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戽水捉鱼虾、捉田鸡,个头不高的何松是邻近村寨出了名的行家里手,夏天的夜晚带上手电背个渔篓,冬季的白天带个铁钩,都绝不会空手而回。这点能耐是他小时候跟长辈学的。自从老婆在二十五年前生儿子伟根难产身亡后,为了帮补生活,他更勤于此道。伟根成家后,家庭的困顿拮据有所纾缓,但他生性卑怯寡言少语,不善交往,戽水捉鱼捉田鸡便是他抽闲烟之外,打发无聊时光的玩儿。
何松右腿有点微瘸,就是当年有一晚照田鸡,跃过田坎时崴伤的。本是小恙,可是乡下人那种天生天养的认命性情使他不大在乎,于是就留下瘸腿患根。
以往,何松每次结束捉田鸡的时间都在子夜之后,但今晚,他却于22时多就回他的小屋了。何松不是和儿子同住一屋,儿子一家四口住在村中的巷里,而他却于儿子结婚时就搬到巷尾岗脚的原来放柴的小屋子,只是吃饭的时候才去伟根家。这间小屋新中国成立前原是何奇方的,做过外来长工的宿舍和牛房,新中国成立后土地改革时给政府没收了,然后分给了何松。
何松拐着微瘸的腿进入自己的小屋的时候,整个何岗村已经沉睡在恬静的星空下,只是门旮旯下几只蟋蟀偶尔轻吟打破宁谧。他手忙脚乱地放下鱼篓、手电,将一桶早准备好的水提到墙角的出水口前,脱掉衣服囫囵洗洗身,便上床躺下。
他完全沉溺于无限的伤感之中。
刚才去捉田鸡遇到的情景,把他的心狠狠地戳疼了。
随着迫不及待地汩汩溢出眼眶的泪水,刚才的一幕遏止不住地又在脑里放电影般重现。
或者这就叫做缘了。往日,由公社拉往各个村的有线广播,高唱“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的国际歌,宣告结束广播时,他才动身去捉田鸡。今晚,仿佛鬼使神差,天才刷黑他就出门了。捉得几只,广播就唱国际歌,何松知道此时是晚上9时。经过邻村董寨村时,村外路旁那一间寡妇桂贞住的茕茕孤独小屋,要是以往早已关上门,要么是熄灯睡了,要么就从门缝透出橘红的光线,主人在屋里忙着。而今晚真巧,却见寡妇的门还开着,寡妇坐在门口前的木凳上,背着屋内煤油灯照射出的暗光,给怀里约三岁的女儿摇扇纳凉,六岁儿子坐在一旁。何松为省电,通常走路不开电筒,寡妇没发现何松走来,自顾和儿女说话,她出谜语给儿女猜:“左一片右一片,不照镜子自己看不见。是什么呢?”
寡妇的儿子想了想,想不出来,摇摇头。桂贞提示:“用来听人说话的。”儿子马上答:“耳朵。”
寡妇高兴地答:“对了。”问怀里的女儿:“亚妹懂吗?”女儿很童真地点头。
黑暗中,何松心里产生了共鸣,他打住了脚步,聚精会神地望着舐犊情深的寡妇。他不是羡慕寡妇一家天伦之乐,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深切地清楚这绝不是天伦之乐,寡妇在重复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只不过自己是鳏夫而她是寡妇罢了——“爸,你说太阳好还是月亮好?”伟根忽闪天真的眼睛问。
“当然太阳好。”
“不对,月亮在黑夜照亮大地,太阳白天才出来,多此一举还让人热得难受。”
“傻瓜,没有太阳哪有白天,没有太阳月亮也不会亮哪。”
“那太阳还是不好,天冷时不暖,天热时烤人。它要是是一个大饹饼就好了。”
“它是饹饼,明天我把它摘下来给你们。”
“好啊,明天有大饼吃了。”两个孩子拍着一双稚嫩的手开心地笑了,何松也笑了。那是一种陪孩子快乐的强笑,笑给孩子看的,内心却为孩子只得父爱而凄酸万分。寡妇桂贞此时的笑不过异曲同工罢了。
“亚妹,妈妈好不好?”桂贞问女儿。
“好。”女儿清脆地答。
“妈妈好累啊。妈妈死了算了,好吗?”显然,妈妈又在逗女儿。
“好呀。”女儿竟高兴地答。
“为什么?”妈妈问。
“妈妈死了,村就开大席饭,有肉肉吃。”女儿率真地答。
这一片地方人穷,只有过年或过节以及因为喜丧事开筵,人们才有机会吃几片肉,平时极少有机会吃上鱼和肉的。所以,村里死了人,小孩或者会开心。
“亚妹很想吃肉肉吗?”
女儿用力点点头。
“那你要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去街上的食品站排队买,很早很早的,你愿意吗?”
“愿意。”
“唉,妈在逗你,妈没钱呀。就算有,也不像街坊人那样有牌价低价。肉票买便宜的,我们要多花钱吃高价肉哩。”
芦苞人不知哪年生出的俗语:穷人相扶,富人相欺。同病相怜的情愫很自然漫透何松全身,他感觉不送田鸡给寡妇一家,就无法消除恻隐的煎熬,于是故意放重脚步走过去,期待脚步声引起寡妇注意。
“松叔,你真勤呀。”寡妇向他打招呼。正中何松的下怀,何松停住脚:“没事做,闲不惯。”
“卖只田鸡给我。”寡妇站起来走入屋里,看意思是去取钱了。何松猜想她心疼女儿,要给女儿买肉肉吃。待寡妇出来,何松说:
“一只不够半餐呢。篓里才几只,全给你了。”
寡妇苦笑一下:“我哪有那么多钱。”
何松不答话。一只田鸡约值一毛,但何松相信寡妇真的拮据。他将篓里的4只田鸡逐只抓出来,把大腿骨折断,以防止它们逃跑,然后交给寡妇:“才几只,又不是用钱买来的,田地里捉的东西,不用钱,你全拿去就是了。”
寡妇意外地愣一愣,明白何松的心意后激动得热泪盈眶:“多谢多谢。”瞬即她纳闷了:何松为何不但没像常人一样,慷慨地回一句“不用谢”,反而在脸上分明地滚动着莹莹泪光,等她一接过田鸡就立即转身,迈动稍微蹒跚的步子急匆匆离去?她还隐隐约约看见何松用手抹眼泪。
触景生情,何松无法再去捉田鸡了。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失魂落魄似的要崩溃了。受寡养儿女之凄苦,谁能比他更感同身受呢?
躺着的床仿佛也给寡妇刚才一家子的情景濡染过,今夜特别不舒服,何松辗转反侧叹气抹泪。一直屯蓄的曾经的苦涩与煎熬一下子记忆犹新,如北江南流在脑海延泛开去。
何松今年才四十六岁,只不过坎坷的岁月慷慨了一点,在他脸上预支多了十年八年的沧桑,使他的样子与实际年龄不相称。他年幼时家穷,没钱念书,除了阿拉伯数字和简单算数外,基本不识字,打从懂事起便跟父母做农活,和村中许多人一样,踏着传统的农民路子走向人生的另一头。但老天爷也好像欺善怕恶,如此经天纬地的豪情从不入梦、富甲一方的奢望也吝惜着想象的投入、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善良人,偏偏要为难他。何松三岁那年,何岗侧衔接北江堤处溃决,何岗村首当其冲受虐,阎王要掳他去阴间,幸好鸦老太出手相救,他幸免于难,而鸦老太的孙子却无辜做了替死鬼。
人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何松却是大难不死有后苦。何松的父母在他结婚不久先后过世,到女儿两岁时,妻子因生儿子伟根难产身亡。他凄苦的人生之旅于是以中年丧妻之不幸拉开了序幕。
面对幼女宝珠和襁褓中的伟根,何松忙得连痛思爱妻的闲暇都挤不出来了:白天在家里,他要把娘们细心侍弄的活儿全包揽;上田头地间,拖上两个牵肠挂肚的绊脚石;晚上,哄了儿女入睡后,就背着鱼篓和对一双儿女的无尽惦念,去抓蛇抓蛤聊补家计。以他年轻力壮及勤恳,家计勉强维持住了,但孤枕寂寥、血与性的煎熬却无以排解!
冥冥中好像有只手阻碍着何松续娶。像何松那样穷又拖着两个孩子的家庭,一般女人是不愿蒙着头钻入去的。伟根十三岁那年,鬼婆莲好心撮合村中嫁不出的老姑娘亚娥给她,亚娥长相粗犷且歪嘴,但何松哪有资格计较呢。那天吃晚饭,何松嗫嚅地说出娶亚娥的意思时,宝珠、伟根姐弟俩异口同声反对,他们坚持不能让别人讥笑他们有后妈。望着两个有骨气、有主见的眼睛,何松感到欣慰,孩子的性格不像自己,为人窝囊,在村中是只卑微的低头“鸡”,谁高兴都可以“啄”他几口开心取乐。同时,心里却要极力忍受怅失甚至绝望的痛楚的狠劲揉捏捶打。为了两个没娘儿的自尊不受挫损,最终他顺从了伟根姐弟俩,不再娶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