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南中王门学案一(1)

前言

南中之名王氏学者,阳明在时,王心斋、黄五岳、朱得之、戚南玄、周道通、冯南江,其著也。阳明殁后,绪山、龙溪所在讲学,於是泾县有水西会,宁国有同善会,江阴有君山会,贵池有光岳会,太平有九龙会,广德有复初会,江北有南谯精舍,新安有程氏世庙会,泰州复有心斋讲堂,几乎比户可封矣。而又东廓、南野、善山先后官留都,兴起者甚众。略载其论学语於后。其无语录可考见者附此。

戚贤字秀夫,号南玄。江北之全椒人。嘉靖丙戌进士。仕至刑科都给事中,以荐龙溪,失贵谿指,谪官致仕。阳明在滁州,南玄以诸生旅见,未知信向。其后为归安令,读论学诸书,始契於心,遂通书受学。为会於安定书院,语学者“千圣之学,不外於心,惟梏於意见,蔽於嗜欲,始有所失。一念自反,即得本心。”在京师会中,有谈二氏者,即正色阻之。龙溪偶举黄叶止儿啼公案,南玄勃然曰:“君是吾党宗盟,一言假借,便为害不浅。”龙溪为之愧谢。南玄谈学,不离良知,而意气激昂,足以发之。

冯恩字子仁,号南江,华亭人。嘉靖丙戌进士。阳明征思、田,南江以行人使其军,因束脩为弟子。擢为南道御史,劾都御史汪鋐、大学士张孚敬,下诏狱。会审,鋐执笔,南江立而庭辩,论死。其后减戍赦归。

贡安国字元略,号受轩,宣州人。师南野、龙溪。主水西、同善之会。绪山与之书曰:“昔人言‘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吾党金针是前人所传,实未绣得鸳鸯,即哓哓然空持金针,欲以度人,人不见鸳鸯,而见金针,非徒使之不信,并愿绣鸳鸯之心,亦阻之矣。”后官山东州守,讲学於志学书院。

查铎字子警,号毅斋,泾县人。嘉靖乙丑进士,为刑科给事中。不悦於新郑,外转至广西副使。学於龙溪、绪山,谓“良知简易直截,其他宗旨,无出於是。不执於见即曰虚,不染於欲即曰寂,不累於物即曰乐,无有无,无始终,无阶级,俛焉日有孳孳,终其身而已。”

沈宠字思畏,号古林,宣城人。登嘉靖丁酉乡书。官至广西参议。师事受轩。受轩学於南野、龙溪而返,谓古林曰:“王门之学在南畿,盍往从之?”於是古林又师南野、龙溪。在闽建养正书院,在蕲黄建崇正书院。近溪立开元之会於宣州,古林与梅宛溪主其席。疾革,有问其胸次如何,曰:“已无物矣。”宛溪名守德,字纯甫。官至云南左参政。其守绍兴时,重修阳明讲堂,延龙溪主之。式祕图杨珂之闾,非俗吏也。

萧彦号念渠,户部侍郎。谥定肃。泾县人。师事绪山。

萧良榦字以宁,号拙斋。仕至陕西布政使。师绪山、龙溪。水西讲学之盛,萧氏之力也。

戚衮字补之,号竹坡,宣城人。项城知县。初及东廓、南野之门,已受业龙溪。龙溪语之曰:“所谓志者,以其不可夺也。至於意气,则有时而衰。良知者,不学不虑,自然之明觉,无欲之体也。吾人不能纯於无欲,故有致知之功。学也者,复其不学之体也;虑也者,复其不虑之体也。故学虽博而守则约,虑虽百而致则一,非有假於外也。若见闻测识之知,从门而入,非良知之本然矣。吾人谨於步趋,循守方圆,谓之典要,致知之学,变动周流,惟变所适。盖规矩在我,而方圆自不可胜用,此实毫釐之辩也。”竹坡往来出入,就正於师友者,凡七八年,於是始知意气不可以为志,闻识不可以为知,格式不可以为守。志益定,业益精,其及人益广也。

张棨字士仪,号本静,泾县人。五岁口授诸书,即能了了。夜闻鸡声,呼其母曰:“《小学》云:‘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今鸡鸣矣,何不起?”母笑曰:“汝才读书,便晓其义耶?”曰:“便当为之,岂徒晓焉而已?”南野为司成,因往从之,累年不归。继从东廓、绪山、龙溪,归而聚徒讲学。以收敛精神为切要,以对景磨莹为实功,以万物一体为志愿,意气眉睫之间,能转移人心。

章时鸾号孟泉,青阳人。河南副吏。学於东廓。

程大宾字汝见,号心泉,歙人。贵州参政,受学绪山。绪山谓之曰:“古人学问,不离七情中用功,而病痛亦多由七情中作。”

程默字子木,休宁人。广州府同知。负笈千里,从学阳明。疾革,指《六经》谓其子曰:“当从此中寻我,莫视为陈言也。”

郑烛字景明,歙人。河间府通判。及东廓之门。人见其衣冠质朴,以为率真者,曰:“率真未易言,先须识真耳。”

姚汝循字叙卿,号凤麓,南京人。嘉靖丙辰进士。官终嘉定知州。近溪尝论明德之学,凤麓举日说云:“德犹鑑也,匪翳弗昏,匪磨弗明。”近溪笑曰:“明德无体,非喻所及。且公一人耳,为鑑为翳,复为磨者,可乎?”闻之遂有省,浸浸寤入。有妄子以阳明为诟病,凤麓曰:“何病?”曰:“恶其良知之说也。”曰:“世以圣人为天授,不可学久矣。自良知之说出,乃知人人固有之,即庸夫小童,皆可反求以入道,此万世功也,子曷病?”

殷迈字时训,号秋溟,留守卫人。历官礼部侍郎。与何善山游,与闻绪言,所著有《惩忿窒欲编》。

姜宝字廷善,丹阳人。历官南礼部尚书。受业荆川之门。

孝廉黄五岳先生省曾

黄省曾字勉之,号五岳,苏州人也。少好古文辞,通《尔雅》,为王济之、杨君谦所知。乔白岩参赞南都,聘纂《游山记》。李空同就医京口,先生问疾,空同以全集授之。嘉靖辛卯,以《春秋》魁乡榜。母老,遂罢南宫。阳明讲道於越,先生执贽为弟子。时四方从学者众,每晨班坐,次第请疑,问至即答,无不圆中。先生一日彻领,汗洽重襟,谓门人咸隆颂陟圣,而不知公方廑理过,恒视坎途;门人拟滞度迹,而不知公随新酬应,了无定景。作《会稽问道录》十卷。东廓、南野、心斋、龙溪,皆相视而莫逆也。阳明以先生笔雄见朗,欲以《王氏论语》属之,出山不果,未几母死,先生亦卒。钱牧斋抵轹,空同谓先生倾心北学,识者哂之。先生虽与空同上下其论,然文体竟自成一家,固未尝承流接响也,岂可谓之倾心哉?《传习后录》有先生所记数十条,当是採之《问道录》中,往往失阳明之意。然无如仪、秦一条云:“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傑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於不善耳。”夫良知为未发之中,本体澄然,而无人伪之杂,其妙用亦是感应之自然,皆天机也。仪、秦打入情识窠臼,一往不返,纯以人伪为事,无论用之於不善,即用之於善,亦是袭取於外,生机槁灭,非良知也。安得谓其末异而本同哉?以情识为良知,其失阳明之旨甚矣。

陈晓问性

陈晓问曰:“性可以善恶名乎?”曰:“不可。性犹命也,道也。谓之命也,命即其名矣,不可以善恶言命也;谓之性也,性即其名矣,不可以善恶言性也;谓之道也,道即其名矣,不可以善恶言道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孔子但以不可离言道,而未尝以善恶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明目倾耳,不可得而睹闻者也,而可名言之乎?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是诚非睹闻可及也。故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言其所言,至精至微,仰高钻坚,瞻前忽后,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其不可得而闻者如此。非若文章然,威仪可瞻,文词可聆,可得而闻者也。孔子之言性与天道,且不可得而闻,而儒家者流,兢兢然以善恶本原气质种种诸名而拟议也,然而道心惟微,虽欲闻之,不可得而闻也,是以人心拟议之也。”曰:“然则性无善恶乎?”曰:“有善恶者,性之用也,岂特善恶而已矣。善之用,有万殊焉,恶之用,有万殊焉,皆性之用也,而不可以名性也。犹之阴阳之用,万殊焉,皆天道之用也。刚柔之用,万殊焉,皆地道之用也,而阴阳不可以名天,刚柔不可以名地也。仁义之用,万殊焉,皆人道之用也,而仁义不可以名人也。善恶者,非用而不可得见者也,如天道寒暑雨暘之愆,地道山崩水溢之患也,皆用之而见焉者。何以有是也?顺则善,逆则恶,生则善。剋则恶,不外二端而已,皆出乎所遭,不可以前定也。如二人之相语也,其语之相契也,顷刻而德之;其或语之相戾也,又顷刻而仇之。民之为道,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不可得而定者,故君子贵习至於死而后已者也。习与性成,功在习,不在性也。若徒恃性所成也,何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圣人兢兢焉,其重习也,言习善则善,习否则否也。世儒终身谈性之善,而未尝一措足於善,终身谈性之无恶,而未尝一时有离於恶,是性越南而习冀北也。天下之昧是久矣,予不得不申乎仲尼之说。”

长史周静菴先生冲

周冲字道通,号静菴,常之宜兴人。正德庚午乡举。授万安训导,知应城县,以耳疾改邵武教授,陞唐府纪善,进长史而卒,年四十七。阳明讲道於虔,先生往受业。继又从於甘泉,谓“湛师之体认天理,即王师之致良知也。”与蒋道林集师说,为《新泉问辨录》。暇则行乡射投壶礼,士皆敛衽推让。吕泾野、邹东廓咸称其有淳雅气象。当时王、湛二家门人弟子,未免互相短长,先生独疏通其旨。故先生死而甘泉叹曰:“道通真心听受,以求实益,其异於死守门户以相訾而不悟者远矣!”

周静菴论学语

存心为为学之要,知耻为入道之机。

学以成身而已,其要只在慎独。博约知行,皆慎独功夫内事目也。

凡学须先有知识,然后力行以至之,则几矣。

讲学须脚踏实地,敬义夹持,此为己规模大略。夫君子之学,终日终身,只此一事。盖理不外乎一中,即吾中正之心是已。无事时戒慎,照管吾中正之心而常存,有事时亦只戒慎,凡事循吾中正之心而不杂,是谓敬义夹持。心外无理,理外无事,学者知不可须臾离,又何患脚踏不实乎?

日用功夫,只是立志。然须朋友讲习,则此意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今於无朋友相讲之时,还只静坐,或看书,或行动,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讲学时,生意更多也。

上蔡尝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在学者功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底气象。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坠於无也。须是不滞於有,不坠於无方得。”学者才晓得做功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盖认得圣人气象,把作准的,乃就实地做功夫去,才不会差。

事上磨炼,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

正学不明已久,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若其人果能立志,决意要如此学,已自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

明经朱近斋先生得之

朱得之字本思,号近斋,直隶靖江人。贡为江西新城丞,邑人称之。从学於阳明,所著有《参玄三语》。其学颇近於老氏,盖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者也。其语尤西川云:“格物之见,虽多自得,未免尚为见闻所梏。虽脱闻见於童习,尚滞闻见於闻学之后,此笃信先师之故也。不若尽涤旧闻,空洞其中,听其有触而觉,如此得者尤为真实。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途径堂室,万世昭然。”即此可以观其自得矣。

语录

董萝石平生好善恶恶甚严,自举以问阳明先生,曰:“好字原是好字,恶字原是恶字。”董於言下跃然。

董实夫问:“心即理,心外无理,不能无疑。”阳明先生曰:“道无形体,万象皆是形体;逆无显晦,人所见有显晦。以形体言天地,一物也;以显晦言人心,其机也。所谓心即理者,以其充塞氤氲,谓之气;以其脉络分明,谓之理;以其流行赋畀,谓之命;以其禀受一定,谓之性;以其物无不由,谓之道;以其妙用不测,谓之神;以其凝聚,谓之精;以其主宰,谓之心;以其无妄,谓之诚;以其无所倚着,谓之中;以其无物可加,谓之极,以其屈伸消息往来,谓之易。其实则一而已。今夫茫茫堪舆,苍然隤然,其气之最粗者欤?稍精则为日月星宿风雨山川,又稍精则为雷电鬼怪草木花蘤,又精而为鸟兽鱼鳖昆虫之属,至精而为人,至灵至明而为心。故无万象则无天地,无吾心则无万象矣。故万象者,吾心之所为也,天地者,万象之所为也。天地万象,吾心之糟粕也。要其极致,乃见天地无心,而人为之心。心失其正,则吾亦万象而已;心得其正,乃谓之人。此所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惟在於吾心。此可见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所谓心者,非今一团血肉之具也,乃指其至灵至明能作能知,此所谓良知也。然本无声无臭无方无体,此所谓道心惟微也。此大人之学,所以与天地万物一体也。一物有外,便是吾心未尽处,不足谓之学。

问“喜怒哀乐”。阳明先生曰:“乐者心之本体也,得所乐则喜,反所乐则怒,失所乐则哀。不喜不怒不哀时,此真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