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不许请隧

【题解】

东周时,周天子的威望已经很低了。周襄王依靠晋文公的帮助获得王位,晋文公居然请求自己死后可以享受与天子一样的葬礼。周襄王心里明白,如果答应晋文公的请求,那就失了体统,周天子仅有的尊严也会丢掉,但他又不敢直接拒绝文公,于是就追述周先王裂土封侯的事迹,说明君臣间应遵守的法度,晋文公终于“受地而还”。

【原文】

晋文公既定襄王于郏 [1],王劳之以地,辞,请隧焉 [2]。王弗许,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 [3],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其余,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宁宇,以顺及天地,无逢其灾害,先王岂有赖焉?内官不过九御 [4],外官不过九品,足以供给神祇而已 [5],岂敢厌纵其耳目心腹以乱百度?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临长百姓而轻重布之,王何异之有?

“今天降祸灾于周室,余一人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 [6],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赏私德,其叔父实应且憎,以非余一人,余一人岂敢有爱也?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创制天下,自显庸也 [7],而缩取备物以镇抚百姓。余一人其流辟于裔土 [8],何辞之有与?若犹是姬姓也,尚将列为公侯,以复先王之职,大物其未可改也。叔父其茂昭明德,物将自至,余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以忝天下 [9]?其若先王与百姓何?何政令之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

文公遂不敢请,受地而还。

【注释】

[1]郏(jiá):邑名,在今河南洛阳附近。[2]隧:指墓道。[3]甸服:离王城五百里的区域之内的人服侍天子。[4]九御:即九嫔。[5]神祇(qí):指天神和地神。[6]叔父:天子称同姓诸侯为叔父。[7]庸:功劳。[8]流辟:流放退避。裔土:边远的地方。[9]忝:玷辱。

【译文】

晋文公使周襄王在郏地复位后,襄王赏文公田地作为酬劳,晋文公不接受,请求死后用天子的葬礼,挖掘隧道埋葬自己。襄王不同意,说:“过去我们的先王得到天下,划出方圆千里的土地叫做甸服,用它来供应上帝以及山川百神的祭祀,准备百姓万民的用度,以便对付不服从朝廷的人和不能预料的灾祸。另外还分别将土地分给了公、侯、伯、子、男,使他们各自安定,以顺应天地尊卑的法则,不至于遭受灾害,先王哪里还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呢?天子内官只有九嫔,外官也只有九等官员,只是足够供奉天地神明罢了,难道敢放纵耳目心腹的嗜好来扰乱法度?只有生前死后的衣物和用品的颜色花纹有所不同,用以表示是百姓的君长,表明贵贱等级罢了。其他方面,天子和大家又有什么不同?

“现在上天降灾祸给周室,我仅仅是能保住先王的成法,又因为自己缺乏才能,辛苦了叔父,但如果颁赐先王的重典来报答私人之间的恩德,您也会一面接受一面厌恶,责备我的不是,我个人又怎敢吝惜将这葬礼赏给您呢?从前有句话说:‘改变佩玉,就要改变位置。’假若您能将您的盛德发扬光大,使天下改变姓氏,使民众官员改换衣服的颜色,为天下创立新的制度,显示自己的功劳,那就请直接享用天子的服物彩章来抚佑百姓。我一人即使流落到边远荒凉之处,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如果您还是姬姓,还列于公侯,还要执行先王所给予的职责,那么只有天子才能用的隧葬礼就不能更改了。叔父如能继续发扬美德,天子之隧葬礼自然会到来,我哪敢因个人受到恩惠就改变前人留下的重要制度来玷辱天下呢?这样做把先王和百姓放到了什么位置?颁布政令又有什么用处呢?若不是这样,叔父自己有土地,您自己挖掘隧道举行葬礼,我哪里能知道?”

文公于是不敢再请求,便接受田地回国去了。

晋文公与周襄王

【写作方法】

自古以来,要想说服强大的对手改变初衷,是需要技巧的,委曲求全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周襄王面对骄横的晋文公,并没有一味服软,他先是搬出先王来,用“不过”、“足以”、“岂敢”三个词说明先王对礼制很慎重,暗示晋文公不但不该请隧,就连赏赐的土地亦不宜接受;之后又站在文公的立场上,指出僭越礼制的坏处很大,而两个“若”字连用,义正词严,使晋文公陷入两难境地。文末语带锋芒,周襄王一句“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看似随口而出、无可奈何,实则把文公逼入了绝境,这种以退为进的方法,尽管语辞委婉,却是一步紧似一步,文公于情于理都不可再坚持请隧的要求了。

此文通篇只表达不为天子不得用隧,妙在逆笔振入,没有一笔实写不许,但是不许之意随着谈话的深入逐渐明晰,自然使重耳神色俱沮。宋代真德秀评价此文说:“晋文定襄王,自以为不世之大功,其请隧也,盖寝寝乎窥大物之渐。王目之曰‘私德’,曰‘私劳’,所以折其骄矜不逊之意。玩其词气,若优游而实峻烈,真可为告谕诸侯之法。”

⊙文史知识

周天子的葬制

周朝设立了严格的丧葬制度,不容僭越。如《礼记·王制》中记载: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士大夫三日而殡,三月而葬。自天子至庶人,葬不为雨止(不因下雨停止)。周天子采用“黄肠题凑”的葬式。史书上有“天子柏椁、诸侯松椁,天子题凑、诸侯不题凑”的说法。所谓“黄肠题凑”,就是天子礼葬时,用柏木堆垒成棺椁形状,外面有便房,也用柏木堆垒成,里面放有大量陪葬品。还规定天子之椁须四重,最外用雌犀牛皮包裹,下葬时须用纤绳六条,墓室须有四条墓道,等等。但随着王道衰落和礼崩乐坏,春秋时诸侯已是各取所好,不再遵守王室制度。

单子知陈必亡

【题解】

周朝的使臣单子到外国访问,途中路过陈国。单子看到陈国政事荒废,而陈国君臣只知贪图享乐,不思进取,于是在回到周朝后,向周王预言陈国必亡。单子在与周王的对话中,历数陈国种种违背周先王礼教法制的行为,以此作为预言的根据。单子的论述结构井然,条理清楚。后来陈灵公果然身死国亡,更加证实了单子是一个察微知著的有远见的政治家。

【原文】

定王使单襄公聘于宋 [1],遂假道于陈,以聘于楚。火朝觌矣 [2],道茀不可行也 [3],候不在疆 [4],司空不视涂 [5],泽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积 [6],场功未毕 [7],道无列树,垦田若蓺 [8],膳宰不致饩 [9],司里不授馆 [10],国无寄寓,县无旅舍,民将筑台于夏氏 [11]。及陈,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南冠以如夏氏,留宾弗见。

单子归,告王曰:“陈侯不有大咎,国必亡。”王曰:“何故?”对曰:“夫辰角见而雨毕 [12],天根见而水涸 [13],本见而草木节解,驷见而陨霜 [14],火见而清风戒寒。故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节解而备藏,陨霜而冬裘具,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时儆曰:‘收而场功,偫而畚挶 [15],营室之中 [16],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此先王之所以不用财贿,而广施德于天下者也。今陈国,火朝觌矣,而道路若塞,野场若弃,泽不陂障,川无舟梁,是废先王之教也。

“周制有之曰:‘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国有郊牧,疆有寓望,薮有圃草 [17],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其余无非谷土,民无悬耜 [18],野无奥草。不夺农时,不蔑民功,有优无匮,有逸无罢。国有班事,县有序民。’今陈国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间,功成而不收,民罢于逸乐,是弃先王之法制也。

“周之《秩官》有之曰:‘敌国宾至,关尹以告 [19],行理以节逆之,候人为导,卿出郊劳,门尹除门,宗祝执祀 [20],司里授馆,司徒具徒 [21],司空视涂,司寇诘奸 [22],虞人入材 [23],甸人积薪 [24],火师监燎,水师监濯 [25],膳宰致飧,廪人献饩 [26],司马陈刍 [27],工人展车,百官各以物至,宾入如归。是故小大莫不怀爱。其贵国之宾至,则以班加一等,益虔。至于王使,则皆官正莅事,上卿监之。若王巡守,则君亲监之。’今虽朝也不才,有分族于周,承王命以为过宾于陈,而司事莫至,是蔑先王之官也。”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赏善而罚淫。故凡我造国,无从匪彝 [28],无即慆淫 [29];各守尔典,以承天休 [30]。’今陈侯不念胤续之常 [31],弃其伉俪妃嫔,而帅其卿佐以淫于夏氏,不亦渎姓矣乎?陈,我大姬之后也 [32],弃衮冕而南冠以出 [33],不亦简彝乎?是又犯先王之令也。

“昔先王之教,茂帅其德也,犹恐陨越 [34];若废其教而弃其制,蔑其官而犯其令,将何以守国?居大国之间而无此四者,其能久乎?”

六年,单子如楚。八年,陈侯杀于夏氏。九年,楚子入陈。

【注释】

[1]单襄公:名朝,也称单子,周定王的卿士。[2]火:古星名,又叫商。觌(dí):见。[3]茀(fú):荒芜。[4]候:候人,主管迎送来往的小官。[5]司空:古代中央政府中掌管工程的长官。涂:通“途”。[6]庾(yǔ):露天的谷堆。[7]场功:指收割庄稼。[8]蓺(yì):茅芽。[9]饩(xì):粮食或草料。[10]司里:主管房屋的官员。[11]夏氏:指陈国大夫夏征舒家。[12]辰角:即角宿,寒露节的早晨出现。[13]天根:氐宿的别名,寒露节后五日出现。[14]驷:房宿。[15]偫(zhì):备办。畚(běn)挶(jū):盛土和抬土的器具。[16]营室:室宿,夏历十月黄昏时,出现在正南方。[17]薮(sǒu):洼地。圃草:茂盛的草。[18]耜(sì):古代农具名。[19]关尹:古代把守关门的官员。[20]宗祝:主管祭祀等礼仪的官员。[21]司徒:掌管土地、人口等事务的官员。[22]司寇:掌管刑狱、纠察的官员。[23]虞人:主管山泽的官员。[24]甸人:主管柴薪的官员。[25]水师:管水的官员。[26]廪人:古代管理粮仓的官员。[27]司马:主管养马的官吏。刍(chú):喂牲畜的饲料。[28]匪彝(yí):违背常规。[29]慆(tāo):怠惰。[30]休:吉祥,吉庆。[31]胤续:继嗣。[32]大姬:周武王的女儿。[33]衮冕:古代帝王与上公的礼服和礼冠。[34]陨越:喻败绩、失职。

【译文】

周定王派单襄公去宋国访问,于是向陈国借道,以便访问楚国。这时候,已经是商星在早晨升起的夏正十月了。进入陈国,看到野草塞路,难以通行。迎送宾客的官员不在边境,主管路政的司空不巡视道路,湖泊不设堤坝,江河不设桥梁,田野有露天堆集的谷物,农场的农事也是还没有做完就被搁置在了一边,道路两边没有树木,已经开垦了的田地却像块荒草地,膳夫不向宾客供应粮食,司里不把宾客接进客馆,国都里没有旅店,老百姓要去替夏氏修筑楼台。到了陈国国都,陈灵公和大夫孔宁、仪行父头戴着楚国的帽子前往夏姬家,把宾客丢在一边不接见。

单襄公返回周朝,向周定王报告说:“陈侯本人即使没有大的过错,他的国家也一定会灭亡。”定王说:“为什么?”回答说:“角星出现,雨水就快要停了;天根星出现,河中的水便要干涸了;氐星出现,草木便要凋落了;房星出现,就要有寒霜降落下来;商星出现,凉风便预告寒冷的到来。所以先王教导说:‘雨水停了就清理道路,河水干涸了就修好桥梁,草木凋落了就开始储备粮食,寒霜下降了就要置办好冬衣,凉风吹来了就修葺城郭和宫室。’所以《夏令》上说:‘九月清理道路,十月建成桥梁。’到时还要告诫百姓说:‘收拾好你们的农活,准备好你们盛土抬土的用具,定星出现在中天的时候,土木工程就要开始;火星开始出现在天空中的时候,就到司里那里集合。’这就是先王之所以能不浪费财物却广布恩德于天下人的缘故。现在的陈国,商星已经在早晨升起,而道路还被野草堵塞,田野、禾场都无人问津,水泽不设堤坝,江河上没有船只和桥梁,这是废弃先王的教导啊。

“周朝的制度上说:‘排列树木来标识道路的远近,在偏远的地方提供饮食给往来的行人。京都的郊外有牧场,边境上有客舍和迎接客人的人,洼地里长有茂盛的草,园囿里有树木和池塘,这些都是用来防御灾害的。其余的地方无不是庄稼地,农家没有农具闲挂着,野外没有深草。不要耽误农时,不要浪费人民的劳力,这样才能使人民生活富足而不困乏,安定而不疲劳。都城的劳役有一定的安排,乡村里的人们有秩序地服役。’现在的陈国,道路通向何方无从知晓,农田处于杂草中间,庄稼熟了没人收割,百姓为了陈侯的淫乐而精疲力竭。这是废弃了先王的法制呀。

“周朝的《秩官》上这样说:‘对等国家的宾客到来,关尹要上报国君,行理拿着符节去迎接,候人负责引导宾客,卿士出城去慰劳,门尹打扫门庭,宗伯和大祝陪同宾客进行祭祀,里宰安排住处,司徒调派仆役,司空巡察道路,司寇盘查奸盗,虞人供应木材,甸人堆积柴火,火师监管门庭的火烛,水师督察盥洗诸事,膳宰送上熟食,廪人献上谷米,司马拿出喂牲口的草料,工匠检修客人的车辆,各种官吏都按照自己的职责来供应物品,宾客来了,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因此宾客不论身份高低,没有不感激盛情的。若是尊贵国家的宾客到来,就派高一等的官员去款待,态度更加恭敬。若是天子的使臣到来,那就派各部门长官亲自照看接待事宜,派上卿加以监督。若是天子来巡视,那就由国君亲自监督照管接待事宜。’我单朝虽然没什么才能,但也是周室王族中的一员,我奉天子之命借路经过陈国,陈国的相关官员却没有一人出面迎接,这是蔑视先王的官员啊。

“先王的训令中曾说:‘天道奖赏善良,惩罚荒淫。所以凡是我们创建的国家,不许有人从事非法的事情,不应该有人走上懒惰荒淫的道路,你们要各自遵守自己的法度,以此来接受上天的赐福。’现在陈侯不考虑继嗣的常法,抛弃他的妃嫔,率领大臣到夏家淫乐,这不是亵渎他祖上的姓么?陈是我武王的女儿大姬的后代,陈侯扔掉礼服礼帽而戴着楚国的帽子外出,这不是有违常理吗?这也是违犯先王的训令呀。

“从前先王的教令,全力遵行,还怕坠落跌倒;假若废止他的教导,丢掉他的制度,轻视他的官员,违反他的教令,这将如何保住自己的国家呢?处在大国中间,却没有这四种东西,难道还能长久存在吗?”

周定王六年,单襄公到楚国。八年,陈侯为夏氏所杀。九年,楚庄王攻入陈国。

单子知陈必亡

【写作方法】

这篇文章的重点是单子对周王的辞令。单子说明陈国必亡的理由时,并没有直接叙说陈国必亡的原因,而是举出先王之教、制、官、令,而后再写陈国废先王之教、制、官、令,与前文一一照应,就把陈国的问题暴露得一览无余。通过对举,单子既回答了周王的问题,又对周王进行了委婉的讽谏,一举两得,效果好于直言进谏。此文言辞婉转流畅,语气迂回曲折,论说中暗含深意,通篇都是警策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