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雪虐风饕 凄绝思母泪 人亡物在 愁煞断肠人(4)

萧珍还好,萧璇、萧琏虽练过功夫,体力坚强,毕竟年幼,从未受过这般寒冷,回房先是周身冰冷,再一烤火,被热气一逼,又是悲思过度,当时发烧病倒,满嘴呓语,哭喊妈妈,萧珍虽未冻病,也是泪眼莹莹,如醉如痴。急得萧逸万分后悔,错了主意,大骂自己糊涂,只顾思想爱妻,怎会忘了子女小小年纪,去叫他们受此奇寒?忙用火盆中沸水,给三小兄妹洗了脚。又寻些常备的药熬来吃。口里还不住哄劝,心里却万分酸苦,嘴和四肢同时并用,忙了个不亦乐乎。好容易给子女脱了衣服,哄入被窝。萧珍年长,还算能体乃父苦心,见父愁急,心中只管悲痛想娘,面上还不甚显,叫睡就闭目装睡,尚不磨人。这两个小的,孝思诚恳,又在病中,这个刚哄得似睡非睡,那个又一声“妈呀”哭醒转来,身更火也似烫,叫人怎的不急,怎的不难受?萧珍见状,恐把父亲急坏,急爬起来,与乃父一人抱一个在怀中卧倒,抚摸哄劝,费了一个时辰,好容易才将两个小兄妹哄睡。

萧逸想起雷二娘尚在园内,莫冻病了,无人料理家政,又急于想问前事。知长子明白轻重,不会再闹,假说要帮二娘收拾东西,并看仙人有无灵迹,弟妹都生病,千万代我照看,不可起身,我一会儿就来。萧珍应诺不迭。

萧逸忙往竹园中跑去,身未近前,见祭烛已熄,雷二娘似已他去。心方一动,忽一阵积雪群飞,绕身乱转。昏林之中,仿佛有一鬼影闪动,不由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当时只觉肌肤起粟,毛发根根欲起。因是素来胆壮,略微惊讶,以为偶然风起,一时眼花,没甚在意,仍然踏雪疾行。跑到供桌前一看,二娘不知何往。所有香烛供品,全都被人发怒掷碎,烛泪油腥,满桌狼藉。烛本长大,残烛约有小半支,与临回房时所剩差不多少,仿佛自己才回房不久的事。如是鬼神显灵,二娘尚在,不会不来奔告。即便怕冷回房,也应通知,为何不在?心正惊疑,忽又一阵阴风,起自身后,似有一只冷冰冰鬼手,又凉又尖向后脑抓来。萧逸本在疑神疑鬼,再经这一下,不禁吓了一跳。仗着身法轻快,刚觉有异,哪敢回看,忙即向前纵去。纵出老远,觉未追来,方始奓着胆子,回头细看。只见雪深没膝,茫茫一片,风已停歇,哪有鬼的影子。一见身陷雪内,知逃时用力太猛,落地竟未提气。凭自己本领,就有鬼何妨,何致望风惊心,这般胆小?不禁失笑。继而想:“适才明明有一物触脑,并非积雪竹枝这类。”一奇怪,不禁把头往上一抬,猛瞥见果有一条鬼影悬身空际,背向自己,两手一张,依竹而立,心中大惊。一摸身旁,一样兵器未带,正发急间,渐觉那鬼呆立竹间,悬空不动,背影看去颇熟。同时天上雪花飘飘,又下了起来。猛地想起前事,定睛一看,果如所料,脱口喊了声:“雷二娘!”忙纵过去,果是雷二娘,业已吊在一根高竹竿上,这一惊非同小可。本想解救,可是一查看,见二娘吊的是她随身丝绦,系在竹竿中间有横枝处,长舌外伸,手舞足张,死状甚惨,并且离地有一人高,竹竿冰冻坚滑,不易攀缘。凭二娘本领,决纵不上去。估量两番祷祝,自吐真情,再看供物和香火的零乱翻倒之状,定是遭了鬼戮。否则她性情柔和,与人无忤,村中素无外人,谁来害她?料死已久,定救不转。这一来,越料爱妻中了她的阴谋。反恨她死得太早,没有全吐真情,聚集村人,明正其罪。想起昔日夫妻恩情,不由又望空哀号一阵。因己立身为人,素得村人敬重,虽然无虑,终不愿亲手去解。忙赶回后院,将厨婢工人唤醒,将尸首解下,停在她的房内。雪已愈下愈大了。

次日萧逸召集村人,说妻室出走,久无音信,疑已野死,昨晚是她失踪之日,特就当年自尽之处,望空遥祭,携子女先归;雷二娘留后撤祭,忽然自尽,吊死竹林之中,死状甚奇,想是遇邪等语。村人俱知二娘对于萧氏夫妻父子,最为忠诚,相处更好,平日提起,老是赞不绝口,毫无可死之道。吊死的所在,凭二娘决上不去。俱猜竹林闹鬼,并连欧阳霜之死,也由于此。叹息了一阵,俱都不疑有人暗害。萧逸对二娘虽然不无疑愤,因事未询明,遽死非命,念在多年服劳操持之勤,依然给她从优埋葬。

经这一来,仔细回忆爱妻生平心地为人,越断定她死得冤屈。又想到爱妻既将仇人活捉了去,可见仙人救去的事,是出于小孩梦呓,昏迷之言,无可凭信。想望一穷,不由悲从中来,愧悔无地。加以二娘身死,家务俱要亲理,小孩缺人照料;三小兄妹更因慈母不归,仙灵毫无感应,虽未哭哭啼啼,牵衣索母,总是愁眉泪眼,絮问归期。有时放学回来,随定乃父,围炉谈笑,论文说武。正说得好好的,方觉天伦之乐,略解愁烦,内中一个想起,只问得一句:“妈到底要哪天回来呀?”话才脱口,那两个跟着笑容顿敛,潸然欲涕,立把满室春气,化成愁云惨雾。又不知要费若干口舌,才能使他们止泪含酸,不欢而睡。小孩家纯然一片天真,三小兄妹虽听乃父和村人露出乃母已经野死,过了当年,就要告庙设主的信息,依然执意不信,断定乃母仙去,总会有日归来。只是孺慕太深,苦思不已,哀而不伤,悲而不痛。但唯其希望未绝,故此常时都在盼想,也容易放落,事过便忘。一会儿想起,又复情殷乃母,啼泪纵横。日常如此。

萧逸本已悲深心碎,触绪伤怀,不能自已,哪里再经得起这三个爱儿爱女至性至情磨折和无人理家的烦扰,闹得终日愁索心病,凄然欲死。只半月工夫,人便消瘦了好多,连武艺都无法传授了。畹秋虽然阴险狠毒,用情却极专笃。见他悲苦,先疑下手稍慢,二娘或已泄露。嗣经仔细查探,竟似疑心乃妻死于二娘之手,奸谋已遂,宽心大放。想起萧逸绝好一个家庭,只为自己一念之愤,害得他这等光景,不由又怜惜起来。除每日同了丈夫、女儿及萧元夫妻前往宽解陪伴外,顺便并代指挥下人,料理家政,渐渐有了条理。又因年事将近,一切均为部署周详。萧逸见她诸事井井有条,自己已不似二娘初死时那般事必躬亲,杂乱琐细,身心交敝,颇看出她多年来余情未断。但又每来必与丈夫相偕,发情止礼,言动光明,一协乎正。由不得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哪知爱妻出亡,二娘惨死,全出于她的阴谋毒计呢。

原来三奸见雷二娘所求难遂,相待日疏,知她为人忠厚,早晚必吐真言。以萧逸性情为人,三奸本人受报不说,全家老小,均难再在村中立足。因此,决计除她灭口,以防后患,蓄谋已久。无奈萧家三子女,大的萧珍已快成年,两小兄妹也都生具异禀,神力兼人。乃父因念无母之儿,格外钟爱,欲其速成,用尽心思,授以艺业,已得了萧氏许多不传之秘。平日一个对一个,同门中六人过手练习,往往吃他们占了便宜。虽因年小,别人成心相让,以博一笑。萧珍却是真有过人之能,小小年纪,心灵手快,力大身轻,寻常休想动他。二娘又守着主母临去之诚,永远和他们三人同出同入,寸步不离。有这三小孩在一起,简直无法下手;只有夜间前往行刺,尚可成功。无奈萧氏父子俱是能手,又常有心爱门徒留住受教,稍有动静,必被警觉,闹穿岂不更糟?此外又别无良法,为难了好多日,老是迟疑不敢。

这日畹秋同了女儿瑶仙,往萧家随同练武,大家都在场上,忽然口渴,自往堂屋取茶。一阵风过,隔门帘望见二娘在门外与一女婢闲谈,猛地心动。走近间壁一听,二娘正说道:“我近来也不知怎的吃不下,睡不安,仿佛有鬼附身一样。你知道大娘死得太冤枉么?有一肚皮话,也不好和人说。我和你同住一屋,彼此相好,我拜托你一件要紧事:我现在白天黑里,老疑心有人要害我。我这种人早就该死,死原不怕,只是气他不过。不论什么地方,尤其在我屋内,你更要留神。你只要听见我快死的信,连忙赶去,我必留着一口气,把心腹话对你说明。千万不要忘记。”畹秋闻言,大吃一惊。方要再往下偷听,场上小弟兄姊妹们练功已完,嘻嘻哈哈,纷纷纵步进来。爱女瑶仙,也在其内。恐被室中人觉察,也装作一同走进,先赶向门前拉着女儿,再往里走,故意高声说道:“也没见你们这般爱口渴,功才练完,就要喝水。你看大师兄、二师兄他们喝么?”众小兄妹本意穿堂而过,往后面山上玩,并非口渴。畹秋说完,随掐了一下瑶仙,瑶仙机灵,颇有母风,闻言方欲答说不是,立即会意,改口道:“今早来时吃稀饭,咸菜吃多了。”一言甫毕,二娘闻得畹秋口音,果然生疑,揭帘一看,见是由外走进,未被偷听,也未搭理,便退了回去。三小兄妹随即由外屋跑进。

三奸回去一商量,越虑事机已迫,二娘业已愧悔怨望,早晚事泄无疑。连伺三四天,方苦无隙可乘,忽然大雪连朝,恰赶上第二次欧阳霜出亡之日。畹秋知每年这日,萧家父子和二娘必要哭闹一阵,门人弟子,不许进谒,不见一人。唯恐到了伤心至极,二娘漏了,好生忧急。又与萧元、魏氏熟商一番,决计涉险一行,见机行事。出事的头一天,便冒风雪,前往窥伺,有无下手之策。去时未带兵刃,以便事发,推说爱女因师父不肯传授心法,归家痛哭,特来求教,以便有个借口。到时,二娘因萧逸避嫌,晚饭后便令归房,室中只有萧氏父子四人围炉伤嗟,听口气颇多可疑。算计萧逸本领高强,村中外人不入,不会防备及此。但行刺暗杀,终是不妥,思量无计。

第二日胆子稍大,又约萧元同往窥探,本心是想偷入二娘室内,点伤她的要害。因知二娘楼居,睡时楼门关闭,只带了根绳子备用,仍未携带兵刃,不料恰好用上。到时窥见室内无人,悄悄绕出堂屋。方欲设法上楼,忽见竹林内烛光掩映,想是当夜为欧阳霜毙命之日,定在竹园高祭无疑。忙和萧元悄悄绕路赶往,如遇上便说是望见火光而来,也不妨事。二奸伏身之处,近在祭台左近坡下雪凹中,竟无一人觉察。二奸也真有耐心,在雪窟里挨着酷寒,等了半夜。

直到萧氏父子四人回房,二娘没有顾忌,愈发肆无忌惮,连哭带诉,把三奸毒计和胸中积怨,一齐说了出来。萧元怕冷,自萧氏父子一走,就要动手。畹秋本心也想威逼二娘,下辣手拷问实情,究竟漏泄机密也未。一听二娘出声祷告,说的正是经过和现在的情形,声音又不低,听得颇真,大合心意。忙将萧元止住,静听下去。后来二娘诉了一遍,又是一遍,咬牙切齿,把畹秋、萧元骂了个狗血喷头。知她胆小,事情未泄,心中大放。又察看她悲愤填胸之状,久必生变。话已听完,哪里还肯容她活命。忙令萧元装作鬼声,在坡下低声哭叫,使其害怕分心。自己绕至二娘身后,去点她的要穴。

谁知二娘故主恩深,当年内疚神明,心中苦痛已极,恨不得主母归来,以死明心;乍一听鬼声,当作主母显灵,并不害怕,反倒哭喊大娘,朝坡下走去。萧元年近半百,血气渐衰,武功又没什么根底,随定畹秋,在深雪里潜伏了半夜,身已冻僵,不能转动,声音也都发抖。当时只知按畹秋之言行事,不知四肢麻木,失去知觉。以为在大雪深夜,无人之际,二娘闻声必定吓昏。不料刚颤巍巍叫了两三声,二娘已循声赶来。偏是身在坡下,立处较畹秋先立之处较低,看不见上面,叫早了些,畹秋还未绕近二娘身后。两下里相隔又近,见二娘不肯停步,眼看就要对面,畹秋相隔尚远。萧元心想二娘不会甚武功,一被看破,立时冲将上去,将她扑倒,那时畹秋也必赶到,一下就可了账。方欲伸手,作势准备,猛觉两手不听使唤,心中一惊。把身往下一蹲,不料和双手一样,抬不起来,蹲不下去,知道不妙。竹林离萧逸所居楼房不远,平日推窗可见,雪光又白,只要被二娘大声一喊,立可闻警追来。即使畹秋已将二娘弄死,以萧逸的脚程本领,休说自己,连畹秋也逃走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