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的奇异色彩,以及笼罩在地面上空的云朵的形状,说明天气必是晴朗的。但是,现在鸟儿不见踪影了,水面上漂着一块块被太阳晒得退色的黄色马尾藻,紧挨着船边,浮动着一个僧帽水母,它那胶质囊状物呈现紫色,具有一定形状,色彩斑驳,除此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它侧向一边,然后又正过身来。它欢快地漂浮着,就犹一个灯泡,带着一根长长的可怖触手,悠悠地拖曳在水中,有一码之长。
“臭水怪,”老人说,“直娘贼。”
他坐着轻轻地摇动双桨,低头往水中望去,他看到了丁点大的鱼儿,颜色同拖曳在水中的触手一样。它们在触手之间以及“气泡”漂流时投下的阴影之下游动。僧帽水母的毒性对它们没有影响。不过,人就不同了。如果老人钓鱼的时候,触手缠在钓索上面,紫色的黏液会附着其上,他的胳膊和手上就会出现伤痕和创痍,就如同被毒葛感染了一般。这种水母的毒素传染得非常快,而且让人疼痛得像鞭子抽打一般。
这些彩虹色“大气泡”是美丽的。但是,它们是海洋中最会伪装的生物。老人喜欢看着它被大海龟吞食。海龟一旦发现它们,便从正面游过去,然后闭上双眼,身子缩进龟壳之中,然后把它们连同触手一并吃掉。老人喜欢在风暴袭过的海滩上,看着海龟吞食水母;喜欢踩在海龟的壳上;当老人用长满厚趼的双脚踩在它们身上,就会发出爆裂的声响。
老人钟爱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雅,动作迅敏,而且具有很高的价值。他对那些又大又笨的红海龟不抱有好感。它们的甲壳是黄色的,奇异的交配方式,也会闭着眼睛,津津有味地吞食着僧帽水母。
虽然在捕龟船上待过很多年,但是老人并不觉得海龟有多神秘。他替它们感到难过,包括那些身长如小船一般,且重达一吨的大海龟。大多数人对海龟是残忍的,因为在它们被剖开、屠宰之后,它们的心脏仍然会跳上数小时。老人认为,我也有这么一颗坚强的心,我的腿和手也像海龟。为了自己更加强壮,整个五月老人都会吃海龟蛋,这样到了九月、十月的时候,老人就有足够的力气去对付真正的大鱼了。
老人每天从一只大圆桶中舀一杯鲨鱼肝油来喝。那只大圆桶就放在很多渔人放置渔具的棚屋之中。所有的渔人都可以喝。但是,大多数人讨厌那种味道。其实,喝这种东西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不比他们起早摸黑要痛苦。再说,鲨鱼肝油对预防伤风感冒有奇效,而且也有明目的功效。
这时,老人仰头看见了鸟儿又在空中盘旋。
“它找到鱼了。”他大声地说。没有飞鱼跃出水面,也没有小鱼四处逃遁。但是,老人看着看着,一只小金枪鱼跃入空中,转过身子,头朝下坠入水中。金枪鱼在太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辉,当一只金枪鱼坠入水中,随后一只又一只金枪鱼从水面跃出,它们朝着各个方向跳跃,搅得海水翻腾,长跳飞跃,追捕小鱼。它们将小鱼围在中心,不断驱赶着它们。
如果它们不是游得太快,我会赶到它们之间去的,老人寻思着。老人看着这群鱼把海面搅出了白色水花,鸟儿这时俯冲下来,叼起在惊慌中被迫跃出水面的小鱼。
“鸟儿真是个好帮手。”老人说。就在此时,船艄的钓索在他脚下突然绷紧,原来他将钓索在脚上绕了一圈,所以他扔下双桨,紧紧地拉着钓索,开始把钓索往上拉,这时感到小金枪鱼在颤动地拉着,有点分量。他越是往上拉钓索,越是感到颤动在增加。他看到了水中鱼儿青色的背部和金色的两侧,然后猛拉钓索,鱼越过船舷,掉到船里。鱼儿躺在船艄,阳光照在其身上,短小结实,活像一颗子弹。它有一双大而呆滞的眼睛,尾巴干净利落地快速活动,拍打着船板,直摔打得筋疲力尽。出于怜悯,老人在它头上敲了一下,一脚把它踢到船艄的阴凉处,不过它的身子还在颤动着。
他记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大声地自言自语了。在以前,他会独自歌唱,有时候在夜间高歌,记得当时他在小渔船或是捕龟船工作的时候,自己一人独自驾着小艇值班的时候。可能是自己一人的时候,或者是男孩离开他之后,他开始自言自语了。他实在记不清楚了。当他和男孩一同捕鱼的时候,他很少说话,除非非说不可。他们在夜间交谈,要么遇见暴风雨,被困海上的时候,他们才说话。人们认为,在海上不说话是一种美德。老人也这么认为,并始终恪守这点。但现在他已多次说出了自己心里想说的话了,因为这些话也打搅不到他人。
“如果有人听见我如此大声说话,他们定会以为我疯了,”他大声地说,“但是,既然我没有真的疯,所以我也不要理会他们。富裕的渔夫在船上都配备了收音机,他们在收音机上收听网球赛事。”
现在可没有时间来惦记棒球赛了,他想。现在只应该念着一件事情,那才是我生而为之的事业。在这群鱼周围可能游荡着一条大鱼,他想。我逮到的只是那群正在觅食的金枪鱼中掉了队的一条。但是,它们正在游向远方,速度又极快。今天在海面上露面的鱼群都游得很快,而且都朝着东北部方向。这是每天这个时辰的“例行公事”?还是某种我不懂的天气的信号?
老人已看不到海岸上的绿色了,眼前仅有青色的山峰,山顶似有一圈白色,好像是积雪,又像是笼罩在山峰之上的云朵,看上去如高耸的雪山。海水蓝极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不同色彩。数不清的浮游动物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之下,不见了影踪。老人眼中只能看见蓝色海水中变化出来的夺目色彩,钓索笔直地沉入足有一英里深的海水中。
渔人将所有这种鱼称为金枪鱼,只是在出卖它们或者将它们换作鱼饵的时候,才用准确的名字将它们区分开来。这时它们又沉下去了。太阳变得炙热起来,老人感到脖颈上一阵灼热,他划着桨,汗水流到背上,有种酥痒的感觉。
我让船儿自己漂吧,他想,我要睡会儿,他在指间绕了一圈钓索,一有动静便可叫醒他。但是,今天是第85天,我该好好地钓一天鱼才对。就在那刻,他盯着钓索,他看见一个伸出在水面上的钓竿猛地往下一沉。
“终于上钩了,”他说,“上钩了。”然后迅速地把划桨放在桨架上,船没有颠簸一下。他伸手去抓钓索,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紧紧地拉住。钓索上既没有拉力,也没有重量,他轻轻地拉着钓索。然后,钓竿又往下沉了一下。这次是试探性的拉动,既不有力也不猛,但是老人已经知道是什么鱼上钩了。在一百英寻处,一只马林鱼正在吞食裹在钩尖和钩弯外面的沙丁鱼,这个手工制的鱼钩就是从小金枪鱼的头上伸出来的。
老人小心翼翼攥住钓索,然后用左边轻巧地将钓索从钓竿上取下来。现在,他可以让钓索在指间滑动,不让鱼儿感到丝毫拉力。
它深藏这么深的海底,长到这个月份,一定够肥美了,他想。吃吧,鱼儿。尽情享用吧,请多吃点。
多么鲜美的沙丁鱼啊!你待在六百英尺的黑色冰冷海水中,你一定饿坏了吧。在黑暗中转个身,回过头来继续享用吧。老人先是感到一阵轻而微妙的拉动,然后又一阵力道更大的拉动,沙丁鱼的头一定是更加难从鱼钩上扯下来。然后,又没动静了。
“来吧,”老人大声地说,“再转个身。闻闻这些沙丁鱼吧。它们不是很诱人吗?好好地享用它们。我这里还有一条金枪鱼呢。又坚实,又冰凉,又鲜美。鱼儿,别害羞了。吃掉它们吧。”
他把钓索夹在拇指和一根手指中间,等待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同时,又注意着其他几根钓索,因为鱼儿可能往上或者往下游动了。接着,又是同样轻巧的一拉。
“它会咬饵的,”老人高声说,“上帝保佑,让它咬鱼饵吧。”
但是,鱼并没有买账。它游走了。老人感觉不到任何动静。
“它不可能就这么走了,”老人说,“老天知道它不可能走掉的。它只是在转身。也许它以前上过钩。现在还有些印象。”
然后,他又感觉到钓索轻轻地动了一下。老人真是笑逐颜开。“它刚才不过是在转弯而已,”老人说,“它会上钩的。”感到这轻轻的一扯,他很高兴,然后,他又感觉到某些更加沉重的东西,力道大得惊人。那是鱼的重量造成的。他松开一段钓索,一直往下,再往下,绕开了两卷备用线索中一卷,尽管拇指和手指之间的压力小得基本无法觉察。“好大一条鱼啊!”老人说,“它正将饵鱼斜叼在嘴中一侧,带着它游走呢。”
然后,它马上会掉过头来,将鱼饵吞下,他想。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好事情一旦说出来,就可能不会发生。他明白,这是一条大鱼。他想象着它将金枪鱼斜叼着在嘴中,快速地在黑暗中游离。在那一刻,老人感觉不到鱼儿的动作,但是分量仍然还在那儿,接着,分量开始增加,老人放出了更多的钓索。一时之间,他增加了拇指和手指之间的力道,接着分量增加了,一直传到水中深处。
他一边让钓索从指间往下滑,一边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钓索的自由端紧系在旁边那根钓索的两卷备用钓索上。现在,他完全准备好了。除了现在正在使用的钓索,他还有三卷四十英寻长的钓索可供使用。
吃吧,等鱼钩进入你的心脏,你的死期就到了,他想。轻松地往上游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心房。准备好了吗?你吃得时间够长了吧?
“是时候了!”他大声地说。然后用双手猛力收起钓索了,拉进了一码,然后再连连猛拉,倾尽所有臂力,依靠身子的重量,不断轮换双手,把钓索往回拉。
没有任何起色。鱼儿只是缓缓地游开,老人再也不能把它拉上一英寸。他的钓索是结实的,专门用来对付大鱼的。老人把钓索套在背上,用背部力量往上拉拽,直到钓索完全拉紧,水珠从钓索上面溅出。接着,钓索开始发出一阵沉闷的嘶嘶声,他仍然紧攥钓索,利用坐板支撑身子,向后仰,以抵消鱼儿的拉力。鱼儿开始缓慢地朝着西北方向游荡起来。
鱼儿继续游着。老人和船只在平静的水面上平缓地行进。其他诱饵仍然浸在水中,但是现在也顾不上它们。
“如果小孩在就好了,”老人大声地说,“我现在被一只鱼儿牵着走,倒像是一根系纤绳的短桩。我可以把钓索系在船上,不过这样一来,鱼儿势必把它拉断。我必须竭尽全力拉着它,如果它想游得远一些,我就多放点钓索给它。感谢上帝,它是在往前游,不是往下沉。”
如果它决意往下沉,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它突然下沉,然后死在那儿,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但是,我得想些法子,我还有很多能做的事情呢。
他紧握勒在背上的钓索,老人盯着水面,钓索斜斜地没在水里。小船往西北方前行着。
这会要了它的命的,老人想。它不可能永远这么往前游。但是,四小时过去了,鱼儿仍然拖着小船,在海中游个不停。老人仍然将钓索勒在背上,紧紧地攥住。
“它上钩的时候是中午,”他说,“到现在我还没有和它打过照面。”
他用劲掀去头上的草帽。在钓上鱼之前,他就戴着它,直勒得他脑门生痛。他又感到口渴了,双膝跪下,万分小心,生怕扯动钓索。他爬向船头,直到他能只手够着水壶。他旋开水壶,喝了一点。然后靠在船头歇息一会儿。坐在拔下来的桅杆和帆上,他休息着,尽力不去想什么,只顾熬下去。
然后,他回过头望去,已经看不见陆地了。这倒是无关紧要,他想。只要看着哈瓦那的灯火,我总能顺利地返航的。离日落还有一个时辰。也许在日落之前,它就会上来了。如果它还不上来,那它可能会跟着月亮一起出现。我现在没有抽筋,感觉浑身还有力。可是它嘴中有鱼钩啊。但是,看它拉钓索的方式,一定是条大鱼。它的嘴巴准是紧紧地咬住了鱼钩。但愿我能看到它。我只愿看上一眼,这样我便知道,我的对手长什么样子了。
老人看着天空的星斗,判断鱼儿整个晚上没有改变路线,也没有掉转方向。日落之后,海面有点凉意,老人的汗水风干了,背上、手臂和他的老腿上凉飕飕的。白天的时候,老人把盖在鱼饵匣上的麻布袋取下,在太阳底下摊开晾干。日落之后,他把麻布袋掖在颈部,麻布袋朝下披在老人背上,钓索挎在老人双肩之上,他小心地将麻布袋压在钓索之下。麻布袋垫在钓索下面,老人又试着身体向前倾向船头,钓索就不会勒得太痛,而且可以说有点舒服了。
我拿它没有办法,它也奈何不了我,他想。只要这样下去,双方只能保持僵持状态。一度他站起来,站在船舷处小便。老人仰望空中的星辰,确定前行的路线。钓索看上去就像一根磷光,从他肩上,直入水中。他缓慢地前行着,哈瓦那的灯光也黯淡了,所以老人知道海流定会把他带向东边。如果我看不见哈瓦那的灯火,那么我一定是往东边漂移了,他想。因为如果鱼儿不改变路线的话,我一定还可以看见灯光好几个小时。我想知道今天的棒球大联赛结果如何,他想。如果有台收音机在船上就太妙了。然后他想,别老是惦记着那事了。想着手下的事情吧。你千万不能干出什么蠢事啊!
然后,他大声地说:“真希望小孩在我身边。帮助我,也见见这大场面。”
每个人都应该老有所依,他想。但是,孤独是不可避免的。为了补给体力,我一定要记得在金枪鱼臭掉之前吃点。记住,不管你多么不想吃,在早上好歹要吃上一点。记住,他对自己说。
夜间,两只海豚游到船附近。他可以听见它们翻滚和喷水的声音。老人能分辨得清楚雄海豚喷水的声音和雌海豚哀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