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美梦留痕 葬月话衷肠(2)

阗帝一言既出,满堂又是皆惊,嬉笑放纵刻意烘托出的祥和气氛一下子又凝结到冰点,大臣们互相交换个眼神,惶惶不得安。按理说翼王、誉王觐见,太子无论如何也要来相见的,刚才大殿上不见太子身影,众人本是有些好奇,却不知太子竟是奉了阗帝之命去审讯郑岷了。

那郑岷为官二十年,在地方州县做了个芝麻大的小官一直郁郁不得志,可是八年前补了京都督律司书吏的缺后,渐渐混得风生水起,八年内平步青云做到了督律司卿,可是才不过数月,竟然就被阗帝秘密查办了。众人纷纷猜测郑岷究竟犯了何事,可是想来想去,也唯有前日上奏要搜查段无妄藏匿府邸无果之事了,不禁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饮酒自乐似是浑不知发生何事的誉王段无妄身上。

李润似是不经意地看向段无妄,那目光深沉,虞锦竟是不辨那意味的深浅,只觉那随意划过的目光中也顾及了自己,端着酒盏掩在袖中的手不禁紧了又紧。

“回父皇,郑岷还是不肯招供,不肯供出主谋,一口咬定是凭着有人送来的密信才敢上奏父皇的。”

“荒谬,朕封的王爷岂能遭他肆意诬陷?他若不招,便用刑吧。”阗帝的声音不含一丝温度,很是随意的一句话,却令满朝文武身形微颤,胆子小的借着醉意更是当即跌坐在了地上。如若郑岷再不招供,阗帝竟是要太子李润将郑岷处死,看来阗帝是铁了心要维护誉王。

“是。”李润没有过多言语,只简简单单地答了句便要转身离开。

谁知阗帝竟唤住他,说道:“不急。先留下来尝尝无妄从梁川带过来的十年少,你们也有些日子不见了,在一起说说话也是好的。”

“既然父皇有令,儿臣恭敬不如从命。”

虞锦在一旁细细打量着这对君臣父子,阗帝对待李润的态度与对待段无妄的热切、对待翼王的冷漠又是不同,存着三分客气,以礼相待,阗帝不亲不疏和和气气,李润不远不近恭恭敬敬。

李润举杯起身走近段无妄这一侧,段无妄也只得起身,未等开口寒暄,两人同时举手、握拳、互击,又各自退了半步,眼神中一时云涌风起,各有神采。

两人举杯,借着饮酒的空当,李润低声说道:“就这手劲,还需要回你那梁川练上两年再来才是,省得手腕断了,连策马回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誉王段无妄压着嗓子,回道:“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一会送你一瓶,带回去好生敷敷手上的伤口,否则明日上朝惹人讥笑。”

两人饮酒作罢,又齐声朗笑,除了站在近处的虞锦,竟似谁也没有听到这两人的句句嘲讽。即便看得出两人之间的默契,虞锦还是有些诧异,可是更令虞锦讶异的是,李润端过来的酒杯已空,他就近将酒杯伸至了虞锦面前。

虞锦不过片刻的愣怔,旋即递过酒盏要为李润斟酒,谁知李润握住酒杯的手突然一松,电石火光间虞锦脑海中闪过万般可能,可还是下意识地迅疾伸手接住了那酒杯。

虞锦虽伸手接住了酒杯,目光却一直关注着李润的神色变化,见李润看见自己接住酒杯后,狭长的丹凤眼微眯且闪过凌厉洞察的光泽,便立即松手,只装作是不经意手划过酒杯的模样,谁知未等彻底松开,手却被李润握在手里……

两人目光相对,李润目如朗星,漆眸如刀,虞锦迅疾垂眸,做出受了惊吓惶恐不安的模样。

段无妄笑着靠过来,看似不经意地将虞锦扯到身后去,与李润又饮了一杯。因李润在段无妄处久了,又与虞锦一番拉扯,众臣纷纷看过去,其中便包括脸色煞白的虞展石,他握住酒盏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要将整杯的酒都洒了开去。

虞锦垂首低眸,见李润折回身走向翼王李泽那一桌,才稍稍松了口气。

段无妄低声问道:“你与他打过交道?”

“还不是郑岷带人搜查那日撞见了,只不过他应该没看清我的模样。”虞锦一面低声回答,一面暗暗注意着李润的动向,那李润带领群臣给阗帝敬酒,阗帝已有了些许酒意,于是便命乐师奏乐,自己则被宫人扶着回去更衣稍作歇息。

虞锦不习惯这声色犬马,醉酒笙歌,见段无妄配合乐拍击掌玩乐,而一帮大臣又轮番上前敬酒,一时李润也有些应接不暇。虞锦松了口气,便缓步走出大殿,倚在廊柱前,望着这满殿灯火通明,一时又有些心神不宁。

阗帝为昭示对段无妄的恩宠,不惜将郑岷下狱,或被刑杀,督律司卿的位置势必会落在其他人的头上,那么虞展石……

虞锦未曾思及,便觉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走近,转身看去,却是那病弱俊美的翼王,要避开已然不及,只得待行礼之后再行离开。

谁知,有两名太监从这边经过,因为天色昏暗没看见这边有人,低声嘀咕道:“秦公公,这下誉王可升天了,皇上刚刚又将贴身的毓龙珠赐给了他,那毓龙珠可是前朝的宝物,听说带着那毓龙珠冬可暖身夏可生凉,百毒不侵呢。可是,你说翼王病弱身子不好,夏日里也要穿着冬装,皇上怎么不把毓龙珠赐给他呢?”

“怪不得人人都叫你傻柱子,你可真是聪明不到哪里去。你也说那翼王病弱,你瞧着那身子骨能撑得了几年?这帝王家亲情凉薄,与其疼爱一个随时会死去的皇子,还不如恩宠手握三十万兵权的誉王来得重要?”

两人声音越说越低,及至远去,虞锦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抬眸看向始终静立不言,似是丝毫没有听见那两个太监说话的翼王,如纸的面容上仍旧看不出任何神色,漆眸下微微闪动着耀眼的光泽。

虞锦缓步朝后退去,只待翼王沉浸在静默思绪中不会察觉到,谁知那翼王却猛然间握住了她的手腕,虞锦一惊,未等出招反应,翼王却已缓缓松了手,将手中的酒杯递给她,说道:“陪我喝一杯。”

“翼王,金玉惶恐,况且翼王弃满殿文武大臣独自饮酒,于礼不合。”

翼王将手中的酒杯递给她,自己握着酒壶略仰头饮了一口,淡淡地说道:“不是我弃了他们,是他们弃了我。”

翼王语气中淡淡的感伤令虞锦有所触动,旋即明白过来那些文武大臣一贯扒高踩低,见阗帝不喜翼王,于是也只去太子李润和誉王段无妄跟前敬酒,谁肯多加理会他?所以,他才能拿着酒盏清闲地出殿饮酒。

也不知是因为翼王此刻神色的落寞悲戚,还是因为翼王的言外之意,虞锦心里泛起酸软的感觉,随即说道:“世间浑浊烦乱,被弃未必是不幸,还好落得个清闲自在。”

“何为浊?何为清?只怕生在帝王家,就永远不会再有分得清的时候。”

翼王语气中的无奈显而易见,虞锦却从中听出了另外一种心情,微微一怔,或者这就是人的命缘,无论生在帝王家还是寻常百姓家都有各自不同的历程,却同样无奈,同样凄凉。

虞锦两只手交替缓缓旋转着酒杯,见翼王将酒壶朝自己酒杯处递了递,示意自己举杯喝酒,握着酒杯的手随即紧了紧,心里一动,脚步一个踉跄,杯中的酒已尽数洒到了地上……

那翼王眸中目光淡淡,丝毫不以为意,虞锦甚至在想刚才是否自己太过多疑,低头作惶恐状请罪时看见自己袍角处的些微酒渍,眉眼处溢起凉意。

正在这时,有人轻佻地笑着走过来,说道:“我说怎么不见你了,原来是陪着翼王喝酒呢。这月光漫漫,水湖潋滟,翼王真是好兴致,令人羡煞。我就没这份好福气了,被那帮大臣一通猛灌,应接不暇。明日还要陪同皇上去狩猎,更不得闲了……”

虞锦见段无妄亲热地靠近只觉得一阵恶寒,似笑非笑看着他,那段无妄却不以为意,很随意地拉过虞锦,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虞锦本就抵触,在看见太子李润远远走来的身影之时身体变得更为僵直,段无妄压在她肩膀上的胳膊却越发用了力,装作酒醉的模样几乎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虞锦身上。

虞锦暗暗希望段无妄从此醉死才好,手趁着无人注意之际,在段无妄的腰眼处狠狠地捏了一把,谁知段无妄仍旧纹丝不动,仿若没有抓着他一般,虞锦不禁有些诧异,侧头看向段无妄,见他微蹙着眉头回视自己,虞锦知道他忍痛忍得辛苦却碍于翼王和太子在跟前不能发作,不禁莞尔。

太子李润虽应酬着群臣敬酒,眼睛却一直落在翼王、誉王等人身上,先是见段无妄身边那位略微有些古怪的小厮悄悄出了殿,随后那一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翼王却紧盯着那小厮的背影也跟着出了殿,李润本想出来看看,可是却被石相缠着敬酒,待出来时才发现段无妄也出了殿,还神色暧昧、毫不避讳地靠在那小厮身上。

李润有些诧异,毕竟安插在梁川的眼线说段无妄浪荡不羁,轻佻浮夸,府邸内姬妾如云,却从未提过段无妄竟有此癖好,可是在看见这小厮莞尔一笑后,竟也有些失神,那眸中压抑克制的笑意,却不碍这生动的色彩……

越是惊艳,便越是心惊。

虞锦觉察到李润眼神有异,未等挣脱开段无妄抚在自己肩膀上的狼爪,见太子已缓步负手离去,方松了口气。

虞锦这时才察觉到,自己潜意识里根本不想面对李润,到底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通透犀利,还是因为他浑身散发着的那种看似敦厚却实则森冷的气息,一时却还分不清。

李润渐渐走远,随后侧头低声吩咐道:“查清誉王跟前那个人的来历。”暗处有人低低应了声,人影闪动,已消失不见。

段无妄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边拖住虞锦朝后走去,一边朝翼王笑道:“既然翼王还要将心付明月,我和金玉就不打搅了。”

翼王淡淡看了虞锦一眼,回转过身,手中仍旧握着那酒壶,微扬着头送入口,那宽大的轻裘下仍旧藏不住他背影的清瘦与寂寥,虞锦心神不宁地被段无妄拖着走了几丈远,才恍然意识到段无妄有些不对劲。

虞锦没有立即将段无妄推开,反而一把扶住他,低声问道:“你怎么了?可是中毒了?”

段无妄手按在胸口处,苦笑道:“算你机警,你怎么瞧出本王中毒了?”

虞锦没好气地将手搭在段无妄腕处,说道:“如果不是出了意外,那么看重风度的誉王只调侃几句便是,犯不着对失势的翼王冷嘲热讽,在太子面前还失仪到靠在我身上装疯卖傻。可你既在殿内,势必不是受了刀剑之伤,能令你出现意外的唯有下毒。你可是误食了旁的东西?”

虞锦这句话问得隐晦,段无妄却摇了摇头,说道:“没有。除了那十年少,本王在这大殿中水米未进。”

“你是说那十年少内有毒?”虞锦面色一变,当即问道,“那阗帝与群臣岂不是都会中毒……”

誉王苦笑道:“他们都没有中毒,中毒的人只有本王一个。”

虞锦这时才发现事态严重,这十年少是誉王自梁川运送而来进奉给阗帝的,自然会严加看守,不会出现任何闪失。谁知这酒中竟是藏了毒,中毒的又唯有段无妄一人,下毒的肯定不会是段无妄,那么又是谁有本事在酒中下了毒,还只令段无妄一个人中毒呢?

如果让阗帝知晓这酒中有毒,即便中毒的唯有段无妄一人,段无妄也势必会落得弑君重罪。所以段无妄不得不借着虞锦支撑自己虚弱的身体。

段祥此时也出来寻段无妄,还未等调笑几句,见段无妄口唇青紫,额头冒着细密冷汗,顿时骇得煞白了脸,比中了毒的段无妄还惨上几分。

“你回去就说本王醉酒不省人事,被扶了回去。刚才太子和翼王是瞧见的,想必皇上不会怪罪。”

段无妄吩咐段祥回殿,又伸手要搭在虞锦肩膀上,要她搀扶着自己。虞锦这次倒未推拒,扶住他朝外走去。

突然,段无妄驻足,虞锦侧头见他盯着自己衣角处的酒渍在看,段无妄毫不避讳地撩起虞锦的衣角,虞锦挥肘击向他的肋骨处,只听一声闷哼,段无妄捂着胸口处低喝道:“你将这些事瞒着本王于你有何好处?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诚心相对?”

虞锦情不自禁冷笑道:“我还真不知你口中的事到如今与我何干?我也不知我为何就要与你诚心相对?”

“你偷走金色羽箭是真,金色羽箭在你手里失窃也是真,有人拿着失窃的金色羽箭伏击大臣也是真。如今,有人在本王进奉的酒中下毒,你也在随从小厮之列,你说你又怎么脱得了干系?”

“听你的口气,你是怀疑我做了手脚?”

段无妄压抑着怒气,低哑着嗓子说道:“你明知本王不是此意。本王处境堪忧,牵连起来,你或者你们虞家都难逃惩戒。除非你与本王联手,揪出幕后真凶,才能落得安枕无忧。”

“王爷这番话如若是对别人说,别人势必会诚惶诚恐,掏心挖肝付出所有,即便肝脑涂地牺牲性命也情愿。可是,你要想清楚,我出自乾坤门,即便你落狱,即便你招供牵连了我,我也能将一切线索掐断。况且,王爷只要肯开口便能从慕容城那里知道真凶的身份,王爷却没有做,王爷既然虚伪得想维持好师徒关系,不想与慕容城撕破脸皮,那么又何必要我的诚心?所以,审时度势,我实在没有必要蹚这浑水与王爷合作,不是吗?”

虞锦轻轻笑着,似是在说寻常闲话一般,丝毫不顾忌段无妄无奈又愤怒的面色。

“好,好,虞锦,你好得很。”段无妄咬着牙,艰难吞吐出这几个字。

“借你扳指一用。”

虞锦见段祥从大殿里追出来,将紧紧靠在身上,手还用力揽在自己腰间的段无妄推给他,不待段无妄反对,一把便顺手摘走他手指上的扳指,又撕下那片溅湿了酒渍的衣角塞给段祥,说道:“段祥,带你家王爷去找慕容城帮他解毒,顺便帮我看看这衣料上的毒与你家王爷所中的毒是不是一样。”

段祥见虞锦又折返往皇宫内走,急道:“姑娘,你怎么又回去了,你不跟我们一起离开吗?”

“跟你家主子一样啰唆,再不带他去找慕容城解毒只怕想救都救不活了。不过,段祥,你也不用怕,如果你家主子真死了,你来投奔我就好了。”

虞锦头也不回地说道,身形迅疾消失在暗夜中,段无妄靠在段祥身上愤愤不平,眼神中却流露出无奈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