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治體一原治上(4)

嗟乎。世道降而風俗衰。士不知名節之可貴久矣。天下之氣靡然澌滅。不鼓舞激勸之。猶藉口明季之失。以言為忌。不可痛哉。彼亦思天下之氣。則何以靡然澌滅哉。當其初。美言小數以牢籠天下。而巧文曲法以扞之。顧天下之豪傑不可以盡縛。急之則將起而與吾競也。故常優容寬假以柔其氣。調停委曲以平其心。然後徐示之抑揚。陰用其予奪。要使天下知吾意之所嚮而止。故士未嘗蒙顯戮絓重罪。而已頫首結氣而不得出聲。不待雷霆之威碪斧之加。而天下已相率望風廢然返矣。夫以雷霆之威。碪斧之刑。戮辱天下之士。天下莫不傷心。然而士乃愈奮而愈烈。不足以沮天下之氣也。夫惟馭之以機權。日朘月削。於恍惚暗昧之中。而無囗之可指。然後天下之氣。可以消亡而至於盡。故惡天下之士。而用機權以折之者。賢於戮辱。其實酷於戮辱。而人不知也。夫氣猶水也。瀦而節宣之。則渟泓奫淪。挹之而不盡。積土石障之。則鬱怒薄射。潰決而為患。患其潰決。知障之無益而益害也。易其術而殺之。水患平而水亦旋竭矣。是何異於防疾而絕穀哉。穀者。人所資以為元氣者也。士者。國所資以為元氣者也。吾為絕穀者危。是以著其利害。釋論者之惑焉。

說治上

俞樾

治天下者。先審所求而已矣。獵者得獸。漁者得魚。其所得者。皆其所求也。治天下者豈異是歟。求王而王。求霸而霸。所求在是。所得在是。故所求不可不審也。蓋嘗論之。古之治天下者。求其無亂。天下既已安矣。既已治矣。以為未也。懼其猶可以危猶可以亂焉。日夜求而去之。有一之存。則皇皇焉以為大憂。後之治天下者。求其無事。異日之天下。治歟亂歟。安歟危歟。吾不得而知焉。饑饉之未臻。盜賊之未作。諸侯之未叛。夷狄之未侵。及吾之世。猶可以無事則已矣。古之治天下者。若農夫之治田。有害吾田者。則務去之而後即安。後之治天下者。若其在逆旅之中。苟不至乎覆壓斯已矣。雖塵囂湫隘而亦安之。嗚呼。此非古今治亂之故歟。天下何時可以云無亂。天下何時不可以云無事。故治天下而惟無事之求。其不至乎亂者。未之有也。吾讀書至公劉太王之詩。而歎其於流離遷徙之餘。有子孫萬世之慮也。公劉之詩曰。既溥既長。既景迺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軍三單。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太王之詩曰。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繩則直。縮版以載。作廟翼翼。又曰。迺立皋門。皋門有伉。迺立應門。應門將將。迺立冢土。戎醜攸行。且夫詩人之詞。固但言其略。而使人推之以知其詳也。故其歌文王也。不言其它。而靈臺靈沼之作。則侈言之。其歌宣王也。不言其它。而斯干者。其考室之詩也。無羊者。其考牧之詩也。車攻吉日者。皆其田獵之詩也。豈詩人之意。舍其大而言其小者哉。將使人以此而推之也。公劉太王之事。見於詩者寡矣。然即其詩觀之。其規制之宏遠。經理之微密如此。則其施之於政事者。可得而見也。夫公劉太王。豈逆知其子孫之將王。而為之刱造百度。以成一代之制歟。要在乎不可亂也。周由方百里起。而有天下。成康之世。刑措而不用。可謂極盛矣。而昭王南征。遂有膠舟之難。是亦天下一大變也。為周嗣王者。發師以逆昭王之喪。而問其罪。雖罪無所歸。然所在之國。六師移之。豈不足以張王室而懾諸侯之心哉。周之君臣。竟置不問。天下遂有以窺周之不足忌。故雖以穆天子之彊。而徐且南面稱王。宣王發憤中興。而王師之敗於夷狄者屢矣。平王東遷。周益不競。然其始。王命猶行於諸侯也。繻葛一戰。王夷師熸。周竟不復以一矢加鄭。於是天下愈不忌周。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霸者興而周遂衰矣。

嗚呼。夏商之亡也。吾無怪焉。桀紂之無道。固有以取之也。周之子孫。則豈有如桀紂之無道者歟。不過因循苟且。以無事為安。日復一日。天下之權因而去之。而不自知也。然則有天下而惟求其無事。信不可也。今夫漢之文帝。宋之仁宗。豈非三代下所謂賢君哉。當文帝時。諸侯彊盛。賈誼固嘗以為言。而文帝不能用。至景帝之世。囗錯謀削七國。竟發大難。而漢幾亡。宋仁宗時。吏治因循。百事廢弛。文彥博嘗以琴瑟不調必更張之為言。而仁宗不能用。至神宗之世。王安石為相。改易法度天下騷然。卒以亡宋。夫使文帝能用賈誼之謀。則囗錯之策不行。仁宗能用文彥博之言。則王安石之說不作。是故二君之治天下。亦惟求其無事而已。夫以漢文帝宋仁宗之賢。而惟無事之求。此後世之天下。所以多亂而少治也。澶淵之役。寇準欲使契丹稱臣。若少持之。議且定矣。而真宗厭兵。不能盡用其謀。遽許之和而還。由是契丹益驕。終為子孫之患。其後高宗南渡。偏安於杭。韓岳之流。皆中興名將。而高宗晏然無恢復之志。及至孝宗。雖欲有為。而舊臣宿將皆盡。所恃惟一張浚。苻離一敗。不可復振。俯首而就和議。乃歎高宗時可以有為而不為。是可惜也。且夫人主上承祖宗之重。下為萬世之計。而曰吾姑求其無事。如何可哉。易曰。其亡其亡。求無亂者歟。書曰。今日囗樂。求無事者歟。吾故曰治天下先審所求。若治天下而惟無事之求。其不至乎亂者。未之有也。

說治下

俞樾

天下之物。同類者相濟也。異類者相制也。物之白者。投之黑則黑矣。物之黑者。投之白則白矣。若白雪之白。與白玉之白。白玉之白。與白羽之白。則安能以相變。故天下之物。未有同類而相制者也。今夫醫之用藥。必察其品之孰為溫。孰為涼。又察人之疾孰為熱。孰為寒。有熱疾者投之以涼。有寒疾者投之以溫。故隨其所用。而無弗效焉。若熱而益之熱。寒而益之寒。其不至於殺人者幾希。是故良醫不反其性。不足以治疾。聖人不反其道。不足以制人。昔項羽既破秦兵於鉅鹿。遂鼓行而西入關。殺秦王子嬰。燒秦宮室。分建諸侯王。而王漢高帝於漢中。當是時。羽挾百戰百勝之鋒。諸侯相顧。莫敢枝梧。高帝雖有良平之善謀。韓彭之善戰。不能與之爭。於是逡巡引去。俯首而入漢中。燒絕棧道。示天下不復出。然而數年之閒。天下卒歸於漢。蓋高帝之能勝項羽者。以柔制剛也。及漢之衰。三國並立。諸葛亮以王佐之才。善用其民。既定南蠻之地。整師而出。北伐中原。其勢不可當。然以轉餉之艱。利在速戰。司馬宣王知之。與之相持。而不與之決戰。受其巾幗之辱而亦安之。人謂司馬懿畏蜀如虎。而亮固已坐困矣。蓋司馬宣王所以能勝諸葛亮者。以鈍制利也。夫剛與利。天下至美之名也。柔與鈍。天下至不美之名也。使漢高帝司馬宣王恥其名之不美。而欲以己之剛。勝人之剛。以己之利。勝人之利。則終歸於敗而已。故夫名無論美惡。取足以相制而止。柔與剛反。則柔雖不美之名。而制剛者必柔也。鈍與利反。則鈍雖不美之名。而制利者必鈍也。吾故曰。凡異類者相制也。方今天下所與吾為難者誰歟。其人無多也。其地至遠也。以大小之形言之。我大而彼小也。以主客之勢言之。我主而彼客也。徒以其人心計之巧。技術之工。遂足抗衡乎中國。而與我為難。於是吾士大夫相與謀曰。吾安得亦如其人心計之巧。技術之工乎。日夜思所以及之。甚者奉其人以為師。嗟乎。彼以巧勝我。而我亦欲以巧勝彼。則非吾向者之說矣。況學人之巧。以求勝人之巧歟。

秦青。天下之善謳者也。有從之學謳者。三年。自以為盡其妙矣。將辭而歸。秦青曰。子今將歸。吾為子謳。於是抗聲而謳。聲振梁欐。學謳者大驚。終身不言歸。甘蠅。古之善射者也。有從而學射者。三年。自以為天下莫己若矣。乃謀殺甘蠅。弓于弓而射之。甘蠅張口而承之。嘻曰。子從我三年。未教子囓鏃也。學射者大驚。播弓矢而謝之。是故學於人者。未有能盡其人之技者也。而望以勝其人乎。羿之盡其技以授逄蒙也。不知其將殺己也。今明告之曰。吾將以爾為羿。而求其盡術以予我。必不可得之數也。是故學人以求勝人。大惑之道也。然則勝之將奈何。曰吾固言之矣。兩剛不能以相制。制剛者柔也。兩利不能以相制。制利者鈍也。然則兩巧不能以相制。制巧者拙也。今使朝廷之上屏棄繁文。刪除縟節。凡鋪張粉飾。以為耳目之觀者。悉置不用。罷不急之官。廢無實之事。賞必副其功。罰必當其罪。內與外不相遁。上與下不相蒙。然後封疆之吏。誠於察吏安民。而不文飾於章奏。郡縣之官。誠於興利除害。而不諉諈於簿書。將帥之臣。誠於殺敵致果。而不以冒濫為功。學校之師。誠於敦品勵行。而不以速化為教。然後士信而民敦。工樸而商愨。然後田野闢而衣食足。廉恥重而禮讓行。若是者。皆拙之效也。彼挾其心計之巧。技術之工。以眩吾之耳目。而吾不為之動。則彼固索然而返矣。即或決命於疆場。彼之利器。足以傷我者。不過數百人耳。數十人耳。吾賞罰信必。號令嚴明。千百為朋。如牆而進。彼奈我何。故曰。惟拙可以制巧。以大拙制大巧。必勝之術也。吾願世之士大夫。但求其可以相制。而無恥乎名之不美。以囗中國而撫四夷。其諸。猶運之掌歟。

原亂

徐子苓

亂之所生。天耶。曰。非也。天命善。不命惡。命君子。不命小人。烏在其命亂也。然則抑人耶。曰。亦非也。天下之亂。非一人之力之所能為。古之亂天下者。無論其在上在下。必其人有造亂之才。而又適丁夫天下囗思亂之時焉。故其亂一發而不能制。夫才與時。非人之所能為焉者也。然則果孰為之。曰。為之者天與君與相。而眾人不與焉。君相者。立人之統。繼天之事。君失其為君。相失其為相。人變於下。則天變於上。於是乎亂人生焉。而假之以其才。予之以其時。然則天之好生者非與。夫大亂之世。賊虐囗於無辜。君與相尸其囗。而天乃降其罰於眾人。豈理也哉。曰。鄰老父有逆子日忤其父。其父日譙呵垂涕泣以從其後。久之不改。於是乎其父悲思憤懣。又久之而有昏暝狂易之疾。遂乃日鞭撻其雞狗。撞擊其甑釜。驅逐其婦若孫。蚤夜叫號。不安於室。夫雞狗甑釜與其婦若孫。皆無罪也。然其若是焉者。子失其為子。則父失其為父。君失其為君。相失其為相。則天失其為天。故亂。

原災

管同

古初之天如嬰孩。虞周如少壯。自漢迄今為衰。後此為耄。何由知之。由災異知之。何由災異知之。由災異之多寡知之也。古者聖人在位。囗災異之來。其德加修。其刑加慎。撤音樂而裁膳食。玉帛犧牲。祈禱相望。儒者之說曰。國有失道。則天出災異以譴告之。聖人知夫災不虛生。而欲以弭其變也。是以兢兢深自省爾。然以吾考之。春秋時二百四十二年。山崩者二。漢文帝時。同日崩者二十有九。春秋大水者九。東漢一月之間。郡國大水者八。春秋日食三十有六。唐三百年而日食過百。夫漢唐之禍亂。豈能有甚於春秋哉。何在春秋則亂已極而災少。而在漢唐則亂未極而災多。古之天。嬰孩少壯也。其氣龐。其力厚。其筋骨堅凝而豐潤。聲色寒暑之交傷。未足以成劇病。漢以後衰矣。其氣微而力薄。其筋緩而骨虛。盡調劑以輔之。猶慮不勝。稍不謹焉。則百病叢生。而不可復治。聖人曰。天之病。衰為之也。天之衰。人致之也。世不有耄耋期頤康強而無疾病者乎。當吾世而使天至於斯。誰之咎也。是故值天之衰。愈恐懼修省而不敢失道。夫豈敢曰。此定數也。於我無關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