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班,俺们就去你办公室了,保安说你开会去了。打你电话又打不通,俺们就赶到这儿。保安不让进,俺们只好一直在这儿等,出来一回不容易。俺们开个会,顶多二十分钟,分分任务,强调一下服务,就结束了。谁知道你们开个会,这么长时间,都有啥可讲的啊!”崔丽描述着找人的整个过程。
郭一清稍一合计,她们在这儿至少等了三个小时了,感动地说:“真是难为你们了,今天中午我请客。”
“我下午一点钟还要上班,你先欠着,我记住账,你将来补上。作为那天晚上对你失礼的补偿,我给你买了一件棉衣,发票也在里面。如果不合身,你自己去调换。”崔丽说着,递给郭一清一个袋子,然后打开了车门。
“你要干吗?”郭一清奇怪地问。
“俺们打车回去。”崔丽显然已经考虑好了。
“你看,这下雪天打车容易吗?你们要是真的不吃饭,我送你们一下。总不至于像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那样,把界限划得那么清楚吧?”郭一清卖了个很乖巧的人情。
崔丽看了看唐新燕,看她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意思,就顺水推舟说:“那就谢谢你了。”
郭一清把崔丽和唐新燕送到随园茶社门口后,调转方向,往东风路上的一家四川火锅店开去。“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雪天即使邀不来喝酒人,吃吃火锅,那也是一种享受。
吃完饭,他从四川火锅店出来,上了车,看到夹克外套,又忍不住捧起来闻了闻那淡淡的百合味。他又好奇地打开了那件新棉衣,一张纸条躺在包装袋的上面:“我表妹唐新燕,今年二十三岁,去年毕业于汉北财经学院,无任何社会关系,麻烦你给她在政府部门找个合适的财会工作岗位,不胜感激。如果无能为力,也不必上心,同样感激不尽。”
这是崔丽写给郭一清的留言条。
郭一清试了试棉衣,挺合适。他看了看发票,三千八百元,够奢侈的,这恐怕是崔丽两三个月的工资了。
突然,市委办值班室打过来电话,通知郭一清下午两点在党政综合办公楼二十五楼会议室召开春节慰问工作协调会。郭一清这才想起,再有十来天时间就到春节了,这满天的飞雪就是要迎春接福的。他一看时间快到了,就发动着车。
到党政综合办公楼下停住车后,郭一清拿起车上的一本笔记本,直接坐电梯到了二十五楼会议室。
春节慰问工作协调会是由佟悦来主持的,市委办有关科室及有关委局的负责人参加。今年的慰问活动减少了不少,只举行两个在京和在省会工作的京汉籍人士茶话会。茶话会上要播放京汉市辉煌成就短片,并赠送《科学发展话京汉》一书。短片解说词及《科学发展话京汉》书稿的撰写任务就落到了郭一清的头上。
郭一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佟悦来十分清楚郭一清的压力,于是对有关单位提要求说:“尽管短片只有二十分钟,但浓缩的都是精华,要能突出一年来京汉市经济社会发展的巨大成就,京汉电视台要大力配合。《科学发展话京汉》一书要图文并茂,京汉日报要抽调精干力量搜集图片,该补拍的抓紧补拍。从现在起到两项任务全部完成,包括中间审稿和成片成书,苗书记给的是八天时间。现在,各部门要发扬只争朝夕的精神,说干就干,不放空炮,不发牢骚,不讲价钱。为节省时间,所有抽调过来的人员集中在常委办对面的小会议室集中办公。”
郭一清连发牢骚的欲望都没有了。走出会议室,他立即召集常委办全体人员,在短时间内对这两项艰巨的任务进行了发言式讨论,然后一人打字、众人口述修改,拿出了两个很粗糙的提纲,并把人员一分为二,让刘晓歌和费学成两个科长各领一项任务。
已经晚上十点钟了,行政科送来了方便面,大家每人泡了一碗,立即投入了战斗。
郭一清吃完方便面,觉得屋里饭味挺浓,打开了窗户。数片硕大的雪花飘落到窗台上,他把头伸出去,任雪花扑面,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忽然想起了同娟红,掏出手机,拨通了同娟红的电话,说:“雪下得这么大,你们山庄的生意恐怕不好做了吧?”
“是有一些影响,但影响不会太大。我们正在集中制作年货集装箱,东山损失西山补。我春节前这些日子可能忙一些,估计回不去了。”同娟红说话有气无力的。
“我也回不去了,得做八天的宅男。”郭一清就把两项任务重述了一下。
同娟红停了半天,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这也好,省得你无事生非。”
郭一清也没多明白同娟红的意思,就顺嘴表白道:“我可是本分着呢。”
“得了吧,大叔级的人物都是危险分子。”同娟红最后这句话倒是有了点力气,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郭一清彻底被征服了。哦,自己早已是“大叔”了。“大叔”现在还形单影只。同娟红自从看守所出来后,心理阴影还没有完全消除,有时候会呆呆地发愣。这时候更不能与她谈婚论嫁,得先让她专注于山庄的事业,尽快走出心理低谷再说。
郭一清凄凄地想着,忽然又想起了明明。自从与土妮离婚后,他与明明见面的机会更少了。明明现在是高二,非常关键。他又给明明打了个电话,问明明放假没有。
“我们早就考完试了,已经开始补课。今天下雪了,都快把我冻死了,我现在刚钻到被窝,手里握着暖手宝,老师不让用电器,我偷着用。”明明可能是用头捂着被子,说话时喘气声很大。
“你把棉衣也搭到被子上,会好一点。”郭一清想起自己上高中时住校的情景,也教明明这样做。
明明不满起来,说:“我的棉衣薄如蝉翼啊,还是你前年给我买的,老爸。”
郭一清想起了崔丽今天拿的棉衣,儿子的身高和自己的差不多,说:“你等一会儿,我给你送件棉衣。”
“都什么时间了,学校门口看门的老头肯定不让你进。你放到学校的传达室,我明天上完早操后去拿。是不是名牌的?”
“不知道。你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怎么顽固不化?”
“明白了,又是受贿的,质量有保证,肯定差不了。”
郭一清懒得接明明的话,就下楼开车往京汉一高赶去。
疑云
“室内八天,室外八年。”当两项硬任务完成的那一刻,刘晓歌站到镜子前,看到好长时间没刮的胡子,很有感慨地从抽屉中翻出剃须刀刮起来。
听着刀片的转动声音,费学成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说:“差不多,我觉得每个人的寿命至少又减了八年。你看咱们这像不像享受总统级别的特殊服务?”
从接受了两项硬任务后,常委办的一帮清一色的男人就没有下过办公楼,吃喝都是享受专供。
马亮的眼睛都成蓝色的了,眼皮浮肿着。他听到费学成说什么“特殊服务”,浮肿的眼皮开始跳动起来,纠正说:“应该享受的是酷刑服务,人家有小姐服务,那才叫特殊服务。我的费哥哥,你太天真了吧?”
其他人也攻击起费学成来。
费学成把眼镜一摘,用洁布擦拭着,教导说:“你们这些小兄弟啊,尽想歪事。你看看,咱们这几个人尽管在屋里忙活,可是屋外有多少人在听候调遣,有电视台记者和编辑找视频素材的,有报社记者和编辑提供照片的,有打字员一遍遍改稿的,有排版工人不停排版的,有专送快餐的,等等。除了上卫生间是咱们亲自去,其他工作不是都有人为咱们服务吗?”
刘晓歌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把电脑一关,若有其事地说:“告诉大家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又有一项重大的任务来了,希望大家马上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刚才还沸腾的常委办一下子静寂起来。马亮垂头丧气地趴到了桌子上,其他人也都眼瞪着刘晓歌。
费学成不耐烦了,说:“反正我们已经是‘手颤眼昏头雪色’了,你就明说吧。就凭我们的心理素质,都能接受得了。刚刚抗战了八年,再打四年解放战争也没问题。”
刘晓歌还想再装深沉一些,但终于憋不住了,大笑了起来,说:“刚才郭主任打电话说,马主任已经在南州庄园安排咱们洗澡,洗完后就在里面休息,晚上佟秘书长要宴请大家。”
马亮大呼道:“南州庄园里面可是有特殊服务啊!”
刘晓歌已经开始穿棉衣了,说:“这你就是外星人了。前年苗书记专门让公安局整顿了一下,南州庄园现在已经变成了大众休闲的地方。”
费学成看到刘晓歌捏住了马亮的筋骨,也搭了一趟顺风车,嘲笑说:“怎么样,小马?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火力旺,冲劲足,光想美事。有没有特殊服务,到那儿不就知道了?赶快行动起来,不能掉队!”
常委办的人刚出门,碰到了从对面小会议室里走出来的报社摄影记者孙约。孙约问:“你们这鱼贯而出,是不是又有任务了?”
刘晓歌怕这样的集体行动被曝光,有意遮掩说:“不是有任务了,是又有重要任务了,我们得开辟第二战场了。”
孙约赞叹说:“这几天,真让我见识了。你们常委办过硬的素质,真叫人佩服。”
“好钢都是打出来的。”刘晓歌很为常委办自豪,同时加快了脚步,恐怕对面再有人追出来。
走到楼梯口,刘晓歌给郭一清打了个电话,说:“这里面还有一帮其他单位的工作人员,怎么办?”
郭一清想都没想,下命令说:“让他们撤吧,没事了。”
刘晓歌让马亮拐回去通知小会议室里临时抽调过来的人员,让他们回去。
费学成看着大家,小声说:“我总觉得咱们有些当刘邦的做派。天下打下来了,然后就是‘狡兔死,走狗烹’,把他们给扔下了。”
刘晓歌也觉得怪怪的,但懒得理费学成了。
新春的脚步越来越近了。由于时间紧迫,苗不居让高风浩主持在省城的京汉籍人士茶话会及有关省直厅局的拜年活动,自己带领佟悦来、郭一清等市委办一干人坐飞机赶赴北京,在京汉市驻京办事处举行京汉籍人士茶话会。
在京茶话会是下午举行的。会前先播放了展示京汉市发展成就的电视短片,并给每位来宾赠送了《科学发展话京汉》一书,然后是苗不居的简短讲话,接着是京汉市文艺工作者表演节目。大家吃完自助餐后就结束了,苗不居回宾馆休息。
第二天上午,佟悦来带着市委宣传部的人去拜访京城的各大新闻媒体及网站的新朋老友,苗不居则带着郭一清去拜访有关部委领导。本来,北京平时的交通就很拥堵,此时更是堵上加堵。国家有关部委的办公楼前停满了外地的车辆。
拜访完有关部委后,苗不居带着郭一清去了康平和的家里。康平和原来是苗不居大学的老师,后来从汉北省副省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定居北京。去年康平和去京汉的时候,郭一清接待了他,所以比较熟悉。但郭一清没有想到的是,此时康平和已经瘫痪,坐在轮椅上,手边搭了一条毛巾,口水不断地流下来,很是凄凉。
康平和见郭一清也来了,就很吃力地想打招呼,但手还是没抬起来。郭一清想,看来他学习动物的迁徙生活也是不行的。人终究要老去,并魂归故土,谁也抗拒不了。问题在于怎样把握好眼下的生活,不愧来世上一趟就行了。
苗不居给康平和带了两箱京汉贡酒和精品山珍,让司机搬了上来。苗不居又谈到京汉市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的事,康平和口齿不清地说:“事在人为,努力到就行了。”苗不居已经觉得两个人的谈话非常艰难,跟师娘打了声招呼,就告辞了。
已经是农历腊月二十七的下午了。由于佟悦来还有些任务没完成,仍在北京游走,苗不居和郭一清就先飞回京汉了。
一下飞机,郭一清看到京汉机场上人们拎着大包小包,艰难而愉快地走着,很感慨地说:“过得真快,又一年了。去年这时候,我和常委办还在起草您的初七讲话稿和市‘两会’闭幕词。”
“你是来要任务呢,还是准备拒绝任务呢?”苗不居也不看郭一清,一阵风似的,边走边说。
郭一清知道苗不居这趟北京之行很高兴,听苗不居的口气,不像是批评,胆子也大了,厚着脸皮说:“有张有弛嘛,先让我们休息几天,初四开始上班,我们能把今年的讲话稿按时拿出来。”
苗不居还是很快地走着,说:“那就听你的安排吧,而且还可以更优惠一些。今年春节,我回老家过,让高市长初一慰问一下仍然坚守岗位的公安干警、医护人员等,然后在新闻媒体上宣传一下就行了。你们都休息吧。初七的会议不再开了,‘两会’晚一点开,主要是牵涉到政府换届,等省里的消息。”
郭一清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这是多年来市委主要领导给常委办的一个完整的春节假期。但郭一清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一直告诫自己要淡定淡定,不能让苗不居看出来自己喜形于色。
郭一清知道苗不居说的等省里的消息是什么意思。上次何须大来京汉吃烩面绝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肯定是就市级领导干部调整问题与苗不居进行沟通。关键是各地市政府都要换届,省委要统筹考虑干部调整问题,所以要经过很长时间的酝酿,一旦定了盘子,还要上省委常委会研究。先不说这,最起码今年春节可以安心过了,这就是福分。
来接站的两辆车就在门口等着。苗不居和郭一清分头上了车。郭一清去了京汉一高,把给明明买的北京果脯送去。明明这小子最爱吃果脯了,尽管他的身子开始横向长了,但郭一清仍然很溺爱,吃就吃吧,你看看康平和老的样子,想吃还吃不成了。
苗不居的车刚到了新民路上,准备从东门进党政综合办公楼,突然停了下来。司机摇下玻璃看了看,准备调头从南门进。苗不居也意识到有问题,看到一群人把东大门堵上了,信访室外倒是冷冷清清。苗不居开了车门,下了车,拐到了信访接待室,问当班的工作人员:“是哪儿的人在上访?为什么上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