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战
“黄河水位线在不断下降,房价却在不断上涨。观众朋友,欢迎您收看《房产在线》节目。”汉北电视台的女主持人边说边迈着猫步出场了。
镜头定格时,郭一清的眼睛也定格了一下: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主持人不是刘丽吗?
郭一清吃过午饭,刚打开汉北电视台财经频道,就遭遇到了刘丽。心想,这女人能量挺大的,跑腾到省电视台,一会儿当记者,一会儿当主持人,全能啊!省电视台的领导瞎眼了,怎么弄了这么个妖冶的女人来主持节目?于是,郭一清就想看看这个女人怎么来表演。谁知道,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显示,是苗不居的司机小巴。郭一清只好把视线从刘丽的身上收回,按下了接听键。
“你在绿苑小区,还是在办公室?”小巴的语气有些急促。
“不在绿苑小区。我在——”绿苑小区是郭一清和土妮离婚前住的地方,但现在郭一清在西郊别墅,是同娟红哥嫂的房子,他不想让小巴知道这个地方,“你说吧,有什么事情?”
“刚才龚秘书打了个电话,让咱俩一起去京汉高铁站接他和苗书记。”
“你不是昨天下午把他们送到省城了吗?”
“是,送到后,苗书记让我送他的一个办急事的朋友回吉祥市,晚上我住在吉祥市,今天上午才返回京汉市,然后等通知。刚才龚秘书说,今天上午开完省委常委会都十二点多了,他和苗书记吃完午饭坐动车回来。”
“几点的动车?”
“下午一点三十五分从省城发车,到京汉市是下午两点二十分。”
郭一清一看表,现在是十二点四十分,说:“一点半钟,你在党政综合办公楼的平台上等我。”说完,就关掉电视,穿上外套出门。
因为同娟红还在看守所,郭一清从龙峡县援建战场撤回来的这几天,心情极度郁闷,又百无聊赖,除了在办公室处理政务,就宅在西郊别墅,不想见任何人。今天上午省委召开常委会,昨天下午苗不居和秘书龚广中就去了省城。
郭一清以为可以再清静一天,谁知道苗不居赶这么急回来。
下午一点半钟,党政综合办公楼平台上静悄悄的。郭一清上了小巴的车,立即往京汉高铁站赶去。小巴拿郭一清开涮说:“让你出马,估计是又有好事了。”
“此‘好事’非彼‘好事’,不是现场办公,就是有紧急任务。我已做好了‘拔剑而起,挺身而斗’的准备。”郭一清亮了亮手中的笔记本和录音笔。
他早已熟悉了苗不居的这种突袭战,有备无患。
下午两点二十五分,苗不居和龚广中走出京汉高铁站台,直奔贵宾停车区。
小巴和郭一清已经把车的前后门打开,仿佛迎接从“天宫一号”归来的勇士。
苗不居一上车就说:“直接去京汉大新区,看看拆迁情况。”
“暗访?”郭一清首先在心里划了一道,看来苗不居是有的放矢的。京汉新区和京汉新区拓展区合并开发后统称京汉大新区。
到京汉大新区后,苗不居让小巴把车停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下了车。他在前面边走边看,郭一清和龚广中一左一右跟在后面,组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结构。
一路走过,留下的是沉重的叹息和无言的相对。
到下午四点的时候,阴冷平和的天瞬间刮起了强劲的西北风,惊尘扑面,惨懔日曛。龚广中看天气不对,就打电话让小巴把车开到了他们的身边。
“走,回办公室。”苗不居一声令下,龚广中就打开了后车门,苗不居跨了上去。郭一清也赶紧从另一侧上了车。
京汉大新区是汉北省规划的三个新区之一,是经国务院批准建设的。苗不居来京汉市工作之前,省委书记何须大就曾叮嘱说:“新区是镶嵌在现代城市边框上的璀璨的明珠,能否把它建设得光彩熠熠,是考察执政者水平的标尺之一。京汉大新区是三个新区中的‘龙头’,‘老书记’倾注了极多的心血,如今仍在高度关注着它的发展,你要励精图治,不辱使命。”
何须大所说的“老书记”就是前任省委书记,如今已调到中央工作。苗不居到京汉市工作以来,何须大的话一直像一块磐石压在他的心上。可以说,京汉大新区建设得怎样,是检验自己的政治路线执行得怎样的试金石,这关乎何须大和自己的仕途。明年省九次党代会之前,何须大能否顺利离开汉北省到北京,京汉大新区建设是一个筹码。如果何须大能功成名遂,自己在明年的省九次党代会前后就能顺利地回到省里。所以,何须大只要见苗不居,几乎都要提一下京汉大新区。上午省委常委会结束后,何须大又对苗不居说:“京汉大新区建设要紧锣密鼓啊!”
应该说,京汉大新区的建设还是抓得很紧的,成效也很明显,这关键是得益于市长高风浩的魄力。高风浩兼着京汉大新区建设主任的职务,本身就是一种力度。京汉大新区开发建设以来,高风浩就以“大干快上”四个字来加压,没日没夜地开会,三天两头督查,使已经规划了的地方都建设得很到位。但是,进展到去年底,京汉大新区好像是沸腾了的水,无论怎么加热,仍在100℃的位置上徘徊。最根本的原因是拆迁进度慢,腾不出建设用地。当然了,作为一市之长,要抓的工作很多,不可能集中精力只抓京汉大新区建设工作。为此,苗不居和高风浩找何须大做了许多工作,给京汉市增加了一个正厅级编制,把詹要方官升一级,从宣传部长的位置提拔到大新区当书记,解决了正厅级。就冲有了专人负责京汉大新区建设,年初才给京汉大新区下达了一千四百万平方米的拆迁任务。上半年拆迁进度很快,詹要方报的数字是八百万平方米。苗不居去视察了两次,感觉形势很好。然而,刚才一路暗访,从现场判断,最多完成有一千万平方米,也就是说下半年起色不大。就这,詹要方还不断地谎报军情,说拆迁工作仍在快马加鞭,保证年底前完成任务。今天是十二月十二日,再有不到二十天就到年底了,大新区的拆迁工作能一口吃个大胖子?
车刚拐进一个狭窄的胡同,速度明显减了下来。一个穿着厚棉袄的女人在前面蹒跚着,时左时右,不紧不慢地走着“之”字。小巴摁了一下喇叭,那女人没有反应,仍是一癫一癫的,最后居然一只手扶着墙不动了。
“估计是个聋子或者傻子。”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龚广中要下车去把她拖开,被苗不居用手势制止了。车只好趴窝在小胡同里,谁都没有说话。苗不居只是静静地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纹丝不动的低矮的小平房。
几棵小树被风刮得东倒西歪,一堆垃圾旋转着往车前扑来。一张废旧报纸忽地掠过车顶,高飞不下。紧接着又有几片黄树叶纠结着,扑打在车前玻璃上。郭一清体会到一股天愁地悲,心里开始低回徘徊。
这是郭一清从龙峡县援建回来,仍接任市委常委办主任工作后,第一次跟着苗不居出来暗访。郭一清坐在后排,与苗不居平行,苗不居闭着眼睛。选派郭一清参加援建工作,苗不居的本意是让他锻炼一下,增加基层工作经验,但就是这将近半年时间之隔,使郭一清觉得与苗不居陌生了不少。郭一清摸不透苗不居此时在想什么,身上微微出了一层细汗,贴身的衬衣黏黏的。苗不居没有睁眼,把呢子大衣的扣子解开了。郭一清给小巴示意了一下,要他把暖风档开得小一些。
这些细节,是郭一清以前与苗不居在一起的时候必须要注意的。郭一清忽然听到一阵清晰的震动声,下意识地提醒苗不居说:“电话。”
苗不居稍微转了一下身子,从车中间的搁物板上拿起手机。
“苗常委,我是省统计局的小范——”
打电话人的声音很大,郭一清听得很清楚,尽管这半年没有接触了,但他依然能听出这是省统计局局长范留欣的声音。以前,范留欣每次给郭一清打电话找苗不居时也是称苗常委,从来没有叫过苗书记。当然,苗不居首先是省委常委,其次才是京汉市委书记。省直厅局干部称呼省领导是很注意这一点的。
“哟,小范啊,好长时间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有什么指示?”苗不居立刻来了情绪,而且自降职务。这是做领导必备的基本功。
“苗常委抬举我了,我给你汇报个情况。刚才,局综合处给了我一个全年预测统计报表,我特意关注了一下京汉市的各项指标。简单说吧,京汉市全年的三大指标增速基本上都在全省倒数二三的位置,我也很着急,因为你是省委常委,更是我尊敬的兄长,明年就该开省、市党代会了,我怕对你有什么影响。当然,这只是个预测,真实数字到年底才会尘埃落定,一月中下旬就会公布。”
“财政收入增速超过全省平均水平了吗?”
“预计超过零点二个百分点。”
“固定资产投资呢?”
“是个负数。但是,全省不光是京汉市的固定资产投资是负数,还有五个地市的固定资产投资都是负数。这与大环境有关系。”范留欣汇报得够详细了。
苗不居本想再问一下GDP,后来觉得问了也是白问,即使增了,也不会增多高,就说:“小范啊,你对京汉市要多关照,我马上开会,找差距,定措施,力争打个翻身仗。你也要抽个时间到京汉市指导工作啊!”
“岂敢,岂敢!你要是有事儿,吩咐我一声。我侄儿的调动手续已经办完了,真是非常感谢你,下一步他进步的事,还要靠你多关照了。我把全省各地市全年的预测统计报表发到你邮箱一份,你保密就行了。”
苗不居没有说话。郭一清听得肉麻,抬起头,那挡道的女人已杳无踪影。
郭一清感觉很奇怪,自己明明是盯着那女人的,但居然视而不见,她什么时候消失的,如何消失的,令人疑惑万分。
小巴很快就把车开出了小胡同,拐到了新修的大路上。
“今天晚上八点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议,所有的副市长和综合委局的局长一个都不能请假。你回去后抓紧时间安排。”苗不居精神抖擞地给郭一清安排了任务。
“都有哪些议题?”郭一清这样问,完全是出自习惯。
“没有议题,只有任务。”苗不居强悍的作风又表现了出来。
这句话传递给郭一清的信号是,晚上的会议少不了雷电,更少不了暴雨。
越是这样,越要细心安排好会议,不能出一点纰漏。否则,失误的环节就有可能成为苗不居发脾气的靶子。
官场上往往有这么一种现象,就是本来领导有意要拿张三说事儿的,谁知王五的某句话或某件事却提前启动了领导发脾气的“按纽”,结果是针对王五狂轰滥炸,把王五“炸”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三反而风平浪静,躲过了劫波。
鉴于时间紧迫,郭一清一下车就直奔常委办,对会议的组织工作做了特意交待。因为要组织会议,郭一清就在办公室呆着。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古诗词选,翻了一下,翻到了北宋晏几道的《临江仙》词:“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凄美绝伦、浓挚伤感的情思一下子勾起了郭一清对同娟红的思念,以至于常委办的马亮来送审会议通知时,他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接到会议通知的各位市委常委、副市长及有关委局负责人知道苗不居突然开会肯定是凶多吉少,所以从走进会议室的那一刻起心里就直打鼓,祈祷着自己不要说错了话,不要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苗不居倒是很平静地通报了省统计局预测的排名情况,并将京汉市的每一项指标都与其他地市的作了比较。但是,所有与会人员都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数字就是事实,排名就是鞭子。许多人都紧张得不得了,以为苗不居肯定会顺藤摸瓜,循名责实。然而,这一期待并没有变成现实。高风浩倒是坐不住了,他更能理解这个会议的个中真义,于是赶紧作了检查,反思了自己工作中的失误,最后痛下决心,要求各位副市长从现在起到年底要沉到基层去,督促工作,并规定了一条纪律:凡是在办公室办公的,一律视为失职,进行效能告诫一次。
各位副市长和委局长都哑口无言,谁都知道一项经济指标包含的内容很多,也涉及多个部门和分管市领导,谁都不想单独承担责任。
苗不居感觉到像在大海里游泳时喉咙里突然呛进一大口咸水,来不及反应就直冲鼻腔,酸痛感迅速蔓延到胸口,十二分地不爽。他本来只想拿詹要方问罪,但范留欣给他提供的情报让他转变了思路,因为这不单单是一个人的问题,或者说不只是一个点、一个方面的工作问题,而是全局性的问题。越是这时候,越不能发脾气,要用制度来推动工作,来宣示奖罚,让失职者被罚得无话可说、无理可诉、无因可找。他的目光在逡巡中碰到了纪委书记王雷,脑子中忽然跳进了政治纪律一词,总结说:“如果哪一项指标拖了全省的后腿,我们就启动责任追究机制,让纪委查你这个部门负责人和分管市领导的失职责任,如有经济问题要一查到底。这十几天很关键啊,希望各位委局长和市领导都像詹要方给我保证的那样,快马加鞭,确保完成全年的拆迁任务。是骡子是马,就看这十几天怎么遛了。”
詹要方很在意地看了看苗不居,不知道苗不居为什么要单独提到自己,因为苗不居的这种说话方式绝对不像是表扬。苗不居似乎是惜字如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鞭辟入里地展开去讲,而是在与会人员都还没有预感和准备的情况下,就宣布散会了。与会人员抓紧时间快速整理东西,想早点离开会议室,以免苗不居看见自己,点了自己的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