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楚中王门学案(2)

赤子之心,便是圣胎,如何得不失?须是戒慎恐惧。知戒慎恐惧,防非窒欲,保守得这赤子时,爱亲敬长,一点真切的心长在,便自会生聪明睿智,日渐纯熟,便自会由善信而美大,美大而神圣,克到万物一体之极,如尧、舜光被四表,亦只是元初爱亲敬长真切的心,非有别心。譬如果核,一点生意,投之地,便会长出根苗来,这根苗便如赤子之心,切不要伤害着他,须是十分爱护,这根苗便自会生榦生枝,生叶生花实,及长到参天蔽日,千花万实,总只是元初根苗一点生意,非别有生意。曰:“赤子之心,即可云未发之中否?”曰:“未发之中,便已是寂然不动,赤子如何说得寂然不动?须是不失赤子之心,则便是未发之中。”曰:“工夫全在不失上否?”曰:“不失即是知戒慎恐惧,时时在几上觉,不然缘何会上达?”曰:“朱传似谓不失了此心,然后能扩充,以至於大,如何?”曰:“扩充二字,本出《孟子》,只不失赤子之心,便是扩充四端,便是致曲,便是慎独。孔、孟之学,至简至易。”

横渠言形而后有气质之性,须要善看。盖其意为刚柔合德者,乃天命之性,偏刚偏柔之性,乃其形而后有者也。善反之,则刚中柔中之性存焉。其曰气质之性,曰天命之性,乃其言欠莹处,故不可不善看也。后之儒者,但泥其立言之失,而不究其本旨,一误百和,遂以为真有天命之性,有气质之性。若然,则气质者,果非太和之用,而天命者,果超然於一气五行之外乎?

凡看圣贤论学,论义理处,须是优柔厌饫,久之乃能忽然觉悟到。忽然觉悟,却全不假思索安排矣。强探力索,即是邪思,何缘有见?惟用而不用,乃是正思也。

虚无寂灭,与权谋霸术,皆是堕在一边,知有夜不知有昼,知有昼不知有夜。圣人从中道上行,故终日有事,实无一事,终日有为,实未尝为,情顺万事而无情。此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忠恕是体用合一的心,圣人言心,皆是合体用,皆要学者於几上认心,即用即体。

心是人之神气之精灵知觉者也,命之曰心,本取主宰之义。心之活泼泼处是性,故性字从心从生,指生生之心而言者也。

博文约礼,不是两段工夫,总於念才起动而未形处,惟精惟一,则二者一齐俱致矣。礼是心之本体,文是感通灿然处。

心元是纯粹至善,《大学》云:“止至善。”其实只在人止之耳。失其止,便如纯阳之气变而为阴了,此便是恶。故周子揭无欲二字,为圣功之要。非收拾此心,到得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处,不得言无欲。非无欲,却何从见得性善?

宇宙只是一气,浑是一个太和,中间清浊刚柔多少参差不齐。故自形生神发、五性感动后观之,知愚贤不肖、刚柔善恶中,如皋陶论九德,孔子所言柴、参、师、由,偏处自有许多不同。既同出一个太和,则知的是性,愚的岂不是性?善的是性,恶的岂不是性?孟子却又何故独言性善?此处非功夫与天命合一,不能知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一动一静之间,是天命本体,造化所以神者在此。故工夫到得,勿忘勿助之间,即便是此体,那纯粹至善底头面便现出来,便知天知性,知柔知刚,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便随感而应。孟子言性善,正於此处见得。荀、韩诸子不知性,正由不知此一段学问工夫。如今只须用功,不须想像他如何。工夫到得真默处,即识之矣。盖气一分殊,即分殊约归动静之间,便是本体。先儒却以美恶不齐为气质,性是理,理无不善,是气质外别寻理矣。

言忠信,便该了灵明,言灵明,岂能该得忠信?今人喜说灵明,把忠信只当死杀格子。忠信是甚么?譬之水,无丝毫泥滓,十分澄澈,便唤做忠信。世间伶俐的人,却将泥滓的水,一切认作灵明。

《六经》具在,何尝言有个气,又有个理?凡言命、言道、言诚、言太极、言仁,皆是指气而言。宇宙浑是一块气,气自於穆,自无妄,自中正纯粹精,自生生不息,谓之命,谓之道,谓之诚,谓之太极,总是这一个神理,只就自心体认便见。心是气,生生之心,便是天命之性,岂有个心,又有个性?问:“所当然,所以然之说,如何?”曰:“只一个心,千事万事,总皆变化,又何显何微?只形色便是天性。”

心无时不动,独正是动而未形,有无之间,所谓几是也。圣贤戒慎恐惧,正是於此处精一,此处精一即用处,就是体和处,就是未发之中。

《六经》并不曾空空说圣人之心如何样子,都在事上见他心。

上面苍然,下面块然,中间万象森然,我此身却在空处立着。这空处是甚么?都是气充塞在,无丝毫空缺。这个便是天,更向何处说天?知眼前这空是天,便知极四方上下,往古来今,浑是这一个空,一个天,无中边,无远近。亦便知眼前一寒一暑,风雨露雷,我此身耳目口鼻四肢百骸,与一片精灵知觉,总是这一个空。生生变化,世人隔形骸,分尔汝,隔藩墙,分比邻,见得时,便是剖破藩篱,即大家已登尧、舜、孔子、禹、皋、颜、孟路上行矣。何由见得?收拾此心,到默处,即是天聪明,便照破矣。故曰:“尽其心,则知性知天。”

磨砻细一番,乃见得一番,前日不认得是过处,今日却认得是过。

见得理一,又须理会分殊。不独理会分殊,非圣门之旨,“见得理一”一言,亦恐未尽。学者若真实默识,得此体,只要存,更无事。一片广大的心,自然做出无限精微。

四时行,百物生,万古是如此,这便是於穆不已。即万物观之,发生一番,便又收敛,收敛一番,便又发生,何曾一暂止息?这於穆不已,是甚么?是元气如此。故元气者,天之神理。先儒谓阴阳是气,所以然者是理。阴阳形而下,太极形而上,谓有气别有理,二之矣。

问:“何以五性感动,遂有善恶?”曰:“人生而静以上。纯粹至善,观四时行,百物生,岂容更说形生神发?五性感动,便已非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理本体,便随所禀刚柔不齐,分数发出来,所以有慈祥、巽顺、儒弱、无断、邪佞、严毅、正固、猛隘、强梁,许多不同。故程子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然神理本体,元只是无而已。善学者约其情以复於静,则刚柔之气皆变而复於中,聪明睿智中正仁义出矣。”

无欲即是尽心,尽心是谓心无亏欠,心无亏欠,方说得心在。

二五之精,即是理;无极之真,元是气。无极之真流行变易,便为二五之精;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便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化生万物。知二气五行,与男女万物,本自无而有,则知中正仁义之极,由静而立,此图书言不尽言之深意。

有问“动静皆寂,恐落空”者,曰:“似贤辈且落空亦不妨。”

戒慎恐惧之念,时时不息,不待言行事见而后有,谓之前定,定即诚也。

戒慎恐惧,乃是定时一点真念,所谓主宰者便是。

孝廉冀闇斋先生元亨

冀元亨字惟乾,号闇斋,楚之武陵人。阳明谪龙场,先生与蒋道林往师焉,从之之庐陵,踰年而归。正德十一年,湖广乡试,有司以“格物致知”发策,先生不从朱註,以所闻於阳明者为对,主司奇而录之。阳明在赣,先生又从之,主教濂溪书院。宸濠致书问学,阳明使先生往答之。濠谈王霸之略,先生昧昧,第与之言学而已。濠拊掌谓人曰:“人癡一至是耶!”一日讲《西铭》,先生反复陈君臣之义,本於一体,以动濠。濠大诧之,先生从容复理前语。濠曰:“此生大有胆气。”遂遣归。濠败,忌阳明者欲借先生以陷之,逮至京师,榜掠不服,科道交章颂冤,出狱五日而卒。在狱与诸囚讲说,使囚能忘其苦。先生常谓道林曰:“赣中诸子,颇能静坐,茍无见於仁体,槁坐何益?”观其不挫志於艰危,信所言之非虚也。癸未南宫发策,以心学为讥,余姚有徐珊者,亦阳明之门人,不对而出。先生之对,与徐珊之不对,一时两高之。而珊为辰州同知,侵饷缢死,(时人为之语曰:“君子学道则害人,小人学道则缢死。”)人羞称之。所谓盖棺论定者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