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诸儒学案上一(1)

前言

诸儒学案者,或无所师承,得之於遗经者;或朋友夹持之力,不令放倒,而又不可系之朋友之下者;或当时有所兴起,而后之学者无传者,俱列於此。上卷则国初为多,宋人规范犹在。中卷则皆骤闻阳明之学而骇之,有此辨难,愈足以发明阳明之学,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下卷多同时之人,半归忠义,所以证明此学也,否则为伪而已。

文正方正学先生孝孺

方孝孺字希直,台之宁海人。自幼精敏绝伦,八岁而读书,十五而学文,辄为父友所称。二十游京师,学於太史宋濂。濂以为游吾门者多矣,未有若方生者也。濂返金华,先生复从之,先后凡六岁,尽传其学。两应召命,授汉中教授。蜀献王聘为世子师。献王甚贤之,名其读书之堂曰正学。建文帝召为翰林博士,进侍读学士。帝有疑问,不时宣召,君臣之间,同於师友。金川失守,先生斩衰,哭不绝声。文皇召之不至,使其门人廖镛往,先生曰:“汝读几年书,还不识箇是字。”於是系狱。时当世文章共推先生为第一,故姚广孝尝嘱文皇曰:“孝孺必不降,不可杀之,杀之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文皇既惭德此举,欲令先生草诏,以塞天下之人心。先生以周公之说穷之。文皇亦降志乞草,先生怒骂不已,磔之聚宝门外。年四十六。坐死者凡八百四十七人。崇祯末,谥文正。

先生直以圣贤自任,一切世俗之事,皆不关怀。朋友以文辞相问者,必告之以道,谓文不足为也。入道之路,莫切於公私义利之辨,念虑之兴,当静以察之。舍此不治,是犹纵盗於家,其余无可为力矣。其言周子之主静,主於仁义、中正,则未有不静,非强制其本心如木石然,而不能应物也,故圣人未尝不动。谓圣功始于小学,作《幼仪》二十首。谓化民必自正家始,作《宗仪》九篇。谓王治尚德而缓刑,作《深虑论》十篇。谓道体事而无不在,列《杂诫》以自警。持守之严,刚大之气,与紫阳真相伯仲,固为有明之学祖也。先生之学,虽出自景濂氏,然得之家庭者居多。其父克勤,尝寻讨乡先达授受原委,寝食为之几废者也。故景濂氏出入於二氏,先生以叛道者莫过於二氏,而释氏尤甚,不惮放言驱斥,一时僧徒俱恨之。庸人论先生者有二:以先生得君而无救於其亡。夫分封太过,七国之反,汉高祖酿之;成祖之天下,高皇帝授之,一成一败。成祖之智勇十倍吴王濞,此不可以成败而誉咎王室也。况先生未尝当国,惠宗徒以经史见契耳。又以先生激烈已甚,致十族之酷。夫成祖天性刻薄,先生为天下属望,不得其草,则怨毒倒行,无所不至,不关先生之甚不甚也。不观先生而外,其受祸如先生者,宁皆已甚之所至乎?此但可委之无妄之运数耳。蔡虚斋曰:“如逊志者,盖千载一人也。天地幸生斯人,而乃不终祐之,使斯人得竟为人世用,天地果有知乎哉?痛言及此,使人直有追憾天地之心也”。乃知先正固自有定论也。

侯城杂诫

人孰为重?身为重。身孰为大?学为大。天命之全,天爵之贵,备乎心身,不亦重乎?不学则沦乎物,学则可以守身,可以治民,可以立教。学不亦大乎!学者圣人所以助乎天也,天设其伦,非学莫能敦;人有恒纪,非学莫能序。故贤者由学以明,不贤者废学以昏。大匠成室,材木盈前,程度去取,沛然不乱者,绳墨素定也。君子临事而不眩,制变而不扰者,非学安能定其心哉?学者君子之绳墨也,治天下如一室,发於心见於事,出而不匮,繁而不紊。不学者其犹盲乎?手揣足行,物至而莫之应。

治人之身,不若治其心;使人畏威,不若使人畏义。治身则畏威,治心则畏义。畏义者於不善不禁而不能为,畏威者禁之而不敢为,不敢与不能,何啻陵谷。

养身莫先於饮食,养心莫要於礼乐,人未尝一日舍饮食,何独礼乐而弃之?尊所贱,卑所贵,失莫甚焉!

古之仕者及物,今之仕者适己。及物而仕,乐也;适已而弃民,耻也。与其贵而耻,孰若贱而乐?故君子难仕。

古之治具五:政也,教也,礼也,乐也,刑罚也。今亡其四,而存其末,欲治功之逮古,其能乎哉?不复古之道,而望古之治,犹陶瓦而望其成鼎也。

三代之化民也周而神,后世之禁民也严而拙,不知其拙也,而以古为迂,孰迂也哉?

化於未萌之谓神,止於未为之谓明,禁於已著之谓察,乱而后制之谓瞽。秦、汉之治,其瞽也。与不师古而瞽之师,孰谓之非瞽?

古礼之亡也,人不知事亲之道。今丧礼朝夕奠之仪,其事生之常礼乎?孔子曰:“至於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噫!行者鲜矣。

为子孙者,欲其悫不欲其浮,欲其循循然,不欲其頟頟然。循循者善之徒,頟頟者恶之符。

一年之劳,为数十年之利,十年之劳,为数百年之利者,君子为之。君子之为利,利人;小人之为利,利己。

待人而知者,非自得也;待物而贵者,非至贵也。

不怍於心,合乎天,足乎己,及乎人,而无容心焉,惟君子哉。君子有四贵:学贵要,虑贵远,信贵笃,行贵果。

好义如饮食,畏利如蛇虺,居官如居家,爱民如爱身者,其惟贞惠公乎?释书而为治,而政无不习也,去位而野处,而色未尝异也。是以不以才自名,而才者莫能及;不以道自任,而君子推焉。世俗之学,岂足以窥之乎?

学术之微,四蠹害之也。文奸言,摭近事,窥伺时势,趋便投隙,以贵富为志,此谓利禄之蠹。耳剽口衒,诡色淫辞,非圣贤而自立,果敢大言以高人,而不顾理之是非,是谓务名之蠹。钩摭成说,务合上古,毁訾先儒,以为莫我及也,更为异义,以惑学者,是谓训诂之蠹。不知道德之旨,雕饰缀缉,以为新奇,钳齿刺舌,以为简古,於世无所加益,是谓文辞之蠹。四者交作,而圣人之学亡矣。必也本诸身,见诸政教,可以成物者,其惟圣人之学乎?去圣道而不循,而惟蠹之归,甚哉其惑也。

为政有三:曰知体,稽古,审时。缺一焉非政也。何谓知体,自大臣至胥吏,皆有体,违之则为罔,先王之治法详矣。不稽其得失,而肆行之,则为野。时相远也,事相悬也,不审其当,而惟古之拘,则为固。惟豪傑之士,智周乎人情,才达乎事为,故行而不罔,不野,不固。

定天下之争者,其惟井田乎?弭天下之暴者,其惟比闾族党之法乎?有恒分而知恒道,奚由乱?

贫国有四,而凶荒不与焉。聚敛之臣贵则国贫,勋戚任子则国贫,上好征伐则国贫,贿赂行於下则国贫。富国有四,而理财不与焉。政平刑简也,民乐地闢也,上下相亲也,昭俭而尚德也,此富国之本也。

国不患乎无积,而患无政;家不患乎不富,而患无礼。政以节民,民和则亲上,而国用足矣;礼以正伦,伦序得则众志一,家合为一,而不富者未之有也。

学古而不达当世之事,鄙木之士也;通乎事变而不本於道术,权诈之士也。鄙木者不足用,权诈者不可用。而善悦人,及其失也,木愈於诈。闻以权诈亡国矣,未闻鄙木者之偾事也,故君子尚朴而不尚华,与其诈也宁木。

仕之道三:诚以相君,正以持身,仁以恤民,而不以利禄挠乎中。一存乎利禄,则凡所为者皆徇乎人。徇人者失其天,失天而得人,愈贵而犹贱也。

柔仁者有后,刚暴者难继。仁者阳之属,天之道也,生之类也;暴者阴之属,地之道也,杀之类也。好生者祥,好杀者殃,天行也。

为家以正伦理别内外为本,以尊祖睦族为先,以勉学修身为教,以树艺畜牧为常。守以节俭,行以慈让,足己而济人,习礼而畏法,亦可以寡过矣。

礼本於人情,以制人情,泥则拘,越则肆,折衷焉斯可已。古之庶人祭不及祖,汉以下及三世,非越也,人情所不能己也。古过於薄,今过於厚,则从於厚。今过於薄,不若古之美,则惟古是从。礼近於厚,虽非古犹古也。

三年之丧,自中出者也,非强乎人也。因其心之不安莞簟也,故枕由寝苫;因其心之不甘于肥厚也,故啜粟饮水;因其心之不忍於佚乐也,故居外次不闻乐。岂制於礼而不为哉?情之不能止也。今世之能丧者寡矣。饮食居处如平时,谈笑容服无所更变。古之戮民,与欲正天下之俗,非始诸此,夫安始?

君子事亲以诚,缘情以礼,知其无益而伪为之,非诚也。惑异教而冀冥福者,非伪乎?圣贤所不言,而不合乎道者,非礼也。化乎异端,而奉其教者,岂礼也哉?事不由礼者夷也。夷者囗之死不祔乎祖。

孝子之爱亲,无所不至也。生欲其寿,凡可以养生者皆尽心焉;死欲其传,凡可以昭扬后世者复不敢忽焉。养有不及,谓之死其亲;没而不传道,谓之物其亲。斯二者,罪也,物之尤罪也。是以孝子修德修行,以令闻加乎祖考,守职立功,以显号遗乎祖考,称其善,属诸人而荐誉之,俾久而不忘,远而有光。今之人不然,丰於无用之费,而啬於显亲之礼,以妄自诳,而不以学自勉,不孝莫大焉。

国之本,臣是也,家之本,子孙是也。忠信礼让根於性,化於习,欲其子孙之善,而不知教,自弃其家也。

士不可以不知命。人之所志无穷,而所得有涯者,命也。使智而可得富贵,则孔、孟南面矣;使德而可以致福远祸,则羑里、匡人之厄无从至矣;使君子必为人所尊,则贤者无不遇矣。命不与人谋也久矣,安之故常有余,违之故常不足。

处俗而不忤者其和乎?其弊也流而无立,持身而不挠者其介乎?其弊也厉而多过。介以植其内,和以应乎外,斯庶矣乎!

非义之利腊毒,可喜之事藏悔,易悦之人难近,万全之举多怨。君子知其然,功苟可成不沮於怨也。人果不可近,不受其悦也。事之适意,必思其艰。利之可取,先虑其患。故名立而身完也。

儒者之学,其至圣人也,其用王道也。周公没而其用不行,世主视儒也,艺之而已矣。呜呼!孰谓文、武、周公而不若商君乎?

人或可以不食也,而不可以不学也。不食则死,死则已。不学而生,则入於禽兽而不知也。与其禽兽也宁死。

尚鬼之国多病,好利之国多贫。祸不可避也,利不可求也。有心於避祸者,祸之所趋,嗜利无厌者,害必从之。故君子信道而安命。

人之不幸,莫过於自足。恒若不足,故足;自以为足,故不足。甕盎易盈,以其狭而拒也;江海之深,以其虚而受也。虚己者进德之基。

政之弊也,使天下尚法;学之弊也,使学者尚文。国无善政,世无圣贤,二者害之也,何尤乎人?

爱其子而不教,犹为不爱也;教而不以善,犹为不教也;有善言而不能行,虽善无益也。故语人以善者,非难;闻善而不懈者,为难。

金玉犀贝,非产於一国而聚於一家者,以好而集也。人诚好善,善出於天下,皆将为吾用,奚必尽出於己哉?智而自用,不若闻善而服之懿也;才而自为,不若任贤之速也。

琼山赵考古先生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