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粤闽王门学案(1)

前言

岭、海之士,学於文成者,自方西樵始。及文成开府赣州,从学者甚众。文成言:“潮在南海之涯,一郡耳。一郡之中,有薛氏之兄弟子姪,既足盛矣,而又有杨氏之昆季。其余聪明特达、毅然任道之器,以数十。”乃今之著者,唯薛氏学耳。

西樵名献夫,字叔贤。弱冠举进士。为吏部主事,迁员外郎。阳明起自谪所,为主事,官阶亚於西樵。一日与语,西樵有当於心,即进拜称弟子。未几引疾归,将十余年,而大礼议起,西樵自家上疏,请追崇兴献帝后。召入,擢侍讲学士,至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复引疾归。起兼武英殿大学士,未几请归。归十余年卒。赠太保,谥文襄。

薛尚贤以学行著於乡,中离自虔归,述其所闻於阳明者,尚贤说之,遂禀学焉。后官国子助教。

杨骥字仕德。初从甘泉游,卒业於阳明。阳明方征横水,谓之曰:“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未几卒。甘泉谓其是内非外,失本体之自然,为文哀之。(《皇明书》言志墓,非也)

杨仕鸣与兄同学,初录所闻,备载阳明之语,阳明以为不得其意。其后直书己意,所得反印可之。仕鸣言:“日用讲求功夫,只是各依自家良知所及,自去其障,扩充以尽其本体,不可迁就气习,以趋时好。”又谓东廓曰:“公往治举子业,竭其才否?”东廓曰:“然。”曰:“今致良知,亦竭其才否?”东廓曰:“未能也。”曰:“微竭才,曷克见卓尔?竭才二字,希颜之的也。”东廓每举斯语以告学者,亦未几卒。

梁焯字日孚,南海人。登进士第。官至职方主事,以谏南巡被杖。武宗畜外国人为驾下人,日孚以法绳之,不少贷。日孚尝过赣,从阳明学,辨问居敬穷理,悚然有悟。同门冀闇斋死诏狱,日孚棺敛之。

郑一初字朝朔,揭阳人。弘治乙丑进士。居紫陌山,闭门习静,召为御史。阳明在吏部,因陈世傑请受学。闻其说,以为昔多歧而今大道也。时朝朔已病,人劝其缓学,曰:“夕死可矣。”卒於浙。

闽中自子莘以外无著者焉。明衡字子莘,莆人也。父思聪,死宸濠之乱。子莘立志勇猛,与郑善夫为古文。阳明曰:“草木之花千叶者无实,其花繁者其实鲜。”嘉靖三年,以御史谏上隆兴国而薄昭圣为非礼,下狱削籍归。

行人薛中离先生侃

薛侃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举正德十二年进士。疏乞归养。从学王文成於赣,四年而后归。十六年授行人。丁母忧。服阕入京,闻文成讣,会同门南野诸子为位而哭。使山东,谒孔、孟庙,刻《杏坛讲授仪》。寻陞司正。张孚敬方用程篁墩旧议,改孔庙从祀。先生请增祀象山、白沙,允祀象山。庄敬太子薨,嗣位久虚,先生私草一疏,引祖制,请於亲藩中择其亲而贤者,迎取一人入京为守城王,以俟东宫生长,出封大国。初以示光禄卿黄宗明,宗明劝弗上。已示其同年太常卿彭泽。泽倾险人也,时张孚敬、夏言交恶,泽方附孚敬,欲借此以中言,即袖其疏,私於孚敬曰:“储事上所讳言,而侃与言同年,若指侃疏为言所为,则罪不可解矣。”孚敬以为然。先录其稿,进之於上曰:“言与侃之谋如此,姑勿发以待其疏入。”泽於是语先生曰:“张少傅见公疏甚喜,可亟上。”先生遂上。上大怒,逮至午门,会官鞫其主使,先生不服。泽微词讽之,使连染於言。先生瞋目视泽曰:“汝谓张少傅有意余言,趣我上之,於言何与?”都御史汪鋐党孚敬,攘臂谓言实使之。言拍案大骂,几欲殴鋐,遂罢讯。上复命武定侯郭勋、大学士翟銮、司礼监官及九卿科道锦衣卫官用刑重鞫,先生曰:“以皇上之明,犹为彭所欺,况愚昧如侃者乎?”上乃出孚敬二密疏以示群臣,斥其冒嫉,着致仕去。泽遣戍。先生纳赎为民。行至潞河,遇圣寿节,参议项乔行礼舟中,有报乔者曰:“小舟有服民服,而具香案叩首者,不知何等人也。”乔曰:“此必薛中离。”访之果然。

先生归田,从游者百余人。十五年远游江、浙,会念菴於青原书院。已入罗浮,讲学於永福寺,二十四年始还家。门人记所闻曰《研几录》。周海门《圣学宗传》云:“先生释归,南过会稽,见阳明。阳明曰:‘当是时吾子如何?’先生曰:‘侃惟一良知而已,炯然无物也。’阳明首肯之。”按先生释归在十年,阳明之卒在七年,安得归而复见之也?世疑阳明先生之学类禅者三,曰废书,曰背考亭,曰涉虚。先生一一辨之。然皆不足辨也,此浅於疑阳明者也。深於疑阳明者,以为理在天地万物,吾亦万物中之一物,不得私理为己有。阳明以理在乎心,是遗弃天地万物,与释氏识心无寸土之言相似。不知阳明之理在乎心者,以天地万物之理具於一心,循此一心,即是循乎天地万物,若以理在天地万物而循之,是道能弘人,非人能弘道也。释氏之所谓心,以无心为心,天地万物之变化,皆吾心之变化也。譬之於水,释氏为横流之水,吾儒为原泉,混混不舍昼夜之水也。又其所疑者,在无善无恶之一言。考之《传习录》,因先生去花间草,阳明言:“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盖言静无善无恶,不言理为无善无恶,理即是善也。犹程子言“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周子“太极而加之无极”耳。独《天泉证道记》有“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动”之语。夫心之体即理也,心体无间於动静,若心体无善无恶,则理是无善无恶,阳明不当但指其静时言之矣。释氏言无善无恶,正言无理也。善恶之名,从理而立耳,既已有理,恶得言无善无恶乎?就先生去草之言证之,则知天泉之言,未必出自阳明也。二疑既释,而犹曰阳明类於禅学,此无与於学问之事,宁容与之辨乎!

语录

《语》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如何是闻道?由知德者鲜矣。如何是知德?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如何是见大意?於此省悟一分,是入头学问,省悟十分,是到头学问,却去闲理会,何益!

文王於庶狱庶慎罔敢知,知者何事?孩提不学而知,知从何来?此可以见圣学矣。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忘躯求道之意,后人不省,指为仗节死义之事,则疏矣。治乱兴亡,是岂人人所遭者哉!惟其重生则有欲,舍生则无欲,重生是养口体者也,成仁取义,是养大体者也。道本家常茶饭,无甚奇异,好奇趋异,反失之。故贤知过求,愚不肖不知求,此道所以不明不行也。圣人揭个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正是平平淡淡日用常事,然能常知,则心常在常明,久而纯,即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皆自目前精去,非别有神通可歆慕者。世人好怪,忽近就远,舍易求难,故君子之道鲜矣。

孟子只说是心足以王,充之足以保四海,不失赤子之心。此之谓失其本心,此乃天地易简之理,古今传受之要,加一些是世儒,减一些是异学。

后儒谓:“释空老无为,异。”非也。二氏之蔽,在遗伦,不在虚无。着空沦无,二氏且以为非,以是罪之,故弗服也。圣人亦曰“虚明”,曰“以虚受人”,亦曰“无极”,曰“无声无臭”,虽至玄渺,不外彝伦日用,即圣学也,安可以虚无二字归之二氏。以是归之二氏,则必落形器,守方隅,泥文义,此圣学所以不明也。

要知此理,人人可为,资质无有不可者,但不肯耳;精力无不足者,只有漏耳;本体无有不见在者,只自蔽耳。於此睹破,信及真可,一立便起,一得永得。

高明博厚悠远,吾心之体本如是也。有欲则昏下,则浅狭,则局促耳。试於心平气和,以忿生欲发之时观之,自可见心平气和,万境皆春。忿生欲发,一物难容,此能覆载与不能之验也。

问:“致中和,如何位得天地?育得万物?”曰:“识得天地万物,便见位育。”曰:“天地万物亦有不识乎?”曰:“人之所见,已隔形气,天地自天地,万物自万物,故每每有此疑。天地万物,本吾一体,有形属地,无形属天,统言之曰‘天地’,分之曰‘万物’。今除了山川土石,何者为地?除了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寒暑,何者为天?除了吾心之灵,恶知天地?恶有万物?故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五伦本乎一身,庶徵应乎五事,故曰:‘万物皆备於我,反身而诚,樂莫大焉。’曰:‘能尽其性,则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

直甫问:“虚无乃老、释之非,先生谓吾儒亦然,终未安。”曰:“虚者太虚也,太虚原无一物,是虚无也。天下万物万事,岂能有外太虚者乎?生生化化,皆从此出。为人子能虚以事亲则孝,为人臣能虚以事君则忠,若实之以慕少艾,私妻子,怀宠计利,则不能矣。”曰:“老、释之虚,虚而虚,吾儒之虚,虚而实,亦有辨。”曰:“如子之言,是亦虚矣。何谓不然!且虚而虚、虚而实之言亦未明。须知离乎人伦物理而虚无者,二氏之谬也。不离人伦日用而虚无者,吾儒之学也。”

问:“古圣彙出,后来成仙成佛者多,成圣者寡,何也?”曰:“此在教与学异也。五三之世,执中建极,教简而学专,故人人君子。后世,中极之义不明,孔子申一贯之旨,一以上非颜不闻,一以下遂分两截,尚谓且学贯,未可学一,其支离不经亦甚矣。学者见为繁艰,皆委心不能,虽周、程倡可学之要,再传复晦。既不得其门而入,而辞章功利之习,又从而薰烁之,奈何有成?若佛以见性,仙以超昇,学之者直欲作佛,必求超昇,件件放下,其道虽偏,其教简径,其学精专,以此成就者众。今知其然,尽洗世陋,直以易简为学,以圣人为归,然而不成,未之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