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人与海(8)

当时,他看不太清楚,虽然现在他的眼神又和以前一样透亮。现在,他知道了,鱼儿就在船边,那双手和后背都真实地有感觉,这绝不是梦。这双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想。我给它们清干了淤血,海水很快就能将它们治愈。真正的湾流中的黑色海水是世界上最好的疗伤药。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头脑清醒。手已经尽了它们的本分了。航行也很顺利。你看那鱼儿,双眼紧闭,尾巴直挺,时上时下,我们就像兄弟一般往前航进着。接着,他的头脑有点迷糊了。脑海中在想,到底是它带着我走,还是我带着它走?如果我把它拖在后面,这不成问题。如果鱼儿是放在船里,颜面殆尽,那也不是问题。但是,现在我们齐头并进地航行着,互拴在彼此身边,老人想。如果它高兴,那么就让它带着我走吧。我只是比它善使诡计,它对我却没有恶意。

他们顺利地航行着。老人将手浸泡在海水中,竭力保持头脑清醒。高空中飘着一团团的积云,大片的卷云浮于其上,老人知道风将刮上一整晚。老人不断地去看鱼儿,好确定这一切都不是梦境。一小时之后,第一只鲨鱼朝他们袭来。

鲨鱼的出现绝非偶然。当大量的黑色血水沉入一英里的深海,扩散开了,鲨鱼便从海底深处蹿上来。它往上冲蹿的速度非常之快,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它已经突破了蓝色的海面,游弋在太阳之下。然后,它又潜入海中,记住那股味道,开始循着船和鱼儿的路线赶上来。

有时候,它丢掉了那股味道。但是,它又会重新找到它,或者找到一丝踪迹,然后使劲快速地跟上。那是一条巨大的灰鲭鲨,是海中速度最快的鱼类,除了上下颚,身体堪称完美。它的背部是如剑鱼一般的蓝色,肚皮是银白色,皮色光滑而帅气。它长得和剑鱼也无两般,除了那巨大的颚。这时它正在水面快速地游动,上下颚紧紧闭合,高耸的背鳍像一把利刃,划破水面,一动也不动。上下颚的双唇紧闭,里面是八排牙齿,全部朝内倾斜。它们不是大多数鲨鱼中常见的那种金字塔形的牙齿。

它们形似弯曲着如爪子般的人类手指,长度和老人的手指一般,每边都有锋锐如刀片的切口,所以鲨鱼可以在海中猎食任何鱼类,它们游得那么快,那么强壮,又配有精锐的武器,可谓罕有敌手。这时,鲨鱼加快了速度,因为它闻着了更新鲜的气味,蓝色的背鳍切开海水。

当老人看见它游过来时,他知道这是一条鲨鱼,来势汹汹,无所无惧,定将肆意妄为。他备好了鱼叉,系紧了钓索,注视着袭来的鲨鱼。钓索太短了,因为他切下一段,去绑住鱼儿。

老人已神清气爽,斗志昂扬,却不抱有太大胜算。好运总是不长久,他想。老人一边紧盯着鲨鱼,看它越来越近,一边瞥了一眼旁边那条大鱼。这最好是一场大梦,他想。我无法让它不袭击我,但是可能我能把它擒获。Dentuso[2],他想。你他妈要遭厄运了。

鲨鱼快速地逼近船尾。当它向鱼儿袭来,老人看见它张开大嘴,一双诡异的眼睛,游上前来,一口咬在鱼尾巴上方那块肉,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鲨鱼的头露出水面,后背也渐渐露出,老人听见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音,此时老人用鱼叉往下猛击鲨鱼的头部,正中鲨鱼两眼之间的那根线同从鼻尖往后笔直延伸的那根线的相交处。其实,并没有这些线。只有鲨鱼那沉重的、尖尖的蓝色头颅,那双凸出的大眼睛,以及妄图吞噬一切的上下颚。但是,那正是脑门,老人击中了它的脑门。他用那双血肉模糊的双手,使着一把上好的鱼叉,运上全身的力气,击中了鲨鱼的脑门。老人本来也不抱希望,但是却带着决绝,和十足的憎恶。

鲨鱼翻转了下身子,老人注意到它眼中已没了生气,然后又翻转了一下,自行缠绕上了两圈钓索。老人知道,鲨鱼已经死了,但是鲨鱼却不认命。这时,鲨鱼已翻了肚皮,尾巴猛烈地摇摆着,双颚咯吱响着,就像一艘快艇,“犁”开水面。尾巴拍打之处,浪花四溅,鲨鱼四分之三的身体浮出水面,钓索顿时绷紧,抖了一抖,然后猝然断裂了。老人看着鲨鱼,它在海面上静静地躺着,只一会儿,便慢慢地往下沉。

“它吃掉了约莫四十磅肉。”老人说出声来。它还夺走了我的鱼叉和所有的钓索,他想。这时候,鱼儿又渗出血来,恐怕会招来其他鲨鱼。老人不忍多看鱼儿一眼,因为它已经残缺不全了。当鱼儿遭袭击,就像他自己遭到攻击一般。不过,我终是杀掉了那条鲨鱼了。而且,它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鲨鱼。老天知道,我也着实见过一些大家伙。好运总是不长久,他想。我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希望没钓上那条鱼,希望安逸地躺在垫着报纸的床铺上。

“不过,人不是因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是不能被战胜。”我很抱歉,把这条鱼杀了,他想。现在厄运要来了,我连鱼叉也不剩了。鲨鱼是残忍的,身体又灵巧,劲儿又大,智商又高。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比它更聪明。也可能不是呢。他想。也许,我只是仗着手上的武器。

“别瞎想了,老家伙,”他说出声来,“依此航线航行吧,来了,再想法子对付。”

不过,我必须思考,他想。因为我只有这件事可想了。这件事和棒球。我想知道,伟大的迪马吉奥是否会赏识我击打鲨鱼脑门那派头?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想。任何人都能做到。不过,你可认为我这满是伤痕的手如骨刺那般是十足的包袱呢?我无从知晓。我的脚后跟从没出过毛病,只是有一次,在游泳的时候,我不小心踩上了一条海鳐,被扎了一下,随后小腿麻痹了,真是钻心地痛。

“想些开心的事情吧,老家伙,”他说,“每过一分钟,就离家近一点了。虽然损失了四十磅肉,不过,船不是更轻便了吗?”

他非常清楚,等船进入了海流的中心,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眼下却也做不了什么。

“对,有了,”他说出声来,“我可以把我的刀绑在船桨的末端。”

他如是做了,舵柄挟在臂膀窝下,一只脚踩住帆脚索。

“现在,”他说,“我仍然还是一个老家伙,但是我不是赤手空拳了。”

风凛凛地刮起了,船行驶得很顺当。我只瞥了一眼鱼儿的前半部,心中便涌起一些希望。

人没有希望那才蠢呢,他想。虽然,我相信这是一桩罪孽。不要再想罪不罪的了,他想。眼下问题就够多了,无暇去考虑罪过。而且,我也说不清罪过的事情。

我不懂这些,也不能确定,我是否笃信这些。也许,杀掉这条鱼是一桩罪过。我认为,即使我捕鱼是为了给自己糊口,给人们提供食物,但是这仍是一桩罪过。不过,如此,万事皆为罪。别再想罪过的问题了。现在想也太迟了,而且有些人还靠这个赚钱呢。让他们去想吧。你天生便是个渔夫,正如鱼儿天生就是鱼儿一样。圣佩德罗是个渔夫,和伟大的迪马吉奥的父亲操同一行当。

不过,他喜欢去思考那些同他有关的所有事情。因为,没有书报可读,也没有收音机可听,他想得很多,心头一直萦绕着“罪”的问题。你捕杀鱼,不仅仅为了糊口,也不仅仅为了出售给人们食用,他想。你杀掉它,为的是尊严,因为你是一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热爱它,它死了之后,你还是热爱它。如果你热爱它,那杀掉它并不算罪孽。或者,罪孽又更深重一分?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他说出声音来。

但是,杀掉那条凶猛的鲨鱼倒是很痛快,他想。你捕食活鱼儿,如你一般。它不是食腐动物,也不像有些鲨鱼那样,只是喜欢游来游去。它那么美丽、高贵,不知害怕为何物。

“你杀掉它是出于自卫,”老人说出声来,“杀得也很利索。”

再说,他想,万物相生相克。如捕鱼既让我生,同样也耗尽我的生命。那男孩让我活下来,他想。我不许让自己歪想了。

他倚在船舷上,从鲨鱼咬过的地方扯下一块肉。放进嘴中咀嚼,味鲜肉美,坚实而多汁,就像动物的肉一般,只是没有那种鲜红的颜色。这肉没有一丝筋,他知道,在市场上可以卖到最高的价钱。但是,没有办法让这气味不散入水中,所以,老人知道,糟糕的时刻就快来了。

海风稳健地吹着。它稍稍地转了点东北风,老人知道,这意味着风不会停歇下来。老人往前方眺望,没有看见帆,也没有看见船体,更没有船只升腾出来的浓烟。只看见飞鱼从船头前的水中跃起,又落入船舷的两边,还有大片大片的黄色马尾藻,连一只鸟儿也寻不见。

他已航行了两个小时,坐在船艄内歇息,有时候嚼一口马林鱼身上的肉,尽力休整,恢复体力。这时,他看见两条鲨鱼中的一只。“Ay。”他大叫一声。这个词无法解释清楚。可能只是那么一声,正如钉子穿过了一个人的手,扎进木板之中,这人情不自禁发出的一句喊声。

“星鲨!”他大喊一声。他已经看到第二只鲨鱼的鳍,跟在第一只之后,游将过来。它们拥有棕色、三角形的鱼鳍,尾巴甩来甩去,老人认出它们是铲鼻鲨。它们闻着了鱼肉的味道,兴奋不已。它们已是饥饿难忍,不免迟钝些,所以又将那味道丢了,然后又在兴奋中重新追踪到。但是,它们在时刻逼近。

老人系紧了帆脚索,将舵柄夹紧。拿起那杆系着的船桨。他尽量轻地举起它,因为双手疼痛,不听使唤。然后,老人张开双手,又轻轻地握紧,让手得到放松。他看着鲨鱼游过来,紧紧地握住船桨,这让双手忍受着疼痛,不致退缩。他看见了它们宽阔、扁平的,如铲般尖尖的头,以及白色尖而宽的胸鳍。它们是最讨厌的一类鲨鱼,气味难闻,既捕杀活鱼,又贪食死尸,且当饥饿难耐之时,甚至会咬下一块船桨,或者船舵。就是这种鲨鱼,当海龟在海面上熟睡,它们会咬掉海龟的腿和前肢,如果饥饿的时候,它们还会攻击水中的人类,即使那人身上根本没有鱼腥味,也没有鱼的黏液。

“Ay,”老人说,“星鲨。来吧,星鲨。”

它们来了。但是,它们袭来的方式同那鲭鲨不同。一条鲨鱼转了个身,游入船底,不见了身影,老人感觉小船晃动了一下,因为他正猛拉着马林鱼。另一只鲨鱼用裂缝似的黄色眼睛盯着老人,飞快地游过来,张开那半圆形的大嘴,朝大鱼被咬过的部分咬去。它那褐色的头顶和后颈上,大脑同脊髓相接的地方,清楚地现出一条纹路,老人就用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接缝刺进去,拔出来,又再次扎进它那如猫似的黄色眼睛中。鲨鱼放开大鱼,滑到水里去,临死的时候,还吞咽着它咬下的鱼肉。

另一条鲨鱼在船底撕咬那条大鱼,弄得小船不停地摇晃。老人松开帆脚索,让小船横过来,鲨鱼便暴露无遗。他站在船边,一看见鲨鱼,俯身一桨朝它戳去,却只打在它的肉上。鲨鱼的皮非常厚,他勉强把刀子刺了进去。这一下不仅震痛了他的双手,也震得肩膀疼痛难忍。但是鲨鱼很快又浮上来,露出脑袋。当它的鼻子刚露出水面,挨上那条大鱼的时候,老人对准它扁平的脑袋正中刺去,然后拔出来,朝同一个地方又刺下去。它仍然紧咬着大鱼不松口,老人一刀戳进它的左眼,鲨鱼还是死咬着不放。

“还不松口?”老人说着,又一刀扎进它的椎骨和脑子中间。这次扎起来挺容易,他感觉鲨鱼的软骨断了。老人掉转了船桨,把刀刃插进鲨鱼的喉咙,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把刀刃一转,鲨鱼松开嘴滑进水里,他说:“走吧(滚开),加拉诺鲨(大魔怪),回到深海找你的朋友去,也许会找到你的老娘呢。”

老人擦干净小刀的刀刃,放下船桨,找到帆脚索,张起帆,让小船沿着原来的航线行驶。

“它们一定把这鱼吃掉四分之一了,而且都是上好的肉。”他说出声来,“真希望这是一场梦,但愿我从来没有钓到这条大鱼。鱼儿,我真后悔啊!这一切真是糟糕透了。”说到这儿他沉默无语,不愿意再多看鱼一眼。大鱼流尽了血,在海水的冲刷下,全身的颜色看上去就像镜子背面镀的银色,身上的条纹依旧清晰可见。

“我不该出海这么远的,鱼儿,”他说,“这对你我都不好。非常抱歉,鱼儿。”

接着,他自言自语地说:“看看绑刀子的绳子断了没有。然后把你的手处理好,因为待会儿还会有更多麻烦。”

“有一块磨刀石磨磨刀该多好啊!”老人检查了绑在桨把子上的绳子后说,“我应该带块磨刀石的。”他想,很多东西都该带来,可你什么都没带啊,老家伙。眼下可不是你想缺什么东西的时候,还是想想如何善用已有的吧。

“你给了我多少忠告啊!”他大声嚷嚷,“都让人听腻了。”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浸在水里,小船向前驶去。“天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咬掉了多少鱼肉,”他说,“不过现在这船可是轻得多了。”他不愿去想被咬得残缺不全的鱼肚子。他知道,每次鲨鱼猛地撞上来,就要扯去一块肉,大鱼的鲜血给鲨鱼开了一条路,宽得就像一条海上高速公路。

他想,这可是条大鱼啊!可以供一个人过整个冬天了。还是别再想那些了,歇歇吧,让手尽快恢复,保护好剩下的这些鱼肉。水里的血腥味那么浓,我手上的这点算得了什么啊!况且手上的血快止住了。割破点皮肉不算什么事,也许因为出血,我的左手就不会抽筋了。

那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可想呢?他想,没有事可想了。我必须什么都也不想了,等着对付下一拨鲨鱼吧。真的希望这是一场梦,他想。但是谁知道呢!也许情况会有所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