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运筹突围(4)

说是蓄谋已久,一点也不夸张。高风浩去年就想请他们,但没有成行。十二月十二日晚上的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之后,市政府办公室办了一份《每日工作动态》,各委局和各分管市领导每天所做的工作都要在上面“亮相”,高风浩签阅后报给苗不居。苗不居首肯了市政府办公室的这种做法,认为这是检查督促工作的好办法,并特意对高风浩和易升平提出了表扬。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人的创造力是无限的,只要积极性有了,就会想方设法去完成目标任务。从效果上看,这些日子京汉市的各个部门龙腾虎跃,经济组合拳虎虎生风。《每日工作动态》上几乎天天有非公有制企业上项目的好消息,这些引起了高风浩的注意。高风浩打电话给市工商联主席楚舍臣,了解到浙闽粤沪等商会摩拳擦掌,冲劲十足,就让他联络搭桥,晚上搞一次宴请。楚舍臣追债似的说:“‘十年磨一剑’,这顿饭我们等了一年了。”

高风浩开怀大笑,辩解说:“去年财政收入不景气,我是数米而炊,经过一年的聚财积谷,这顿饭吃的可都是金子啊!”

高风浩这样亲商宠商的目的,是期望他们在项目建设方面给京汉市以更大的支持。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有些投资能记到今年账上的,就记到今年账上,确实记不到今年账上的,就记到明年的账上。只要能把这些肥水聚到京汉市的田里就行。

宴席进行到半程时,高风浩接到了郭一清发来的信息:何书记已上飞机,勿念。

郭一清发这条信息是工作程式化的要求,意思是要高风浩不必再操何须大的心了,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了。但是,高风浩看了这条信息却怦然心动,觉得刚才办了一件大蠢事,自己怎么不去送送何须大呢?何须大不让自己去送,自己就那么俯首听命吗?他觉得在这一点上,自己失策极了。官场上的人大部分是很重面子的,送人能显示出被送者的尊贵,拉近与被送者的距离。在送人的过程中,可能还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有些办不成的事也许这么一送就成了。另外,他还觉得自己今天在苗不居面前的失语太窝囊了。在下午见面的将近一个小时里,何须大除了谈京汉大新区建设速度和企业效益外,还提到明年召开的省“两会”和省九次党代会,希望京汉市把新思路亮一下,以真正彰显副中心城市的辐射和带动魅力。当时,自己只顾考虑工作了,忘记了这两个重要时间节点往往是人事变动的时候。如果有变动,自己将何去何从?结果自己没问,何须大也没说。

高风浩越自责,就越想弄明白今天何须大为什么会突然驾临京汉市,难道何须大今天不期而至只是为了谈工作吗?人事考察工作是很微妙,也是很机密的。有的时候,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只是个由头,而真正的目的很可能就是识人观人的。如果自己再不表态,那很可能贻误“战机”。高风浩想起了一个细节,就是在下午约谈中间,何须大进了一趟卫生间去接电话。高风浩当时就小声向苗不居打探过何须大是什么时候来的,有什么事。苗不居说自己都被瞒了过去,因为何须大的行程是王玉和郭一清两个人安排的。如果真如苗不居说的那样,郭一清肯定知道何须大此行的内幕。

想到这儿,高风浩又给郭一清发了个信息,约他一个小时后在蓝湖的北门见面。郭一清不知道高风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下午刚见了面,怎么现在又要见面?高风浩很少这样单独约见自己,但又不能爽约,便回了个信息:

“好的。”

高风浩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但已经没有了喝酒的欲望。

楚舍臣看高风浩心事重重,到了一定火候便宣布宴会结束,然后提议大家去喝茶。茶社是饭店的延伸,商界的许多生意都是在休闲场所敲定的。高风浩调整了一下状态,说:“你们去吧,我找一清谈点事儿,下午就约好了。”

楚舍臣眼巴巴地盯着高风浩,说:“一块儿带上郭主任算了,让他去茶社谈。”

高风浩觉得不妥,说:“你们先去,我们随后到。”

“好吧,随园茶社,不见不散!”楚舍臣先放了高风浩,然后和商会的会长们往随园茶社奔去。

蓝湖在党政综合办公楼的西边,是一个人工湖,占地有七百多亩,是高风浩亲自拍板开发的旅游项目,已经建成有两年了,由于配套设施没跟上,平时很少有人光顾,但是个谈工作的好地方。蓝湖距酒店也就两三公里远,司机开车很快就把高风浩送到了。

蓝湖四周几乎没有人影,湖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冰,在地射灯的映照下,透着一股寒意。高风浩刚才喝了一些酒,觉得有些燥热,把大衣领子的扣子又解开了一个,忽然感觉到上衣兜里有什么东西。他取出来,是一个很肥厚的红套封,里面是一个天长地久俱乐部的微型宣传资料,资料中间夹有一张白金贵宾卡,还有一张名片。他看了看名片,董事长叫白丁。他已经记不起来谁叫白丁了,好像自己敬酒的时候,有个人自我介绍说是天长地久俱乐部的,但他什么时候给自己装了这样一张贵宾卡,全然不知。他正拿着贵宾卡不知所措的时候,看见郭一清走了过来。郭一清一米八的个子在黑夜里仍然很特别,所以好认。

“高市长,你找我有事?这天还真冷啊!”郭一清穿了一件薄棉衣,在办公室有暖气,没感觉到冷。这一出来,又走了两里多路,鼻子竟然有些堵塞了。

“啊,都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你是不是感冒了?”高风浩也感觉到郭一清说话有些不利索了。

“我不想开车,走走路,锻炼一下,没想到老天爷这么跟人过不去。”郭一清的鼻音仍然很重。

“还是穿厚一些。”高风浩努力在寻找话题的切入点,把那个红色套封给了郭一清,“这是天长地久俱乐部的白丁经理给我的贵宾卡,就转给你了,这不能算行贿吧。市委办恐怕最辛苦的就是你了,要注意锻炼身体,学会放松自己。”

郭一清没听说过什么天长地久俱乐部,但一看图片介绍就知道是个健身的地方,说:“领导的鼓励是我工作的动力。”说完突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想扇自己一个嘴巴。

“说话怎么那么八股,这又不是在写材料。”高风浩努力在调节气氛,“急风暴雨都还有个歇息的时候,是不是?我问你个事情,今天何书记来,你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

郭一清心想,原来高风浩心有千千结,就直说道:“王玉主任说严格保密,我就没敢说,因为军令如山,我连苗书记也没说。”

“你做得很对。我不是批评你,我只是感觉到何书记来得太匆忙了,而且……而且……何书记都看了哪些地方?”高风浩想把自己的疑虑说出来,但又怕犯了政治忌讳。一个领导干部打听上级领导的意图是十分犯忌讳的事情。

但是,高风浩故意闪烁其词,希望能套出郭一清的话来。

郭一清当然知道高风浩是什么意思,但他只能实话实说:“听王主任说看了几个企业,中午吃了烩面,然后就是见了苗书记、佟秘书长和你。”

“哦,你听说省里最近有什么动静没有?我是指人事方面。”高风浩终于憋不住了。他知道郭一清和王玉的关系。有时候,一些政治信息是通过领导身边的人员获得的,这些信息的可信度非常高。

“关于这个问题,我还真问过王主任。他说,省领导肯定要在明年省九次党代会之前做调整,至于怎么调,就看何书记和中央的意见了。在这之前,省直厅局部分一把手很可能也要动。”郭一清把自己了解到的都说了,并做了进一步的推测,“这样,就有可能带动地市领导班子的调整。你早就该再往上走走了,这不是我说的,是大家说的。”

“大家?”高风浩本能地重复了一下,继而笑了。

其实,郭一清也不知道“大家”指的是谁,惶惶地干咳了两声,“另外,省政府的班子可能在明年的省‘两会’上要做调整,至于幅度多大,不好说。王主任说,何书记曾流露过这种意思。”

高风浩虽然没从郭一清那儿得到更多关于何须大来京汉市真正意图的信息,却得到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信息,这信息对自己很重要。自己原来的想法是,将来的出路无非是接市委书记或到省直厅局任职。但现在看,还必须找自己的大学同学孙英贤,让他多在何须大面前吹吹风。如果孙英贤能运作得好的话,自己有可能直接进副省级,那就要看机会和运气了。但是,目前必须配合好苗不居的工作,因为苗不居也是省委常委,让苗不居打好何须大这张“王”牌,也会助推自己前进的速度。

高风浩的手机响了一下,是楚舍臣的电话。楚舍臣和各商会会长在随园茶社品茶品到十点钟了,还不见高风浩的身影,这才打电话催。高风浩接完电话,对郭一清说:“走,莫论国事了,咱们喝茶去。”

郭一清以前都是在喝完酒后才去喝茶,作用是醒酒,今天清醒着去喝茶觉得怪怪的,就想推辞。高风浩以喝茶也是谈工作为由,强按牛头,这才把郭一清请上了自己的车。

楚舍臣已在随园茶社门口恭候多时,见了高风浩和郭一清下车,他右手做出大大的“请”的动作,把他们往里面让。

随园茶社门面不大,两边门柱上镌刻着一副对联:“一杯清茶问古今,茗溢芳醇满天地。”刚一入门,就感觉里面雅致沁人。楼梯是檀木的,昭示着主人的实力。

楚舍臣直接把高风浩和郭一清引到了三楼。楼道里迎面快步走过来一个人。楚舍臣把来人介绍给高风浩,说:“这是茶社的老板赵露,刚才跟你共进晚餐。轮到他敬酒时,你出去接电话了。赵露说等一会儿补上这一杯。”

高风浩确实也想不起这个人了,但还是假装老熟人似的跟赵露握了握手,程式化地说:“早就听楚主席说你这个茶社开得不错,今天专门来看看。”

赵露受宠若惊,亦步亦趋地说:“承蒙高市长厚爱,我这个茶社才生意兴隆,今后还要仰仗高市长,什么时候累了就来品品茶,我这儿还可以红袖添香啊。”

楚舍臣又给赵露介绍郭一清说:“这位是郭一清,市委常委办主任。”

赵露眯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了,用右掌不停地拍着前面的空气,说:

“哟,我在电视上见过,就是经常站在苗书记身边的那位,你可是苗书记的管家啊,今天晚上我得好好招待招待。”其实,赵露根本就不认识郭一清,只是刚才楚舍臣提前给赵露透了个风,赵露才做了一番表演。

郭一清对于赵露的直白表述有些不自在,他怕高风浩感觉到自己有压主的想法,只是“嗯嗯”“啊啊”地应承,并不接话,紧随着高风浩到了梨园舍。

梨园舍是随园茶社唱戏品茗的房间,有三十多平方米,左右两边各摆放了两张桌子和两套茶具,对着微型戏台的正中央摆放了三排座位。高风浩在第一排中间坐了下来,楚舍臣和赵露紧挨高风浩左右坐了,郭一清坐到了楚舍臣的旁边,其余人依次跟进来,都挤在后面两排。着唐装的几个女服务员开始启动茶道,戏班集体起立鞠躬。稀稀落落的掌声之后,节目便开始了。郭一清觉得唱腔很陌生,楚舍臣说唱的是昆剧,高风浩听得很痴迷。郭一清这才想起高风浩老家是江苏的,并感叹楚舍臣真会拍马屁,高风浩没来,居然让大家都在别的房间品茶,也不肯让戏开场。

郭一清入不了戏,装作出恭,出了梨园舍。赵露也跟了出来,小跑到了郭一清前面,说:“一看郭主任就是个风雅人,对戏不感兴趣,我给你安排个品艺的项目。”不由分说拉着郭一清的手就到了走廊顶头的风雅舍,让郭一清先看着,自己去叫解说员。

风雅舍里挂满了名家书画,近现代居多,也有古代的,如顾恺之、王维等的,但不知真假。郭一清想,估计赝品不少。正中间放着石磨盘、木辘轳、织布机什么的,好像是个杂货店。郭一清正在欣赏,突然一个女的进来了,面若桃花,一股酒气。

“你好,我叫崔丽,是茶社的主管,今天由我来给你做讲解……”那个女的已经说话不利索了。

郭一清看她卡壳了,知道有情况。果然,她在找喷发的地方,眼睛逡巡了几下,还是定格在了郭一清手中拿的节目单上。郭一清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就扑上来吐在了郭一清的上衣夹克上。郭一清本能地往后退,她却像藤缠树似的抱住了他。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劲,松开了郭一清,说:“对不起,你别动,我去拿条毛巾。”

郭一清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仍然站在原地未动,他快被熏晕了,原来吐出来的酒这么难闻,自己以前吐酒肯定也熏倒了不少人。

过了一会儿,崔丽端着脸盆和毛巾进来了。她把郭一清身上的秽物擦干净后,又很仔细地闻了闻,说:“好像没多大味儿了。”

郭一清哭笑不得,说:“你是小狗,鼻子那么尖?”

“你才是小狗呢!”崔丽当真以为郭一清骂她,照着郭一清的前胸就是一粉拳。

郭一清对自己刚才的话加以注解说:“你喝了酒,还能闻出酒味?”

崔丽努力地眨巴眨巴眼睛,好像回忆起来了,说:“你不提醒,我都忘记我喝酒了。这样吧,你把夹克脱了,我给你洗一洗。”

郭一清进退两难,说:“你要是洗了,我穿什么走?”

“哪能冻着你,一个大老爷们的,你不是还穿着毛衣吗?我洗净晾干后给你送去。”崔丽说话的口气像想打人似的。

“算了吧,还是我回去自己洗。”郭一清想给崔丽一个台阶下,了却这桩不清不白的官司。

“真不干脆,来,我给你脱下来。”崔丽看郭一清还想坚持,先上手把夹克的拉链拉开了,脱下后就扔到了脸盆里,让郭一清没了捡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