要协助父亲担当起应有的责任,但是在情感上我有时会很抗拒。我初次参加商务晚宴时,完全不理解谈话主题,更不熟悉商务用语,爸爸事先也未做解释,让我很困惑。因此,事后我对爸爸直说,感到社交场上的觥筹交错、逢场赔笑很无聊。爸爸简单的回答说:“你需要了解我们所做的生意,客人们的家庭背景,以及他们国家的经济情况甚至政局,这样你会学得更多。”“你投入功夫越多,学得越多,就会越感兴趣。”
那一年,爸爸打算在日本大量造船,因而每逢假期爸爸总要带我去日本与租用我们船只的客户交往。为客户安排的晚餐一般都十分丰盛,还有艺妓载歌载舞,一顿饭往往要吃上几个小时。席间交谈都使用日语,爸爸为做生意已学会了日语,而我完全不懂,枯坐乏味,尤其是有的日本客人酒后失态,实在令人难受。
一次餐后在回酒店的路上,我很生气,但一直强忍着,直到进了酒店房门才忍不住爆发出来。我紧握拳头,泪如泉涌,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大声对爸爸说:“爸爸,你还是中国人吗?日本人南京大屠杀就杀害了我们三十万同胞。现在倒好,你请他们吃饭,还安排他们花天酒地,拍我们敌人的马屁,难道你要丢掉我们中国人的良知吗?”
爸爸也许很累,对我的质问并不作解释,只是轻声地对我说:
“你年纪太轻,看问题太单纯,很多东西还不懂。”他催促着让我赶紧去睡觉。
当晚,我因为激动而难以入睡,仔细想想,爸爸定有他的难处,如何把生活的现实、历史和战争的无奈向他尚不成熟并充满天真想法的女儿解释,或许一切都还需要时间的沉淀和耐心的引导。
过了几天,爸爸果然来给我的疑惑作了解释,他说:“孩子,你是对的,我们不应该忘记历史。但是,发动侵略战争的是出于政治动机的日本领导阶层而不是日本人民。其实日本人民也是战争的受害者。所以,我们要把发动侵略战争的日本政客和日本人民区分开来,不能气度小,要看大局,因为气度大才能成大事。”
当日听了爸爸的这番话,我还是一知半解,后来渐渐理解了爸爸说的话是对的。爸爸为了家人、为了创业,在生意场中虽然对日本人赔笑脸,但从未有过卑躬屈膝的行为,始终保持着应有的民族尊严。
后来,驻日本公司领队的张培明叔叔跟我解释(他的日文最好),那天赴宴的那位社长,曾被迫当兵来华作战,谈起侵略历史,他充满深深的罪恶感。爸爸安慰他,两国交战的历史已经过去,现在进行的应该是互惠互利的民间生意,只有认清历史,放下过去向前看,才是真正为两国人民好。
爸爸认为,日本人为公司、为国家普遍具有敬业献身的精神,现在虽还不富有,但这样持之以恒地努力下去,国家富强定然指日可待。我们中国人也要有这种奉献精神,这样才能使我们国家兴旺发达起来。
爸爸说对了。日本经济在20世纪80至90年代迅速发展,小小的岛国成长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中国也因为有了改革开放,积极向外学习,韬光养晦,不断发展,才有了今日的崛起,成为举世瞩目的世界经济强国,业已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爸爸如果现在还在世,一定很高兴。
在跟随爸爸参与各种社会活动的过程中,“润物细无声”,爸爸的观点不知不觉地灌输给我,尽管他有时对我的批评相当严厉,以至于我一时间难以接受,但对我的成长和人生观的形成都有着深刻的影响。
1962年的冬天,爸爸在日本北海道定做了第一艘新船,有16372吨位,将其命名为“东樱”号(Eastern Sakura)。
那一年我16岁,已经考上美国大学,即将要到美国开始大学生涯。
一天,爸爸告诉我,他想带我到日本去,为新船主持下水仪式。他说:“陪庆,船在西方的词典里属阴性,所以,新船下水,都是请一位有名望的女性主持下水仪式,今天爸爸就请你。你妈妈和阿姨会陪同。”
作为一个即将毕业的高中生,与“名望”二字相去甚远。但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爸爸在以前这么严格地管教我、批评我。他对我期望非常高,在严格的要求下希望我获得成功。他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父亲,在冷酷的外表下藏着炽热的心。
爸爸的环球航运公司以前一直买较为便宜的二手船,这是第一次建造新船,是爸爸事业发展的新里程碑。爸爸并没有明白地告诉我,为什么让我主持下水仪式。
直到如今我才领悟到爸爸的目的,对于即将展开人生新航程的我来说,他让我主持这个仪式,一是相信我有积极向上的人生目标;二是希望我永远记住这一天,让自己的人生,就好像爸爸的第一条新船一样,永远保持正确的航向。另外,由于我即将要到美国念大学,去完成爸爸的夙愿,他希望我像航船一样,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东樱”号在日本北海道Hakodate船厂下水仪式上,宾朋满座,喜气洋洋,新船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分外壮观。在参与仪式的宾客中,有我妈妈、两位姑姑、姑丈、潘家缪夫人,以及银行家、租客等。爸爸向日方高层和所有宾客介绍我主持下水仪式,我既兴奋又紧张,接过小银斧头高高举起,一挥手砍断了连接在船头的绳子,象征着新船将会一帆风顺。随即,一瓶香槟酒向大船飞撞过去,酒瓶碎片四散落入海中,现场乐队高声齐奏,场面非常动人。
我很兴奋,也十分感谢爸爸给我这个机会。而爸爸满脸自豪与兴奋,这毕竟是爸爸成立环球航运公司的第一艘新船。一时掌声雷动,所有宾客与我和爸爸一一握手致意。这艘新船的成功下水,也为环球航运与日本造船界的紧密合作揭开了序幕。
那天晚上,有一场庆祝宴会。在富有日本特色的榻榻米上,摆上丰富的日本菜肴,还有艺伎为宾客倒酒、跳舞。但爸爸却显得很平静,回到我们的房间,我向他提出了请求:
“爸爸,谢谢您给我的这个机会。我还希望您能答应让我乘一次这条船横越太平洋!”
“乘这条船?”他很惊讶,“但船上都是男人啊!”
我早猜到他的心思,于是说:“不用担心,我会找一个女同学同乘这条船,另外我也会每天汇报我的情况,我会帮您看着海外员工在船上的表现。请求您答应我吧。”
于是,爸爸爽快地答应了我。
“东樱”号是一艘载运木材的船,运送加拿大的木材到日本,航程预计十天。第二年的暑假,时年十七岁的我,与一位美国大学女同学一起,从加拿大西雅图,登上“东樱”号,开始了横渡太平洋的航程。而爸爸也邀请了英国船长的夫人上船,看顾我们俩。
当然货船不像游船那么浪漫,没有游泳池、电视等健身和娱乐设备。甲板上有堆积如山的圆木,连散步的地方也没有。因此,我们设法穿上钉鞋,戴上劳工手套,做爬木材堆的运动。晚上则和船长、船长夫人、电工、船员们一起吃饭聊天,讲故事、说笑话,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沟通的乐趣。
航行的头四天,风平浪静,但从第四天的后半夜起,突然袭来的狂风暴雨打破了平静,“东樱”号在巨浪中上下颠簸,左右摇摆,巨大的货轮在狂风巨浪中竟如一片没有重量的树叶。轮船顶着浪头前行,否则就会被掀翻。一个浪头有三四米高,我们也随着“东樱”号忽升至浪顶、忽跌入浪谷,把我的同学吓得直拍胸口。
船长夫人和我的女同学都晕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幸运的是,我没有晕船,还兴致勃勃地走上船长指挥台。但眼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在怒吼的暴风雨中,四米多高的浪头,小山似的直面压来,从船头一直扫到船尾。我们的货船破浪前行,但航速大减。
因为风大浪高,我们的航程增加了四天,终于平安到达了目的地港口。这第一次乘船跨洋旅行的经历,令我终生难忘。
父母得知我在旅途上遇到了狂风巨浪,非常担心,每天渴望能收到船上发来的平安电报。在我安全回家以后,妈妈还是埋怨爸爸,不该同意让女孩子做如此危险的跨洋旅行。爸爸当然也很担心我的安危,但还是微笑着安慰妈妈:“我们的陪陪长大了,经历了海上的狂风巨浪之后,我相信她以后都不再畏惧生活中的艰难险阻了!”
第五节在美国和爸爸一起过母亲节
爸爸对我的关爱是特别深切的。在美国学习的时候,他要我每个星期都用中文写信给他,他也必定用中文给我回信。这些回信对我来说十分珍贵,不仅可以听取爸爸的教诲,那信件还是我当时与汉字的唯一联系。
我记得我在海外度过的第一个母亲节。当时我写信给爸爸,因为妈妈从不写信。但我知道她很惦着我,想请爸爸帮我跟妈妈说,“我祝愿她开心,母亲节快乐。”在美国大学里母亲节那天,很多同学的妈妈都会来学校观看一些比赛活动,但我知道我妈妈是不喜欢旅行的,不可能从香港飞到美国来看我。
令我意外的是,爸爸竟然在母亲节那天出现在我面前,真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爸爸,你怎么会来的?今天是母亲节啊!”我一把抱住他。
当时从香港到我就读的普渡大学没有直航,必须中途转机两次,前后起码要两天时间。长途飞行导致睡眠不足,我感受到爸爸的疲惫,更体会到他深切的父爱甚至“母爱”。
爸爸告诉我,他是代替妈妈前来美国看望我。普渡大学举行母亲节橄榄球赛,爸爸陪我一起观看。尽管爸爸和我都不太懂得美式橄榄球赛的规则,但爸爸说得很轻松:“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看比赛可以当休息,正好也陪你过母亲节。”
橄榄球队员都戴着头盔及护肩,你推我我推你地推来推去,毫无进展。但有趣的是啦啦队成员都是穿着闪亮迷你裙的女子,挥舞着手中的七彩球,跳呀唱呀很好看。但爸爸和我都看不懂谁获胜,只有跟着观众,他们站起来,我们也站起来;他们喊:
“去,一直推着去呀!”我们也跟着喊。等大家静下来坐下时,爸爸还是忘情地站着大喊:“Go!Go all the way go!”我拉拉他的手示意他坐下来,这时爸爸才猛然回过神来,原来爸爸的心思早已飞到船务上去了。他告诉我:“还是尽量去多订船只吧,一不干,二不休。”
“爸爸,你看足球时,还在想着生意嘛!”
爸爸说:“一连订三条船会比较便宜,我是看好市场需求量,不怕没有生意。”
“爸爸,船的价钱很高呀!要多少钱呢?”
爸爸答:“钱不够可以借嘛!”
看到爸爸双眼布满血丝,脸上露出倦意时,我不再开口了。爸爸忙于生意,终日操劳,工作有很大的压力,但他不顾疲劳,万里迢迢飞来陪我度过母亲节,多不容易。这就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