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元极之光(4)

“志祥,你说心里话,你要是觉得现在去不合适,咱们就再等几年也行。”最后决断时,母亲又把张志祥叫到面前。

“不,我什么也不在乎!我非现在去不可!”张志祥回答。寻访高师,那是他埋藏心中多年的夙愿呀!

母亲点点头,沉吟片刻,又说:“你想到没有,假如高师寻访不着可怎么办呢?”

张志祥不觉打了一个楞呛。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高师既然远离尘世隐居深山,就完全可能对尘世来客避而不见,或者云游八方不知所往。倘若如此,冒这样大的风险,去遭受寻访的种种艰辛,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但张志祥一个愣怔打过,很快露出了更加坚定的神情:“妈,我知道你的意思。就算这次白跑一趟,我也心甘情愿,决不后悔!”

听过儿子掷地有声的话语,母亲脸上升起了几缕宽慰的笑纹。她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打开抽屉,打开柜子,打开橱子,打开那个精致的小箱,把小箱里仅有的几件首饰全部拿出,用包袱包好,又揣进怀里,悄然出门去了。

二百元现金,连同一包干粮衣物收拾停当,是该上路的时候了。

正是残冬即将逝去,孟春试探着伸出柔弱的手臂;正是雾锁长江,江岸垂柳枝头细叶青绿如烟;正是夕阳笼罩小院,小院中洁净如洗,荡漾着一种肃穆凝重的气氛。

告别是应当有所表示的,送行是应当有所表示的。张志祥拿来一只青花瓷碗,从井边舀起满满一碗清水,先送到母亲面前让母亲喝了一口,随之依次送到妻子和几位亲信弟子面前;碗中的水剩下足有大半碗时,他端起一饮而尽,随之背起包裹大步而去。

江轮溯流而上,载去了亲人和故乡的期待。

船到重庆,张志祥舍舟登岸,朝向目标中的大山走去。大山重峦叠嶂,雄峻而又壮阔,哪里是高师隐居的洞穴呢?张志祥宿古庙断崖,饮山泉雪水,日夜寻找,四处寻找,足迹几乎踏遍了绵延百里的大山的每一角落。终于一天,一扇石门洞开,洞开的石门前,一位仪表非凡的高师向他发出了召唤。

张志祥欣喜若狂,跑着、爬着奔到高师面前。太阳映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见两缕如雪的眉毛,飘飘逸逸,直垂到胸前。

洞中一日,世上三千。吃着黄精玉竹,饮着山泉和天地之气,张志祥跟随高师在山洞里度过了整整十个月之后,倏忽之间,又回到了鄂东那个紧傍长江的小村子里。

他人明显瘦削,像貌明显威严;往昔灼灼逼人的气势变得亲和而深沉;人中加长,二目漆黑如墨;而这恰恰是一个人功力增长到一定层次的特有标志。

家人和弟子们的兴奋和喜悦是不言自喻的。村里仿佛也没有什么不满或责难的表示。张志祥与母亲、妻子、孩子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和和满满的春节。

过了正月十五,该是下地的时候了。那天有人传来口信,说公社让张志祥去有点事儿。公社乃一方父母威严显赫,张志祥不敢不去。可张志祥两脚一踏公社的门槛,就被一条绳子捆住,并且被戴上了手铐。

对于自己返乡必然遭受的审查,张志祥早有准备,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拖得这样久,措施会这样干净利落,连一句“交代”和“批判”也没有。以他的功法功力,一条绳子、一副手铐原本微不足道,但他不想把事情闹得更糟;对于突如其来的逮捕,他没有惊慌也没有痛苦,只是觉得好玩;及至被押上囚车,坐到全副武装的押解人员中间,他干脆闭目入静,默默念起了“三环九转”的功诀。与山中求师相比,任何打击和审查对于他都是太微不足道了。

与他被关进鄂城看守所同时,审查工作开始了。审查的中心是这十个月张志祥究竟到哪儿去了?去干了哪些反动勾当?这一次审查的是专政机关而不是村和公社的治安干部,一切都要经过调查核实,倘有不实便会罪加一等。张志祥无法用一个“外出行医拜师”的遁词遮挡了。

“张志祥,把你这十个月去的地方统统说出来吧!”审讯开始,提问一针见血。

张志祥问:“你们是单查这十个月,还是连原先那十个月一起查?”

审讯者一怔,说:“这十个月要查,那十个月也得交待!”

“那好,我交待。”张志祥按照预先想好的方案,回答道:“这十个月和那十个月我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修炼。”

“这不对吧?”审讯者胸有成竹,“你家里有几间屋子我们总还是知道的。”

“不,我家还有个地洞,我是在洞里修炼。”

审讯者做梦没有想到,得出的会是这样一个回答。可将信将疑找到张志祥家里,按照张志祥交待的位置果然找到了地洞;下到地洞去看,洞壁光滑,香火气味犹重,果然像是有人在这里修炼过许久的样子。——为了应付预料中的审查,早在张志祥外出寻访高师时,母亲和妻子就故意经常上下地洞、焚烧香火,为张志祥过关埋下了“伏笔”。

修炼属“迷信活动”却并未触犯法律,闭关违反劳动纪律却并不在犯罪的范畴之内,审讯者得出这样一个结果自然不甘罢休。但张志祥铁口不改一字,对方只好把案子悬起,派人四处作大海捞针式的外调去了。

张志祥被闲置起来。闲,对于练功,那可是黄金时节。

狱中练功时间充裕,但环境恶劣。一间牢房不过十几个平方,密密麻麻挤着七八条汉子。这些汉子有惯偷,有强奸犯,有的身上还背着命案。这些人无一例外,粗野、骄横、谁也不服谁,凑在一起经常总要闹出点不安份来。而张志祥练功需要安静和不受干扰。牢房中最为安静和不受干扰的地方就是净桶旁边的那个角落了。张志祥就选中那个角落,安下了自己的铺位。

净桶旁原本臭气熏天,又加上有的犯人见张志祥特意选了那么个地方养神发呆,存心戏弄作践,有事没事把净桶盖子掀来掀去,愈发搞得臭不可闻。开始张志祥朝那儿一坐,浊气冲涌头晕脑胀,练不过半个小时就得到窗口换一次新鲜空气。这迫使张志祥必须更深地入静,更深地展发元极功法的潜力。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一天、两天、三天……渐渐地,臭气变得不那么凶狠猖獗了;渐渐地,感觉不出臭气存在了,渐渐地,臭气变成了元极功法特有的性香——檀香味。

置身于藏垢纳污的牢房和臭气熏天的净桶旁,张志祥全身散发出浓烈的檀香气味!

破黄河!狱中苦炼,张志祥意外地突破了把污浊澄清,这道功法修炼中更高层次上的难关,把元极功法稳稳地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臭中有香极化方,红尘无处不道场。”功成之日想起来,张志祥真要庆幸这次牢狱之灾呢!

第六节初出山门

大海捞针一无所获,张志祥在度过十个月铁窗生活之后,终于又回到蓝天绿地之间,回到母亲、妻子和孩子们身边。

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到鄂东乡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相当程度上解放了土地和农民的手脚。而外面,气功作为一门陌生而又神奇的科学已崭露头角。张志祥凭着报纸上的一则启事订来了一份《气功》杂志;杂志上不仅公开为气功正名,还介绍了几个比较简单的功法。这使张志祥受到了鼓舞,他心中压抑多年的一个愿望渐渐萌动起来——他要整理功法。

从四处访师求教和多年修炼的实践中,张志祥深知元极功法渊远流长、博大精深。但是由于历代戒律森严,只限于直指单传口传心授,世代相传的功法秘录上,留下的只有少量口诀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偈语。张志祥认定,元极功法要想有新气象、要想成大气象,必须下一番整理提高的功夫不可。

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张志祥找到母亲面前。母亲自小没进学堂,嫁到张家接承元极衣钵后,凭着超人的聪悟和刻苦,记下了许多经文秘语,功法也达到了很高的境地。她是把发展元极功法的希望寄托在张志祥身上的。然而听过张志祥的一番陈述,她久久没发一言。

“妈,咱把祖师传下的功法整理好了,祖师有知只能高兴才是。”儿子知道母亲心里想的什么。

母亲认定儿子的话是有道理的,点点头;想了想却又说:“整理固然是好事,只是怕以后传出去招惹是非。”

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非真缘大德之士,不得传功授诀”,“如妄收匪类,传者自废功业,禁见天日。”这是元极祖训,张家代代谨守,从未有谁敢于偷越雷池一步。

“整理不整理在咱,传不传、传谁不传谁不也在咱吗?”张志祥说,“再者,祖师不是还有‘愿天下人人得吾元极’和‘人人能修,个个能得’的遗训吗?”

《元极秘录》上确有此言。母亲被说服了,默然片刻断然地说:“既是要整理就越快越好。眼下正是盛夏伏天,脑子开悟好,一个月以内要能有个眉目才是。”

母命师命,不得不遵。张志祥立即找来几名骨干弟子,在自家内室里摆开了战场。

说句整理容易,真要整理可就难乎其难了。元极功师承太一道,又广泛吸取儒释道三家精华,几经丰富演化自成一体。立论应当从何而起、如何阐述?体系应当由哪几个部分组成、各个部分之间应当确立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历代相传的内容哪些是应当强调和丰富的、哪些是应当删除和修正的?更重要也更难的是,对元极功这门古老功法,必须以现代科学的观点和术语重新加以解释和说明。这项工作尽管张志祥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有意识地读了很多介绍现代科学,包括医学、军事、第三次浪潮等方面的书籍,但具体作起来仍然需要大费一番脑筋。

一切都必须从零开始!而母亲限定的日期又是如此短促紧迫!

天气人伏,阴阳极化,有利开悟,但酷暑灼热,又使人不得不忍受额外的折磨。更糟糕的是,当时正赶上农忙,白天插秧收播半点偷闲不得,只有晚上才能开展工作。而晚上,又恰是蚊子逞凶抖威的时刻。张志祥顾不上这些了,每天从地里回来,冲一把凉就和几名弟子钻进里屋,参悟秘录、查资料、出观点、讨论编写提纲。蚊子咬,门口窗前点起几根锯末做的蚊香;实在热得透不过气来,搧几下扇子冲几瓢凉水;困得两眼瞪不开时,或者做一刻静功打一个盹儿,或者讲一段趣闻吸一支烟。烟是商店里最便宜的,最便宜的也不能尽情尽兴;点起一支,从张志祥开始每人一口,绝对平均平等。一干一个通宵,肚子免不了要闹饥荒,而张家其时依然穷得叮响。张志祥和弟子们便把白天剩下或特意留下和带来的米饭、馒头之类放到开水里一泡,汤汤水水灌进肚里权当充饥。

“张师傅,张老师家,吃的是开水泡剩饭;咱们干脆来个正式命名,叫‘张师泡饭’得啦!”一次,当过几年小学教员、又从函授大学学成毕业的弟子余开记边向肚里扒着泡饭边提议说。

提议得到一致赞同,“张师泡饭”由此载入元极史册。

吃着“张师泡饭”,冒着三伏天的酷暑和蚊子的轮番骚扰,张志祥和弟子们终于如期为古老的元极功法,搭起了一座新型大厦。

功成之日,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张志祥却一病十天,高烧发到三十九度二。

尽管张志祥没讲,母亲也没有开口,元极功法冲破原先严格划定的小圈子,走向社会、走向群众已成必然之势。走,不仅需要整理完好的功法,也需要资金。而张家买油盐酱醋的钱,也只靠养的几只鸡鸭来供给。张志祥拿定主意要改变这种窘困的境地。

他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是养兔。那时兔毛值钱,据说养兔一年成万元户的不在少数。张志祥在亲友和弟子们的帮助下,一次买回上百只小兔崽。一年辛苦,兔子养得膘肥体壮,可惜毛长得并不茂盛,又偏巧赶上兔毛压价,赚的钱大约只够一家人吃几顿饺子的。张志祥并不灰心,四处打探,听说养猪挣钱,又要养猪。妻子担心白忙活,劝他先少养几只看看行情,摸摸经验再说。张志祥不肯,托亲拜友一下又买回百十头猪崽儿。猪崽不同兔崽,不能关在笼子里,于是院前屋后,包括走路的过道边角,全垒起了猪圈猪窝。猪肚皮大,需要大批饲料。冬天每隔几天,张志祥都要坐着手扶拖拉机跑到几百里之外的武昌去拉人家做淀粉剩下的王浆。朝行夜归,哈气成霜,张志祥的眉毛胡子每次都被染成了雪白色。春夏天则主要靠打野草打浮萍。野草浮萍很难打,母亲妻子一齐上阵,猪崽儿还是经常饿得叽叽喳喳。张志祥狠狠心,让小学刚刚上完的女儿冬梅辍学回家,帮助担起了打猪草的任务。看着只有十二三岁的女儿,手脚红肿,每天泡池塘钻野地,担着几十斤的担子跑前跑后,张志祥心里真有说不尽的辛酸。他自小只上过几年小学,女儿又落下同样的命运。命运,有谁能够逃得过命运去呢?

更使张志祥心酸的,还是忙死忙活一年下来,圈里进进出出不下一百几十头猪,赚得的钱还是可怜得让人寒碜。

依靠养兔、养猪筹集资金发展元极事业显然是走不通了。可干什么好呢?哪条路走得通呢?张志祥苦思冥想,寝食不宁。

母亲可怜儿子,说:“自古至今,讲究的是个医道同步,恐怕还得从医上想想办法才是。”

赤脚医生也不准当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行医不失为一条谋生之路,可依靠行医能否筹集起发展资金,张志祥心里实在没有把握。

可什么有把握呢?种地没有希望,养殖行不通,经商作买卖倒是时兴,自己压根儿不是那份材料;张志祥权衡来权衡去,也唯有行医一条路可走了——即是马上筹集不起多少资金,起码可以求得生养,把功法整理好,把弟子培养好,等待时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