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平生精力,尽用之《易》、《四书蒙引》,蚕丝牛毛,不足喻其细也。盖从训诂而窥见大体。其言曰:“反覆体验,止是虚而已。盖居常一念及静字,犹觉有待於扫去烦嚣之意。唯念个虚字,则自觉安,便目前纵有许多劳扰,而里面条路元自分明,无用多费力,而亦自不至懈惰也。”观于此言,知不为训诂支离所域矣。其《易》说不与本义同者,如卜筮不专在龟筮,取卜相筮占决疑为徵。又辩七占古法,皆佳论也。罗整菴曰:“蔡介夫《中庸蒙引》论鬼神数段极精;其一生做穷理工夫,且能力行所学,盖儒林中之傑出者。”先生极重白沙,而以新学小生自处,读其终养疏,谓“钞读之余,揭蓬一视,惟北有斗,其光烂然,可仰而不可近也。”其敬信可谓至矣。而论象山,则犹谓“未免偏安之业”。恐亦未能真知白沙也。传其学者,有同邑陈琛、同安林希元。其释经书,至今人奉之如金科玉律,此犹无与於学问之事者也。
语要
四肢百体,身之肤壳也,愚恶者所均有也。心术言行,身之精也,思齐贤者所致力也。于此而不致其力焉,是无身也,所存者肤壳焉而已矣。多言何为?
人之真,常见于饮食言语之末,因仍造次之间,故君子慎独,除邪之根也,不然毕露矣。
虚而一尽矣。
最要静,愈静愈灵。
天地所以长久者,以其气运於内而不泄耳,故仁者静而寿。天下事断,非浮躁者所能完也。
分阴不惜,学力不充,当事临疑,口耳无所归,手足无所措。前辈云:皋、夔、稷、契何书可读?盖此数公者,虽未尝读书,亦未尝不穷理也。穷理力行以致用,学之为道,何以加此?吾尝见有胸富万卷,笔下如流,而实於其身不得几字受用者,则学其可不择术哉!使皋、契生今世,吾知其自不能已於读书,但读之得其术耳。
每读书时,辄有欲取而用之之心,则亦何必多为也?然既有是心,则又自不容不多矣。
天地人物,杷柄皆在静上。
心当静极天机见,气到完时鬼力随。
凡能为百姓立久大之利者,类非作色於旦夕者所能也。
静之一字,更须於动中验之,动而不失其静,乃为得力,反覆体验,又止是虚而已。盖居尝一念及静字,犹觉有待於扫去烦嚣之意,唯念个虚字,则自觉便安。目前纵有许多劳扰,而里面条路元自分明,无用多费力,而亦自不至懈惰也。且静亦须虚,方是静本色,不然形静而心骛於外,或入於禅者何限?
人心本是万里之府,惟虚则无障碍,学问工夫,大抵只是要去其障碍而已。此言吾未能尽行之,但彷彿似有一二时袭得此光景者,或非意之来,应之若颇闲暇,至寤寐之际,亦觉有甜趣,故吾妄意虚之一字,就是圣贤成终成始之道。
某今乞终养者,心有所不安也。凡心之所不安,便是天理之所不许,不若听命于理,图得心安之为利也。
昔人所谓乐志云者,疑亦文过之辞耳。愚意但自身处置得是,即是为亲也。
来书以有道二字相称,为之骇惧,或有误以此二字加某者,虽其人甚的,某谢书亦不敢以此复之。先正尝谓“愿士大夫有此名节,不愿士大夫立此门户。”今褒名饰字以相重,便是标门标户矣。
心固主思,然思太迫促,亦反为逆其心。天之本然,而不免迷坠瞀乱於眼前矣。
天下未有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未有无祖宗父母之人。人身不能顷刻而离乎祖宗父母,人心不可顷刻而忘乎祖宗父母。心而忘乎祖宗父母,是木之断其根,水之绝其源者也,纵不旦夕死灭,亦禽兽中之顽贼者矣。天下未有忘祖宗父母而能趋生路者也,未有不忘祖宗父母,而肯置其身不善者也。
宋理学大明,至朱子与陆子,俱祖孔、孟,而其门户乃不尽同。先生之学,则出自慈湖,而宗陆氏者也。其议论有曰:“毫分缕析较便宜,若个便宜总不知,总是自家家里事,十分明白十分疑。”此先生之学也,正所谓德性工夫居多者也。其论诗曰:“诗成正是不因题,看取风人发兴时,语到口头无可奈,未须搜扰苦吟诗。”则先生之诗,可知其高矣。其论文曰:“不为世态酣濡,不受古人绳束,卷舒出没如朝霏暮云,始笔下有自然风味。”则先生之文,可知其高矣。盖其在万山中玩心,高明有日,是以其言论概以《六经》为吾心註脚,每有引而不发之意,轩然霄汉之上,俯视万有,无一足婴其怀者,此可见陆学未尽符于大中至正之矩。使当日得究其用,恐于开物成务之实,终必有疏处。苟其疏也,则其所自受用,亦恐其不觉而近於佛、老。噫!千圣相传家法,类皆自博至约,而一敬以成其终始。陆学固不可谓不主敬者,而稍坠于径约。既失之径约,则其心宜不周於细微,而其弊容可遏乎?自古高明之士,往往有此。在孔门,则曾点之徒是已。集中屡屡以夫子“欲无言”为说,因子贡之多言,愚以为安知非发於子贡“多学而识之”之后,学将有得之日乎?故尝谓自其次致曲以下,无仰钻瞻忽之劳,则卓尔之见,或非真无,随事精察力行之功,则一贯之命,必不泛及。夫道也者,平平正正,使高明者不得以独骛,其下者可以企及,然后为中庸,而可以主张乎皇极,讵容一毫有我于其间哉?此正统所以独归朱子,而陆氏所就,犹未免为偏安之业也。(《读蜀阜存槁私记》)
省身法
风光月霁其心胸,海阔天高其器宇,凤毛麟趾其威仪,玉振金声其辞语。
劝君莫着半点私,终无人不知;劝君莫用半点术,终无人不识。君不见巍巍温公,律身严,与人忠,赤心质神明,素行孚狡童。
圣贤虽无心占便宜,终则尽天下便宜事都归圣贤做了。彼凡计较目前便宜者,究竟都不得便宜矣。噫!向使王莽而肯为周公,曹操而肯为文王,亦孰得而禦之?然恶木在先除根,彼其素所畜者危矣。噫!
德之威人也,重矣哉!诚之鑑物也,豫矣哉!是皆不劳而得者也,故君子贵知务。
必使小人不忍以其所为,而疑我之为之也,乃为信於人。
毋徒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也,只似尔七八尺之身,即此目前一启齿、一蹂足,皆道所存。
程先生每教人静坐,李先生亦教人静坐,以验夫喜怒哀乐之未发时气象为何如。此法可以养心,可以养气,可以照万物,而处之各得其宜,实得造化之机。
培夜气,引旦气,善用其气,造化在我而已矣。
莫虚劳着步,莫虚放出声,久之自闲适,荡荡复平平。
宇宙之间三不朽,身心之外悉皆虚,言出于尔,尔忘之乎?尔今年几何矣?
程子曰:“君子之志,所虑岂止在一身?直虑及天下千万世;小人之虑,一朝之忿,曾不遑恤其身。”噫!清不肖,亲尝为小人之事矣。程子斯言可念也。
乐莫乐於日休,忧莫忧於多求。古之人虽疾雷破山而不震,虽货以万乘而不酬,惟胸中一点堂堂者,常有以砥柱於中流。
胡五峰云:“知人之道,验之以事,而观其辞气。从人反躬者,鲜不为君子;任己盖非者,鲜不为小人。”噫!尔尚敬尔心术,慎尔行事,而和厚尔辞气,检点之功有一之未至,将不逃人於明目之一照,而为远近之所嗤议。而况人心有神,虽非明者亦未易欺!
器量要宏,识见要精,趣味要清。
服食常温,一体皆春,心气常顺,百病自遯。
周子之机,超凡之梯,张子之豫,作圣之据,程、朱之敬,立身之命。敬以立身,实地斯存,豫以作圣,吾计始定,几以超凡,一跃入关,名三实一,静虚动直。
山居不欠薪,舟行不欠水,更有便於是,人心不欠理。吁嗟!人心兮不欠理,我欲仁,斯仁至。惜也早,不知滋味,逮血气之力衰,而义理之念回兮,年将暮矣,不及今而畜三年之艾兮,七年病竟何时而起矣!
戒尔重其言,言欲亮而贞,出於我不重,则人之听之也轻。惟古之圣贤兮,率然只语达天声,垂之后世而为经。
善言者自简,善应者自定。君不见钟不叩则不鸣,水不止则不莹。
长注念於远大,而实地则在乎目前,夫惟能践实地於目前,是以垂声光於绵绵,而可以上报乎君亲师,与夫先圣先贤。
有道德者必不多言,有信义者必不多言,有才谋者必不多言,惟见夫细人、狂人、佞人,乃多言耳。夫未有多言而不妄者也。
澄其心於渊莹之天,奉其身於光明之地,言则无一字之遗,而亦无一字之赘,动则如万钧之弩,一发便中其机。会此,盖古之人也。
以笃实信天下,以大节竦天下,以器量包天下,以学识周天下,以规模驾天下,以实才猷实事业副天下。呜呼!岂不真烈烈然大丈夫哉!
若是真学问文章,须见於威仪之际,与夫日用之常。若是真道德性命,须见於治家之法,与夫当官之政。不然,徒皇皇於多故,而在身无受用之实,在心无洒落之趣,真是博学之小人,而词章之儿竖尔。危哉!
格天之功,兴於衽席,溺身之悔,误於词章。
若能做好人,仇家不得嗔,不能做好人,朱、均无至亲。
太常潘南山先生府
潘府号南山,浙之上虞人。弘治辛丑进士。累官至提学副使,终养不出。后以荐陞太仆寺少卿,改太常寺,致仕。嘉靖五年六月癸酉卒。先生性至孝,尝疏请行三年之丧。又上圣学渊源、中兴治要诸疏。故事四品有祭无葬,上以其孝行特给之。子刘子议以先生配享尹和靖。按先生正当文成讲学之时,当有往来问难,而今不可考见矣。
素言
人得天地正气以生,直养之曰正学,顺行之曰正道。养之弗直,行之弗顺者,邪也。
君子诵圣人之言,爱之如父母,敬之如后王。
好人誉己而忌称人之善,恶人毁己而乐道人之恶,民俗斯下矣。
古之言也心之声,今之言也口之声。古之文也言之文,今之文也文之文。今之心亦果有异於古之心乎?
饮食男女,入道之门也,故君子谨微。
务礼义以养心者,积久而身润;务甘旨以养口者,过则疾病生焉。
圣人之道,盈天地皆是也,学者反诸身求之可见矣,吾身一天道也。
荐贤惟恐后,论功惟恐先,古之道也。
耽淫乐者必耽色,好善人者必好学,邪正各以类动也。
天下之人,凡孔子所不与者,皆异端也,鄙夫佞人乡愿是也。
伊川之学,而有魏公之量,荆公之时,亦可以举礼乐矣。
明道善处荆公,伊川不善处苏公,亦可以观二子矣。
范仲淹、司马光、李纲、胡寅、文天祥,此五人者,三代以下豪傑之才也,充其识量,皆可以与诸葛亮并立矣。治家亦欲严,严然后和,和然后久。
邵尧夫、蔡元定,皆有广易自得气象,盖务精义之学故尔。
冠婚丧祭,家法之本也。
好闻过,不若好改过。
俗吏,圣门蠹家之贼也;腐儒,圣门败家之子也。
经筵得真儒,人主无非心,朝廷得贤相,人主无过举。君子与时进退,故终身无咎。
心内也,衣冠言动外也,内外交正,然后谓之君子。
君子处事,过缓则怠,过速则疏,其损一也。
圣人吾不得见矣,吾见《六经》矣,因语以求其心,圣人亦可见矣。
无实之名,祸之门也,无名之实,福之基也。
居官之本有三:薄奉,养廉之本也;远声色,勤之本也;去谗私,明之本也。
民生不可一日无穀帛,尤不可斯须无礼义。
学者有继圣之心,匹夫有显君之志,皆分内事耳。
学然后能知过,学之笃,然后能改过。
古者文以载道,宋景濂得其华,方正学得其大。
《五经》皆史也。《易》之史奥,《书》之史实,《诗》之史婉,《礼》之史详,《春秋》之史严,其义则一而已。
士而乐放佚者,渐与无忌惮近矣。
参政罗东川先生侨
罗侨字惟升,号东川,豫之吉水人。从学於张东白。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新会知县,表白沙言行,令邑人诵法之。陟大理评事,时逆瑾擅政,刘大夏论戍,先生上言非劝大臣之道,免官归。瑾诛,复官,又以病归。文成起兵讨宸濠,请先生居守吉安,事平,擢知台州府。礼布衣张尺,问民疾苦,治行第一,陞广东左参政。上疏乞骸骨。嘉靖甲午九月卒。先生所做,亦是静存动察按板工夫,未必有自得处,但砥砺颇密,不失儒先轨范。在东白之门,可谓克家矣。
潜心语录
凡细微曲折之不能谨,惰慢放逸之不能除,只是心生养不熟,持敬工夫尚欠耳。
每於暗室中静坐,久亦自生明,触目光辉,岂有此心静久而不生明者乎?
人心有明暗,何也?明者是原来天理,暗者是后来私欲。
用心专一便是敬。
平日有矜持之工夫,则随寓有安舒之气象。
欲求道者,必於心上理会;欲求心者,必於性情上理会;欲求性情者,必於事物上理会。心正则性情正,性情正,则事物当而近道矣。
欲看动时无差,须在静时无欠,欲看行时无差,须在知处无欠。学者工夫,不过谨於性情心术念虑之微,喜怒忧惧、爱恶嗜欲、视听言动、衣冠寝兴、食息辞受、取予出处、进退穷达、患难死生之际,涵养於平时,察识於方动,审决於临事,则无适非道,而效验随之矣。
身在此,心即在此,事在此,心即在此,精神专一,莫非天理流行,即敬也。愈严愈密,是之谓笃恭。事如是,心亦如是,表如是,里亦如是,纯粹真实,莫非天理周匝,即诚也。积中布外,是之谓王道。然敬则诚矣,诚则敬矣。
心不能无感,未发时寂然为静,然不妄动亦是静。感而遂通为动,动而内照深沉,存神默运於其间,亦是静。
所得多在静中,动时所得,皆受用乎静中也,而动静一矣。所行多出所知,行处有得,皆受用乎所知也,而知行一矣。当知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互见,不可截然分先后。未发是静,已发是动,然静已涵动之机,到已发,必以静为之根。所存主处,便是静,所发见处,便是动,动中有静也。故曰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
凡事循理即是敬天,盖天即理也。
凡一言一动,一语一默,一出一处,一取一与,皆须有当然之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