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途辗转

1. 门前洛阳客

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

——王维·被出济州

快乐祥和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两个月转瞬即逝,王维又要离开了。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与亲人共聚天伦之乐,两个月间,王维觉得自己经历了天下最美好的事情。王维想要带着母亲一起去长安,不料母亲选择带着几个弟弟留在家乡。

“为娘如今上了岁数,身体越发不如从前硬朗了。此去长安,路途遥远,长途奔波不说,到了长安还需要人照顾,不如让我和你弟弟们在这里继续生活吧。”崔氏如是说。母亲希望王维和宛如举案齐眉,希望王维到了长安好好照顾弟弟王缙。王维觉得这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他明白老人家安土重迁的心情,也知道母亲近几年对佛学的痴迷,师事普寂三十余年,母亲整个人都祥和安然。王维在家中闲来与母亲谈禅,母亲的智慧常常让他自愧不如。

他们离开在生命力最旺盛的季节,一如那青年盛气的年华。王维带着妻子和弟弟出发了。盛夏时分,天气暑热难当,王维和弟弟骑马在前行走,丫鬟玉儿陪着刘氏坐在马车中。蝉鸣,还有温热的风都昭示着旺盛的生命力。宛如知道夫君的职位已经定下来了,是太乐丞。太乐丞是太常寺下太乐署官职,从八品下,掌乐之官,相当于在朝廷负责礼乐方面事宜的官职。

中国古代历代的官制都分中央和地方两个方面。地方从秦始皇开始创立了郡县制,以后就一直沿用下去。除了汉代时郡县制与王国并存外,其他各朝无一例外都采用这个制度,只是在具体形态和叫法上略微不同。中央官制就变化很大了。唐朝的中央制度是三省六部制。三省主要是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三省长官的职权相当于丞相,是整个朝廷权力的核心。六部指的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和工部,各部各司其职,分别掌管官员的升迁、户籍的统计、礼仪制度、军队、刑法和建筑等事情。

除此之外,中央还分别设置监察机关和事务机关。监察机关主要指的是御史台,其长官和职员负责中央到地方的监察事物,监督范围上到帝王,下至百官。事务机关有九寺,五监,诸卫和诸监。王维的太乐丞职位隶属于九寺中的太常寺。太常寺设有太常博士四人,从七品上;太祝六人,正九品上;奉礼郎二人,从九品上;协律郎二人,正八品上。下设郊社署、太乐署、鼓吹署、太医署、太卜署。太乐署有乐正八人,从九品下;开元二年(714),京、都皆置内教坊使。鼓吹署亦有乐正四人,从九品下。王维的职位正是太乐署的太乐丞。虽然离权力核心很遥远,可这毕竟是中央的职员,升迁指日可待。

王维带着妻子和弟弟一行人回到了京中的家里。住处,虽然不大,可是装饰得精巧雅致,住起来很是舒服。安顿好家眷,便带着王缙去拜见岐王李范,唐玄宗李隆基登基后,因要避讳,所以岐王李隆范改名为李范。王缙见到岐王,未等哥哥引荐,纳头便拜,激动地说:“草民久仰王爷是贤王,今日终得一见,死也足矣。”

王维赶快为王爷引见了自己弟弟。王缙与王维只相差一岁,且颇具才名,长得又风流倜傥,深受岐王的喜欢。且王缙为人更为灵活,一日交往下来,岐王就答应了下次科举推荐王缙。岐王还告知王维:“你的上司高凤成,是皇上身边红人高力士的亲戚,此人断不可得罪。”王维赶忙说:“谢王爷提点,维自当留意。”可是王维是个很有傲气的人,十分瞧不起高力士这样媚主的宦官,顺带着连高凤成也一起鄙视了。

明日就要上任了,王缙建议哥哥给几位上司带去礼物以表敬意。可是王维却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我凭自己的才华做事情,拿的是国家的俸禄,各司其职,难不成他们还会为难我不成?况且世人尽知我与岐王交好,想必不会为难我的。”王缙只能作罢。

来到衙门,王维一一拜见了自己的上司,四位太常博士倒是为官清廉,可惜自己的低头上司竟然这般不堪。这高凤成,长相猥琐,仗着自己是高力士的亲戚,常常出言不逊。今日又看王维新上任,竟然不知道给自己带礼物,所以生气地说:“想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维了,我以为是多么灵透的人物,不过也是一颗头两只手罢了,竟是个木头人!”王维并未与其一般见识,自己又工作勤勉,一时间也没有什么错处可以被拿住,倒也相安无事。

转眼七夕到了,这日王维正闲来无事,坐在椅子上作画,画为泼墨山水,颇有诗意在其中。只见王缙兴奋地走进来,手里拿了一张纸,纸上不知写了什么东西。口里大声说:“哥,快来读好诗!”王维笑吟吟地起身,且看这诗:

七夕

闺女求天女,更阑意未阑。

玉庭开粉席,罗袖捧金盘。

向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

不知谁得巧,明旦试相看。

七夕节又叫“乞巧节”或“少女节”、“女儿节”,是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这个节日起源于汉代,东晋葛洪的《西京杂记》有“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汉代画像石上的牛宿、女宿图开襟楼,人俱习之”的记载,这便是我们于古代文献中所见到的最早的关于乞巧的记载。在古代,节日的活动内容以未出阁的少女向上天祈求一双巧手为主,姑娘们最为重视的日子。在这一天晚上,妇女们穿针乞巧,祈祷福禄寿活动,礼拜七姐,仪式虔诚而隆重,陈列花果、女红,各式家具、用具都精美小巧、惹人喜爱。这首《七夕》写得就是这样的场面。读罢,王维赞道:“好一幅闺女穿针图!这竟是谁的诗?写得犹如画作。”

王缙说这是自己在岐王府得的,作诗的人叫祖咏,生得一表人才。自己已经和祖咏相约,今晚到家中一聚。王维赶快让下人准备好了酒菜,等着这位志趣相投的朋友的到来。三人对月畅饮,把酒言欢,甚是投契,所以相互引为知己。

祖咏比王缙还小一岁,洛阳人士,开元十二年(724年)进士。后移居汝水以北别业,渔椎终老。曾因张说推荐,任过短时期的驾部员外郎。诗多状景咏物,宣扬隐逸生活。其诗讲求对仗,亦带有诗中有画之色彩。祖咏是日后王维生活中最好的朋友之一,二人志趣相投,审美观点一致。因祖咏比王维小两岁,在家中排行第三,所以王维常叫他祖三。这一称呼足见二人的熟识程度。

七夕一过,八月十五马上就到了。这可是盛大的节日,不但宫中要设宴举行盛大的宴会,各个亲王大臣以至于民间都有聚会。这可忙坏了掌管音乐宴饮事宜的王维。这几日,王维天不亮就到官府,半夜才回到家中,只为了能够顺利完成工作,不要出任何差错。

这天,王维正忙得焦头烂额,等着训练一个舞狮的队伍给宰相府。高凤成从外面走了进来,放肆地说道“王维,丞相府的舞狮安排得如何?”王维恭敬地回答:“回禀大人,近日事务繁多,此事正在训练中,虽然没有完全结束,想来不会耽误,还请大人放心。”高凤成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狡诈,可王维并没有注意到,他说道:“这几日辛苦你了,这事情我来待你做吧,放心,不会出差错的。”王维本来就不善于为官的权术之道,并没有多想就答应了。谁曾想,舞狮当日,所有的狮子竟然穿黄。这可吓坏了王维,舞黄狮只有皇上才可以,此事一出,王维当时就呆住了。

事情传到了皇上耳中,皇上震怒。命高力士追查下去,自然责任都落到了王维的身上。原来是高凤成向来看王维不顺眼,所以求了高力士帮忙想办法除掉王维。高力士本来不打算插手此事,可是高凤成告诉他,王维常在背后诅咒高力士,说他干涉朝政,应该早日被处理。恰巧当时的宰相张说,和刘知几有矛盾,而刘知几的儿子正是太乐令。所以张说也借这件事情,想除掉这个政敌,所以他与高力士勾结。高力士看到了事情有利可图,所以想出了这样拙劣的办法,只等事情一出,自己再在皇上面前挑拨几句也就成了。

玄宗也听过王维的才名,本想从轻处理,这时高力士在一旁看似不经意地说:“皇上,老奴看还是从轻发落吧,想来这王维也是一时疏忽,并不是有意为之。且王维才华横溢,老奴都听过他的诗呢!”玄宗来了兴趣,沉声说:“念来听听。”高力士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杨子谈经所,淮王载酒过。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径转回银烛,林开散玉珂。严城时未启,前路拥笙歌。”

“嗯,起笔用典,笔调诙谐;画面清静,空灵,富于情韵,且静中有动,笔意空旷,是好诗。”

“是呢,诗名叫《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是王维从岐王游玩时候作的。”

皇上听了这话,竟然沉吟了。开笔用淮王作喻,汉代的淮南王刘安最后谋反被镇压而死,难道岐王有异心?玄宗迟疑了一下,以他对岐王的了解应该不会。不过,高力士的话倒是提醒了皇上,自己的弟弟岐王,跟这个臣下私交甚笃。历来帝王都忌讳亲王与大臣过往甚密,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自古从此而来。所以高力士的话提醒了皇上一定要重罚王维,以来避免亲王结党,另一方面也给岐王一个警告。这时玄宗回头轻声告诉高力士:“传朕旨意,贬王维为济州司仓参军,即日出发。”玄宗虽然语气轻松,可从皇上决绝的眼神中,奸诈的高力士知道自己得逞了。

处罚立即传到了王维家中,王维虽然耿直,可是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想来一定是高凤成动的手脚,可是自己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短短的相聚又要离别,王维嘱咐弟弟好好照顾家眷,自己独自一人赴济州出任。走时,王维把心中的悲愤都化作了诗歌:

被出济州

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执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

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

王维自己官微言轻,动辄得咎,言外之意,执政者为所欲为,怨愤其实早已溢于言表。表面上虽然写“明君无此心”,为玄宗开拓,也说执政者是执法办事,可是实际上却是托讽。看着眼前的离别,自己想象济州的风土人情,最后表示自己负罪不轻,正当年少之年,却被贬归期未定,感慨跃然于纸上。

刘氏轻轻地挽着王维,送了一里又一里,秋风吹落了黄叶,宛如依然孑然独立在风中。王维知道她的不舍,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来,让他们本就聚少离多的日子更加难熬。王维知道刘氏只盼自己能保全自己,他握住了刘氏的手,许下诺言,这是对宛如的誓言,也是对自己的。他终有一天会回来的,带着荣耀和自由。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2.落日照秋草

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

——王维·早入荥阳界

夕阳斜照,天边变换着色彩,彤云幻化出奇异的模样。宽阔的大路上,一主一仆,踽踽而行。这路越宽,王维越感到孤单;这天地越辽阔,王维愈发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他穿着布衣,带着小厮,背着简单的行囊,向前走去,身后是长长的剪影。这一刻,路在王维的眼中成为一种象征,它一直向前延伸,没有尽头,像自己看不清的未来之事。而贯穿在路两旁的,是死亡和欲望交织出的奇异的风景。

萧瑟的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在王维的脸上,王维紧了紧衣服,继续往前走。小厮环顾四周,轻声提醒道:“大人,若是再不快些赶路,今晚可就找不到客栈歇息了。”王维点了点走,二人加紧了脚步快些赶路。

在月亮挂上树梢头时,两人也没有找到客栈歇脚。这荒无人烟的路上,晚上常有猛兽出现,这可急坏了小厮。这个时候,王维看到了旁边的一座破败的寺庙。没有办法,二人只能进去歇息,等到天亮了再赶路。

庙门上的牌匾斜挂在门框上,经久不休,上面的字迹经过风吹雨打早已模糊,看不清写的什么了。推门而入,屋内空空如也,蜘蛛网挂满了庙堂中间的佛像,看来这座寺庙荒废了有些年月了。小厮出去捡柴火升火,王维去旁边的小溪取水。等到他回到庙里,篝火已经燃烧起来了。火光照亮了王维苍白的脸,这些日子里,变故来得太快,他都来不及思考,就忙着离别、赶路。

这时,万籁俱寂,屋里只有干柴燃烧发出噼噼啪啪声。从破落的窗户看出去,王维竟看到了别样的风景。一棵旁逸斜出的树枝伸到窗前,月亮隐隐挂在树梢,宁静。王维想着,那夜也是这番景致,自己和弟弟在廊下饮酒作诗赏月,何等诗意!如今,自己孤身一人身处破庙,守着一堆柴火望月兴叹,悲凉之感油然而生,何等失意!王维低头看看自己现在落魄的样子,哪里还有当年的风采?为官之道,王维还没有真切地体验明白,就稀里糊涂作了炮灰,被贬到济州做司库参军。司库参军,其实就是看守掌管粮仓的小卒。中举之后,王维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实现梦想了,他想到了仕途不可能一帆风顺,可却也没料到悲剧来得如此之快。他的悲愤、凄凉有谁能开解?想到这里,王维吟出了那首咏史诗:

西施咏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

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

盛世繁华,大唐虽然吏治清明、百姓乐业、国力强盛。可是政治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下,波涛暗涌的漩涡,不论多么兴盛,任何朝代都不可能没有政治斗争,不可能没有贪官污吏,不可能没有党锢之争。繁华的外衣下,政治危机暗中浮动。奸邪小人把持朝廷大权,纨绔子弟凭着裙带关系飞黄腾达,甚至连一些斗鸡走狗之徒也得到了君王的恩宠,身价倍增,飞扬跋扈;才俊之士却屈居下层,无人赏识。而像自己这样,凭借满身才华考取举人,却也终究逃不过政治集团的迫害。空有一腔热情无处实现。

王维借古讽今,西施“朝贱夕贵”,而浣纱同伴中仅她一人有命运发生改变的经历。世态炎凉,王维有一种怀才不遇的不平与感慨;世人只见显贵时的西施之美,国破后却斥之为祸水,这些势利小人受到了王维极力的嘲讽;西施“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后的骄纵,讥讽那些由于偶然机遇受到恩宠就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人;王维自己绝对不会做那个效颦的东施,骄傲的自尊不会允许王维为了博取别人赏识而故作姿态,反而弄巧成拙。

借着柴火的温暖,王维和小厮吃过晚饭后,找了些干草,铺成了厚厚的床 ,他们只能在这里凑合一夜了。

清晨王维和小厮赶快赶路,希望今晚不要再露宿街头了。

看看方向,王维知道他们快到荥阳县了。荥阳,这是一个让文人骚客多感慨的地方。这里历史悠久、文化灿烂、风景优美。战国时法家人物申不害、唐朝“诗、书、画”三绝的文人郑虔、晚唐诗人李商隐等都出生在荥阳。中唐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和诗人刘禹锡去世后就葬在荥阳豫龙镇檀山上。宋代的王博文父子三朝为官,史称“三朝枢密史,九子十进士”。可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荥阳是中华望族郑氏的祖地,唐朝时,有 11 名荥阳籍郑氏在朝为宰相,1200万郑氏后裔遍布世界各地。这里更是军事要地,自古兵家必争之处。来到这样的地方,让王维的心情都平复了好多。

因为荥阳交通便利,黄河水也途径这里,所以可以行船。王维主仆二人选择水路,以来快捷,二来也方便安全。一大早,船便行驶进了荥泽湖,这表示着已经进入了荥阳县境。

船顺流而下,王维坐在船坞中看着热闹的集市。河道曲折,可是却方便王维看着乡村街巷里的忙碌的人们,这家的炊烟袅袅升起,那家的父亲责骂贪睡的儿子不勤奋,村子里阡陌小路上,鸡鸣狗吠相闻。麦田里,成熟的麦穗沉甸甸地低下了头,一群壮年卷起裤脚在地里干农活,操着一口荥阳方言。自己的身边,渔民商贩们在交易,吆喝声,砍价声,喧闹声,不绝于耳。王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间,跟昨晚清冷地孤芳自赏相比,王维的心中突然一暖。舟行至烟火繁盛之处,让这个心灰意冷、满腹激愤的人顿时觉得世间多了几分人情味。

王维突然觉得,如果一辈子就这么平淡地生活下去,也会很幸福吧。可是脚下的路,前方的梦,他一个都不想放弃。他不能忘记自己常常在夜晚仰望星空,他的抱负一日不实现,他就一日不能安心。可是,青春的脚步踩到的是梦想与现实的距离。前去的路程遥远,远在天边的白云之外,自己一片孤舟漂泊在艰辛的仕途之上,一切未知都不可以预言。一种难以名状的无力感袭上心头。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心中的想法:

早入荥阳界

泛舟入荥泽,兹邑乃雄藩。河曲闾阎隘,川中烟火繁。

因人见风俗,入境闻方言。秋野田畴盛,朝光市井喧。

渔商波上客,鸡犬岸旁村。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

贬谪文化一直是中国古代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历代成就大有名望的文人骚客,无不与贬谪有很大关系。只因为,一旦遭到了贬谪,诗人才切身体会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一旦遭到了贬谪,诗人才摒弃浮躁的心情,对历史和自然有了实实在在的感悟。这时,在经历了人生起伏阅历后,知识和心理一起成熟,写出的作品自然是语言意象极佳。同样,贬谪也成就了王维。王维初入仕途便遭到贬谪,生活的急剧变化让他的诗风也有了转变。从这首《早入荥阳界》开始,王维不再醉心于应酬、拟古,而是转向对物色的切身感受,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首诗写荥阳的地里、形势、风俗以及郊野风光,画面层层转化,多变化多色彩,声色流光跃然于纸上。这些烦乱的景色和人情,王维却采用了不疾不徐的办法,依次娓娓道来,显得意态从容,足见其观察细致、胸中极有丘壑。“因人见风俗,入境闻方言”两句,写的是自己刚到异地荥阳,接触不同的风土人情的之后的感受,让人眼前一亮,很是新鲜;“渔商波上客,鸡犬岸旁村”,写的是自己在舟中的所见所闻,境界极其清远、美妙;最后“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两句,一语双关,既担心自己此去济州路途遥远,又是感慨自己的前途渺茫,寄托和感慨深沉、隽永。这首诗即事写景,写自己的亲身经历与实在感受,很是与众不同。

这时的王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心态早已和之前不一样了。三天水路,二人终于到了郑州。

宿郑州

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

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

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

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

主人东皋上,时稼绕茅屋。

虫思机杼鸣,雀喧禾黍熟。

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

此去欲何言,边穷徇微禄。

“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这四句交代路途情况。早上与周人辞别,晚上在郑州寄宿,离开亲人,越来越远了,一种凄凉的孤独之情油然而生。在这寂寞的旅途中,与诗人相亲相近的只有那随身僮仆了。这后两句摹写人情极真,刻画心理极深,生动地表现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凄清。唐末崔涂诗“渐与骨肉远,转与僮仆亲”(《巴山道中雨夜抒怀》)就是由这两句脱化而出。

接下来八句由记叙、议论转为写景。诗人将这种凄清孤独的感情外化为具体可感的“雨中秋景图”:“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主人东皋上,时稼绕茅屋。虫思机杼鸣,雀喧禾黍熟。”南阳、洛阳在视线中已逐渐模糊、消失,空阔辽远的原野笼罩在霏霏的淫雨、蒙蒙的烟气之中。村头,田父荷锄踏青而归,牧童短笛声声,怡然自得,村东水边高地上的主人家环绕在一片油绿鲜亮的庄稼中。还有悲鸣的秋虫,摇动的机杼,喧嚣的雀鸟。

诗的最后八句又由写景转为直接抒情。“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京水,源出荥阳县高渚山,郑州以上称为京水,郑州以下称为贾鲁河。金谷,晋代富豪石崇花园,此处代指昔日繁华。这两句是说:我昨天还在繁华的洛阳,而明天就要去偏远的郑州了。句意和头二句“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前后呼应,既体现出感情的凝聚、深化,给人以极大的艺术感染力;另一方面又开合有度,收放自如,浑然一体。“此去欲何言,穷边循微禄”是指为了微薄的俸禄而到穷僻边远的地方去。这两句话感情深沉、情韵丰厚而不作平白直露的激越之语,在自嘲中流露出更深沉的忧郁--情到深处人孤独。

全诗在征途愁思中以简淡自然之笔意织入村野恬宁景物,又由恬然的景物抒写宦海沉浮的失意、苦闷和孤独。全诗诗情与画境的相互渗透、统一,最后达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妙境。

《杨升庵诗话》说:“崔涂《旅中诗》:‘渐与骨肉远,转与僮仆亲’诗话极称之。然王维《郑州诗》:‘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已先道之矣,且王语浑含胜崔。”

3.王孙归不归

谷静唯松响,山深无鸟声。

——王维·游感化寺

长途跋涉,济州终于到了,古济州因济水流经得名。近水者智,有水的地方,文化和人文往往流动清明。济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古都,中国历代文人都有过在这里生活的经历。虽然遭到贬谪,可是自己的贬所并非礼乐不兴的荒蛮之地,王维心中稍微有些许宽慰之感。

到了济州府,王维赶忙去拜见刺史大人,递上朝廷的文书,一揖到底。王维谦恭地说道:“罪官王维,奉朝廷之命来济州当值,还望大人多加照拂。”

刺史板着脸,并未叫王维免礼,而是非常不礼貌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名满长安的才子。过了好一会,才冷冷地说:“嗯,既然来了,就安顿下来吧,你的住处在仓库旁,一会你自己去吧。”见状,王维说道:“下官初来此地,对诸事不熟悉,若有得罪还望大人见谅。这是下官从长安带来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一边说话,王维一边拿出了走时弟弟帮忙准备好的长安特产,赶快双手捧着奉给当时的济州刺史王仁。王仁看了看礼物,接过来掂量一下,看出物件的名贵,马上换了副嘴脸,笑呵呵地说道,“贤弟为何这般客气,在这里一切都好说。路途奔波,我叫下人送你出去休息吧。”

王维终于妥协了。过刚者易折,为官之道在于变通,既然这是官场的生存之道,潜在之规则,他王维没有理由不遵循。因为他得活着,保住自己的官位不仅是保住自己的荣华,更重要的是,为官是他实现梦想的机会。经过舞黄狮一案,王维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他开始认识到,现实不仅仅凭借一腔热情和满腹才华就能向自己屈服。王维常常想,如果自己早就意识到这一点,是不是这隆冬腊月里,自己已经坐在暖屋里与妻子谈禅论诗。而不是冻得瑟瑟发抖,要看这些人微言轻的小人的脸色。

心里落差翻江倒海,可是王维的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早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安静地跟在一个张牙舞爪的下人后面,走向自己破落的房间。茅屋一间,四面透风,家贫如洗也不过如此。到了地方,小厮拿了些零散的银钱,打赏塞给下人。主仆二人进了屋子,开始收拾起来。

司仓参军是一个闲职,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事情需要做。王维自来济州这日起,就上下打点,倒也没有人为难他。清闲的王维又恢复了自己喜爱结交文人雅士的习惯,经常和朋友一起游玩或者闲逛。

王维自己喜爱谈禅论佛,又生来面容清丽,风流倜傥,他所结交的朋友必然也是品节高逸的文人雅士。这日,王维带着小厮,在一个酒肆中喝酒,听闻有说书的艺人弹唱小曲儿,这曲调空灵清远,竟然不像是普通的唱曲儿人能做出来的。王维正沉浸在曲子中,琴声却戛然而止,原来是掌柜的命令小二赶走这个妨碍生意的老人,“去去去,外面去,跟着凑什么热闹?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老人苦苦哀求不成,正准备抱着琵琶离去。

王维一面命令小厮叫住了老者,一面回头跟店小二说道:“告诉掌柜的,这老者是我请来唱曲儿的。”问道:“老人家请留步,在下听老人家弹奏的曲子很是雅致,不知是何人所作?”“小老儿姓崔,无儿无女,凭借唱曲卖艺为生。但是老儿的曲子粗俗,不能入雅士之耳,所以我的邻居郑先生,就帮忙做了几首曲子并交与我弹,勉强可以糊口。”“可是郑先生?”王维惊讶道,早在来济州之初,王维就听闻济州城有两位品学才情很高的隐士,可惜一直无缘相见。于是请老人引路,去拜谒这位高人。

眼前是茅草屋一间,屋顶炊烟升起,阳光慵懒地照在屋脊上。屋后有郁郁葱葱的大榕树,树梢大概有鸟驻巢,因为总有叽叽喳喳的叫声。院舍中几只鸡鸭在觅食,门前有一畦菜地,一个布衣男子,头戴草帽,挽着袖管在地里劳作,并不能看清楚脸庞。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这时候唱曲的老人喊道:“郑先生,有客人拜访!”

老者姓张,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张老儿。郑先生抬起头,看向王维这边,张老儿引领者王维进了大门。王维赶忙自我介绍道:“在下王维,今日听到张老儿弹奏的曲子,十分感怀,在下也颇好此道,遂来登门拜见先生。”王维的才名在外,郑先生早就听闻,今日一见,又是一表人才、风流人物,所以颇有好感,赶紧迎王维和张老儿进门,一边说道:“久闻先生大名,鄙人姓郑,家中排行老四,先生叫我郑四好了。”

进到堂上,王维才发现这位隐居高人的品位。书桌一张,上面遍放笔墨纸砚。旁边有一个大大的书架,上面有不少古籍。在唐代,书籍,特别是纸质的书籍还不是很普及,因为当时的造纸术和印刷术还没有普及,所以能读万卷书之人必定是家学渊源之人。旁边的墙上,挂着一把琴,王维看后,更加确定这是位大隐于市的高人。“以先生之才,如果出仕,必定会高中,可是先生为何如此?”王维疑惑道。

“世人尽道读书好,都认为当今朝廷千秋万代,可是有谁看到了党锢之争,各个政治党派之间的勾结?王兄如若不是受到牵连,何至于此?官场黑暗,在下实在没有兴趣。不若这般学陶潜隐居自在。”

“式微式微,胡不归?”王维不禁吟出《诗经》中的诗句,点头沉吟不语。

“早闻先生大名,愿听先生琵琶一曲。”

王维大大方方地坐与席上,弹奏起来。转眼到了傍晚,郑四招呼来张老儿,说道:“老儿,烦你走一趟去请我的朋友,霍兄。就说有雅士至此,速来一聚。”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笑声。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爽朗的大笑声回荡在物件,然后,看见一个中年人,捋着胡须,骑着驴停在了门口。郑四赶快移步迎出门,笑称:“说曹操,曹操就到,刚要让张哥哥去请你,没想到你倒不请自来了。”“我是来讨酒喝的,快点把你酿的好酒拿出来”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进入屋内,郑四赶快介绍道:“这位是王维,今日新认识的朋友,刚刚你听到的琴声,就是王兄所作。”二人寒暄见了面。

霍先生说道:“琴音即心声,王兄琴声优雅淡远,定是极为雅致之士。”

“王维惭愧,在两位先生面前,在下不敢忝谈高雅,不过是一时取乐罢了。”

三人把酒言欢,既无丝竹管弦之乐,也没有翩跹美人之舞姿,更没有美酒佳肴,可是谈起诗文时势畅快淋漓,竟比王维参加过的任何宴饮都有趣生动。

“当今局势,虽然盛世繁华,可也有树倒猢狲散的一日。不说别的,地方上的真正长官早已经易手,谁不知听刺史的话不若讨好节度使。掌兵权者才是实际的操控者。这些藩镇节度使,现在能控制一方水土,以后难保不会想要控制朝廷。那时候,祸乱再起,百姓苦矣。”

王维听着霍先生一阵见血的指摘时势,颇为敬佩。想起现在的王公子孙,靠着世袭的地位享受高官厚禄,却毫无才学品行,一心只想着挥霍享受,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可像郑霍二位先生这样的品节高逸的人,却要隐居于此,他们哪里是不愿意出仕,明明就是看透了政治的虚伪与不公,无奈之下做出的选择,真可谓是可惜啊。王维坐不住了,他起身走上书桌,提起笔,大书:

郑霍二山人

翩翩繁华子,多出金张门。

幸有先人业,早蒙明主恩。

童年且未学,肉食骛华轩。

岂乏中林士,无人荐至尊。

郑公老泉石,霍子安丘樊。

卖药不二价,著书盈万言。

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

吾贱不及议,斯人竟谁论。

这篇作品一改王维的空灵之气,竟然颇有左思《咏史》的风骨。诗中对不学无术、仅仅依靠世袭的地位而享受高官厚禄的权贵子弟进行了讽刺,同时把他们与既有才学有品节高逸的郑、霍二位隐士相对比,揭露了世事的不平。而“吾贱不及议”又流露出对自己被贬的不平之气,感慨很深。最后王维说,想我这样的人遭受贫贱倒没有什么可说的,就连郑、霍二位如此有才节的人也与我一样困顿,又有谁能为他们鸣不平呢?这感慨看似为两位先生感到不公平,实际上却是说出了正直高洁之士的共同命运。

作完诗,王维未及告别,径直走出郑先生的房间,离开了。二位先生也没有责怪王维不懂得礼仪,只有无奈地摇摇头,看来这个年轻人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只能祝他幸运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晨起,王维只觉得头痛得要命,并不知自己昨晚是如何回到住处的,原来他昨晚行为反常竟然是喝醉了。王维苦笑,问小厮昨晚是不是有失态之处,小厮告诉了王维昨晚的情况。王维打算今日再去,一是为了昨晚的失礼道歉,二也是回敬昨日的宴席。

王维梳洗穿戴好,带着小厮走在去郑先生家的路上。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竟然是祖咏!

“祖三,真的是你吗?”王维惊喜道。

“摩诘兄,一别多年,可好?”

“好,好,贤弟何以至此?”

“上谕下达了,我这就要去边塞上任,路过这里,想到兄长应该在此,遂前来一聚。”

他乡遇故知,王维赶忙上前,与祖咏相见。原来祖咏这是要去上任,特意绕路来济州,想看看老朋友。王维感慨之余,赶忙把祖咏请到自己家中好好招待。中午让小厮去酒楼定了菜式,二人对面而饮。想起在长安初识之时,王维意气正盛,祖咏、王维还有弟弟王缙,三人月下畅饮,品诗论画,那畅快的画面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如今,二人对面酌酒,吃的是外面买来的菜,喝的浊酒一壶,世事变迁如此之快,让人不仅感慨万分。王维看着眼前的朋友,贫贱富贵都没有抛弃自己,很是感动,遂留祖三在此过夜。于是有了流传于后世的那首诗歌:

喜祖三至留宿

门前洛阳客,下马拂征衣。不枉故人驾,平生多掩扉。

行人返深巷,积雪带馀晖。早岁同袍者,高车何处归。

王维很激动,心里想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王维何德何能,有这么多的朋友愿意陪伴包容。王维正沉浸在感动中,这时候下人进来,急急忙忙地说:“新上任的刺史裴大人提前两日到任,各位都到了,就差大人没有拜见了。大人快些起身。”听到这个消息,王维也是很惊奇,但马上肃容,请求了祖三的原谅,赶忙赶了过去。

4.笑读古人书

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

——王维·齐州送祖三

“下官拜见刺史大人,因有远来的朋友拜访,所以并不能提前得知大人提前到来,没能在此等候,还望大人赎罪。”王维赶忙作揖行礼。

“哈哈,贤弟何必客气!本是我提前两天到任,快快请起吧。”说罢双手扶起王维。

王维狐疑,这位刺史怎么一点官威都没有。来之前,王维早就做好被奚落的准备了。这时,王维才抬头追寻声音的源头,这一看竟笑了出来。

新调任来的刺史名叫裴耀济,裴耀济其人本就谦和,对王维的迟到并没有刁难,反而迎上前去,想来二人也算是故交。原来裴耀济与王维一样,曾是岐王府的座上宾,所以对王维格外礼遇些。二人相见,都唏嘘不已,想起当年共同宴饮游玩时候的风华正茂,如今王维看看自己的状况,不禁苦笑。裴耀济劝慰道:“贤弟不是池中之物,虽然暂时困顿,但必有出头之日。且放宽心,为兄在一日,必定不会让贤弟埋没。”当时与岐王同游之日,裴耀济对王维的才华便欣羡不已,没想到遭此劫难,也是心生惋惜。且裴刺史雅好诗书,正好与王维爱好相投,二人政见又往往相同,所以二人相处得很好。贬官两年,王维竟然过得很闲适安然。这一年是开元十二年(公元724年)。

见过新长官,王维回到住处,陪同祖咏在济州城内游玩半日。因为祖咏忙着要赶路上任,所以王维也就没有强留他多住几日。第二日,王维特地去跟裴耀济告了假,打算送一送好友。送了一程又一程,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王维已经送到了齐州。祖三不舍地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下并无不散之筵席,维兄就送到这里吧,待有来日,我们共聚长安痛饮上几杯。维兄,保重!”

孤帆远影消失在碧空的尽头,王维仍独立在济水旁不肯离去。他凝望着远处,不知是对朋友的不舍,还是对自己孤寂的生活的排斥。看着朋友远去的背影,王维恨不能自己也跟着一同离开,那座冰冷的城池,除了命令就是羞辱,荒芜得让人发愁独自进入。落日的余晖照在济水上,寒冷。日暮时分的大河,格外迅疾。王维望着远处的山峰,那一片明净又如何不是孤独?昨日才刚跟故友相逢,那惊喜的感觉,还有朋友的笑容还在眼前,可是今日就相送很远,哭泣着离别。刚刚相逢却又旋即离别,一笑一泣,会短离长,王维心中当真是感慨万分。可是王维懂得,有些路,他必须一个人勇敢地往前走。生活就是问题叠着问题,为官也是如此。

开元十四年(公元726年),王维贬官五年之后,济水秋汛到来。谁知这一年的雨水过剩,济水竟然发生了大规模的洪水,两岸的良田民居被冲毁不计其数,百姓流离失所。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济州已经出现了病疫蔓延的情况。裴耀济连夜写好奏折上达朝廷,申请抗洪救灾的银两;一方面开仓放粮,举办粥厂。王维掌管着仓库,全力支持救灾的事宜。一面又调动了全部可以调动的力量,组织官兵与百姓一同抗洪。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秋雨冰冷刺骨,看着饿殍遍野,王维的心更是冷得发慌。壮丁都去抗洪了,他们的房子泡在河水中,摇摇欲坠。那边一个小女孩,哭着要吃的,她已经饿得摇摇欲坠了。王维赶忙拿出了自己带着的饼,分给了灾民。又赶着去前线与裴耀济汇合了。裴耀济还在指挥着抗洪,他带着蓑笠站在河边,那么无助。

奔腾的河水席卷着流沙拍打着河岸,可是这样拥堵河水的办法并非长久之际。朝廷的拨款迟迟不到,他们都知道,这些银两卡在了哪里。河底下的淤泥抬高了河床的位置,让洪水更加凶猛。

这水一治就是几个月,冬天到来了。疫情是控制住了,可是百姓又多了穿衣取暖的问题。终于,河水不再泛滥了,流民也安顿好了。天地又恢复了平静,好似这一场灾难从未发生过。裴耀济终于松了一口气,济州人好淫祀。这次抗洪成功,他们要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祀,来感谢天地给百姓以生存的机会。祭祀需要有迎神曲和送神曲,裴耀济自然想起了王维。

“我知道贤弟的诗才最是负有盛名,这次事毕,相比贤弟也知道必定要进行祭祀。不知贤弟能否敷衍出两篇祭神曲?”

“不敢不敢,既然是裴兄有需要,王维必当尽力完成。”

王维毫不吝啬自己的才华,提笔就写了两首骚体诗:

渔山神女祠歌二首

迎神曲

坎坎击鼓,

鱼山之下。

吹洞箫,

望极浦。

女巫进,

纷屡舞。

陈瑶席,

湛清酤。

风凄凄兮夜雨,

神之来兮不来?

使我心兮苦复苦。

送神曲

纷进拜兮堂前,日眷眷兮琼筵。

来不遇兮意不传,作暮雨兮愁空山。

悲急管,思繁弦。

灵之驾兮俨欲旋。

倏云收兮雨歇,

山青青兮谁潺湲。

这两首骚体诗歌,及描写了当地民间祭神的场面,深受《楚辞·九歌》的影响,其中原始神秘的祭祀场面的描写与缠绵悱恻的情调相融合,表现了一种凄艳哀婉的风格。裴耀济很是满意。

祭神事毕,这一场灾难才算彻底过去。朝廷对这次的治水很满意,所以裴耀济在年初会调任。走之前,裴耀济把王维请到自己的府邸,语重心长地对王维说道:

“这次治水,你我都明白是我们共同的努力,不过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我也是身不由己。今日既然调我离任,想必贤弟的升迁也不会久远。这期间,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王维答应道:“这些我都明白,贬官在外这么多年,官场险恶与不易,早已深有体会,裴兄这一去,一定要更加小心谨慎才好。”

“这次面圣,我一定会向皇上禀报你在任上的所作所为,当今圣上是明君,一定不会让人才久居人下。今日就此别过,期待与贤弟在京相聚。保重,千万!”

王维拱手相送。还是那个济水,王维又送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这此地一待就是五年,他已经28岁了,早年的激情已经被打磨得所剩无几。王维也终于体会到佛家那句偈语的意义。

正所谓,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放不下苦。人食五谷杂粮,生老病死是每个人必经的生命旅程,这点,他王维改变不了,他也只能接受。来到济州五年,除了短暂的通信以外,他再没有过妻子的音讯。不过那次宛如的来信,对王维来说却是很大的劝慰,信中只有一首佛家的偈语: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王维懂得妻子的话,所以每当他思念难当时候,他总会这样告诉自己。

如今,他真切地明白了,既然求不得,那何苦又放不下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生死轮回早有定数,今生受的苦楚与磨难,不是前世留下的果,就是为后世种下了因。何必汲汲于富贵名利,却不知珍惜眼前平静的时光?王维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父亲与自己谈佛的情景。

那是一个秋雨缠绵的日子,父亲与自己坐在台阶上,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始终能保持一颗菩提之心,明镜之意”。这一刻,王维突然懂了,他这些年苦苦的追求何不是怨憎会之苦?不是求不得、放不下之苦?手上戴着的还是当时那串念珠,这时,佛学对于王维来说,有了不同的或者说更为深刻的意义。

王维终于想明白了,他终于能够安心接受现在的遭遇,过着真正平静的生活。可是,上天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你带来变化,带来惊诧。开元十四年(726年),裴耀济调任的同一年,王维也奉命离开济州。

在今后的六七年中,王维一直做着不大不小的官,他自己也并未十分在意,反而尽情享受和妻子兄弟相聚的日子。闲来往返于长安和洛阳,游历、交友、谈禅。从这时起,王维的诗风也起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对怀才不遇闭口不谈了,他也不表达他的雄才大略了,只一心醉心于佛学,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特点渐渐显露。

开元十七年(729年),王维拜南宗道光禅师为师,开始虔诚地信奉南宗。

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经过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发酵和本土化,到了隋唐时期达到了鼎盛。唐玄宗时期,佛教已经发展出八大宗派。分别为天台宗、三论宗、慈恩宗、律宗、道贤首宗、密宗、净土宗和禅宗。

天台宗是八大宗派中最先出现的,他在隋朝时期就已经集大成了。慈恩宗是由著名的唐玄奘和他的弟子们所建立,慈恩宗信奉印度大乘佛教中学说,以《瑜伽师地论》及其附属论书(所谓十种支论)为典据,主张众生种姓各别,同时从“唯识无境、境无识亦无”的次第来作契会实相的观行。净土宗与其他各个宗派不同,天台宗、三论宗、慈恩宗、律宗、道贤首宗和密宗都只流行与宫廷之中或者上层的知识分子之间,而净土宗泽是像普通百姓传播的佛教宗派,并且有浓厚的宗教色彩。

王维所信奉的南宗隶属于禅宗。禅宗可以追溯到北魏时期,当时菩提达摩在北方传授禅法,以《楞伽经》为印证,所以有了楞伽师一派;唐朝初年,黄梅双峰山道信禅师,在楞伽禅法外,参用般若法门;道信的直传弟子弘忍法师,在东山传法四十多年,门人尊其所说为东山法门。弘忍法师的弟子,著名的有神秀、智诜、老安、法如、慧能等十多人。也是从弘忍法师的弟子们开始,禅宗分为南宗和北宗。据说当时弘忍法师准备找弟子传给自己的衣钵,就让在座的弟子都做一首偈子,当时已经很有名气的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当时还是火头僧的慧能听了,说道:“了则了矣,空却未空。”于是自己也做了一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法师看到了后,立马决定把衣钵传给慧能。因为慧能是火头僧出身,所以当弘忍法师圆寂之后,很多本派的僧人还是尊崇神秀为掌门。如此一来,禅宗分为了北宗和南宗。以慧能为代表的为南宗,提倡顿悟法门,又结合世俗信仰而推重《金刚经》,不专主坐禅;而以神秀为尊的为北宗,墨守成规、信奉《楞伽》。而逐渐成为南北两宗的对立。

禅宗自五祖弘忍门下有南北分途,南宗主顿悟,北宗主渐修。“渐悟”,就是通过坐禅、诵经来凝心、摄心,离弃世俗的影响和烦恼,认识和保持“心性本净”,以求内心解脱后世南宗风行天下,习禅者以为禅宗法门不需坐禅,只需于一机一境上骤然悟得,就可以得道了。

“顿悟”,认为“心就是佛”,人要觉悟佛性,用不着读经礼佛,只要“直指人心”,明心见性就行了。怀师指出:“尽一大藏教,统诸修行法门,皆渐法耳。即禅宗祖师,于言下顿悟者,亦由熏修渐积而来。”因此,习禅者必须注重修定。至于是先修后悟、修悟同时,还是悟后起修,怀师认为:三说虽异,通途是一,根器各异,自知适应,不必争论高下。怀师的禅法不仅融合佛教显密之学,而且贯通儒、道各家之言,相较比量,会归一旨,别开生面。

这时的王维已近而立之年,他开始尝试隐居生活。他先在终南,即长安之南隐居,在东都嵩山也有他隐居的地方。

开始隐居的王维依然有好友结交,这在他的诗歌《答张五弟》中颇有体现:

答张五弟

中南有茅屋,前对终南山。

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

不妨饮酒付垂钓,君但能来相往还。

张五即张湮,唐代书画家,官至刑部员外郎,与王维友好。因排行第五,故称张五弟。王维与张五志趣相投,隐居在终南山时候,王维山居与张五山居较近。这首诗写很希望他能来共享隐居垂钓的乐趣,借此表示自己不关心世事的心境。全诗写得轻松自然,毫不着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