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辛丑北征泪墨

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兹离乱,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耳目所接,辄志简篇。零句断章,积焉成帙。重加厘削,定为一卷。不书时日,酬应杂务。百无二三,颜曰《北征泪墨》,以示不从日记例也。

辛丑初夏,惜霜识于海上李庐。

光绪二十七年春正月,拟赴豫省仲兄。将启行矣,填《南浦月》一阕海上留别词云: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 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越数日启行,风平浪静,欣慰殊甚。落日照海,白浪翻银,精彩炫目。群鸟翻翼,回翔水面。附海诸岛,若隐若现。是夜梦至家,见老母室人作对泣状,似不胜离别之感者。余亦潸然涕下。比醒时,泪痕已湿枕矣。

途经大沽口,沿岸残垒败灶,不堪极目。《夜泊塘沽》诗云: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磷磷树影遮。

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晨起登岸,行李冗赘。至则第一次火车已开往矣。欲寻客邸暂驻行踪,而兵燹之后,旧时旅馆率皆颓坏。有新筑草舍三间,无门窗床几,人皆席地坐,杯茶盂馔,都叹缺如。强忍饥渴,兀坐长喟。至日暮,始乘火车赴天津。路途所经,庐舍大半烧毁。抵津城,而城墙已拆去,十无二三矣。侨寄城东姚氏庐,逢旧日诸友人,晋接之余,忽忽然如隔世。唐句云:“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其此境乎!到津次夜,大风怒吼,金铁皆鸣,愁不成寐,诗云: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

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

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

马嘶残月坠,笳鼓万军营。

居津数日,拟赴豫中。闻土寇蜂起,虎踞海隅,屡伤洋兵,行人惴惴。余自是无赴豫之志矣。小住二旬,仍归棹海上。

天津北城旧地,拆毁甫毕。尘积数寸,风沙漫天,而旷阔逾恒,行道者便之。

晤日本上冈君,名岩太,字白电,别号九十九洋生,赤十字社中人,今在病院。笔谈竟夕,极为契合,蒙勉以“尽忠报国”等语,感愧殊甚。因成七绝一章,以当诗云:

杜宇啼残故国愁,虚名遑敢望千秋。

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

越日,又偕赵幼梅师、大野舍吉君、王君耀忱及上冈君,合拍一照于育婴堂,盖赵师近日执事于其间也。

居津时,日过育婴堂,访赵幼梅师,谈日本人求赵师书者甚多,见予略解分布,亦争以缣素嘱写,颇有应接不暇之势。追忆其姓名,可记者,曰神鹤吉、曰大野舍吉、曰大桥富藏、曰井上信夫、曰上冈岩太、曰冢崎饭五郎、曰稻垣几松。就中大桥君有书名,予乞得数幅。又丐赵师转求千郁治书一联,以千叶君尤负盛名也。海外墨缘,于斯为盛。

北方当仲春天气,犹凝阴积寒。抚事感时,增人烦恼。旅馆无俚。读李后主《浪淘沙》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句,为之怅然久之。既而,风雪交加,严寒砭骨,身着重裘,犹起栗也。《津门清明》诗云:

一杯浊酒过清明,觞断樽前百感生。

辜负江南好风景,杏花时节在边城。

世人每好作感时诗文,余雅不喜此事。曾有诗以示津中同人。诗云:

千秋功罪公评在,我本红羊劫外身。

自分聪明原有限,羞从事后论旁人。

北地多狂风,今岁益甚。某日夕,有黄云自西北来,忽焉狂风怒号,飞沙迷目。彼苍苍者其亦有所感乎!

二月杪,整装南下,第一夜宿塘沽旅馆。长夜漫漫,孤灯如豆,填《西江月》一阕词云:

残漏惊人梦里,孤灯对景成双。前尘渺渺几思量,只道人归是谎。谁说春宵苦短,算来竟比年长。海风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涨。

越日,日夕登轮。诗云:

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

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

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

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

开轮后,入夜管弦嘈杂,突惊幽梦。倚枕静听,音节斐靡,沨沨动人。昔人诗云:

我已三更鸳梦醒,犹闻帘外有笙歌。

不图于今日得之。

舟泊烟台,山势环拱,帆樯云集,海水莹然,作深碧色。往来渔舟,清可见底。登高眺远,幽怀顿开。诗云:

澄澄一水碧琉璃,长鸣海鸟如儿啼。

晨日掩山白无色,囗囗囗囗青天低。

午后,偕友登烟台岸小憩,归来已日暮。开轮。午餐后,同人又各奏乐器,笙琴笛管,无美不囗。迭奏未已,继以清歌。愁人当此,虽可差解寂寥,然河满一声,奈何空唤;适足增我回肠荡气耳。枕上口占一绝,云:

子夜新声碧玉环,可怜肠断念家山。

劝君莫把愁颜破,西望长安人未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