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王事不惶顾母,一身只恁垂睽。怎知白发困鸡栖。题起心怀欲碎。缕缕枯目饮泣,盈盈老眼昏迷。蒙卿患难赖提携,枕畔极欢还戚。
右调《西江月》
却说知县领着兵丁,将邢家前后门如铁箍一般围住。那公子还在里内正吃夜宵酒,对妻子韩氏笑道:“此时已是二鼓将尽,只好再挨一刻性命罢了。”正说时,忽一声喊,如天崩地裂之声。许多人已拥进来,将邢公子并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一齐拿住,用绳扭索绑,就串了一串,不曾走得一个。知县正在逐个点名,忽见知府与众官慌慌张张来叫道:“内中有一位绛玉姐姐在哪里?”绛玉也不则声。知府慌了,对知县道:“这人是按君家属。方才亲囗吩咐本府自来照管,如今单不曾获得。倘有错认,怎么回话?”知县着慌,急得乱喊“绛玉姐姐”。绛玉在众人中,从容答道:“妾在这里,不须忙乱。”众官见说,如得活宝一般,齐向前七手八脚,亲自与她解缚,连连赔罪。问绛玉是按君什人,为何却在邢家?绛玉道:“我是按君之妾,为邢贼诈来。”众官见是按台亚夫人,都来奉承效劳,又恳道:“卑职等职居防护,致按君受惊,恐按君见罪,烦夫人解释。”又道:“适才不知是夫人,大胆呼名,切勿介意。幸甚幸甚!”绛玉道:“不妨。”知府遂吩咐衙役,将轿先送绛玉到自己衙内。知县押着邢家男女送监。众官又一齐奔至庙中回复。琪生传言免见。这一夜,庙前庙后许多兵卒围护。揭令唱号,一直到晓。琪生却安然睡觉。那些官员吏役,来来往往,一夜何曾得睡。因按院在城外,连城门一夜也不曾关。
次日五鼓,众官就在庙前伺候。直到日出,琪生才进城行香,坐察院。先是府道各厅参谒,俱是青衣待罪。琪生令一概俱换公服相见。琪生致谢知府。知府鞠躬请荆不迭。次后就是知县衙官,也换公服相见。落后又是参将游击,一班武职打恭。诸事完毕,即刻就投文放告。知县就解进邢公子一家犯人进来。
邢公子只是磕头道:“犯人已知罪不容诛,只求早死。”琪生道:“也不容你不死。”又问他印在哪里。公子道:“在家中床柜下。”琪生委知县押着公子登时取至。琪生掣签将公子打了五十大毛板。众家人助恶,刑罚各有轻重。
正在发落,顷刻接有一千多状子,倒有一大半是告邢公子的。皮匠亦在其中。琪生逐张教与邢公子看过,公子顿囗无言。琪生就将公子问成绞罪发监。韩氏助夫为恶,暂寄女监发落。才将公子押出,已接着老大书札,已有二三十封,俱为邢公子讲情的。琪生一发不看,原书复回转。将招拟做死。
正是:从前作过事,没与一齐来。
琪生又看了些状子,才退堂歇息。外面报知府亲自送绛玉进来。琪生回却知府,忙教将绛玉接进。两人悲痛,绛玉哭诉往事。琪生说道:“我一闻你卖出之信,肺腑皆裂,以为终难萍聚。哪知遭此一番风险。昨晚若非卿救,我已鬼录阴司。卿能守节,又复救我,此心感激,皆成痛泪。我今日见卿,复思小姐。只可怜你小姐为我而死。”遂将她死的缘故说之。绛玉闻知小姐已死,哭得发昏。又问琪生几时得中作官。琪生也将前事细说。绛玉失惊道:“原来你也遭了一番折挫。因说道邢家韩氏,我倒亏她保全。你须出脱她罪才是。”琪生应允。二人数载旧情,俱发泄在这一夜。枕上二人,自不必说。
次日琪生对绛玉道:“我是宪体,原无留家眷在察院之理,恐开弹劾之门,不便留你在院。须寻一宅房子与你住下,吩咐府县照管。待复命之日再接你进京。你须耐心,不要憔悴。”遂差人寻下一大间住房,安顿已毕。府县闻知,就拨四个丫鬟两房家人来服侍。又差二十名兵丁守护。琪生还恐她寂寞,又将韩氏出了罪,悄悄也发至绛玉处做伴。
数日之间,邢公子已死狱中,闲文略过。琪生发放衙门,事体已完。一连几日,着人探访父母与邹小姐三人,毫无音信。正在烦闷,衙役来报,座船已到。琪生忙将邹公接上来。谈及绛玉之事,邹公也替琪生欢喜。琪生诉说小姐曾来庙中题诗,及至寻访,又无下落。邹公就急急同琪生去看,又哭得昏晕。次日,琪生复同邹公登舟,往别处出巡。行到半路,复带着马魁、陆珂二人,上岸私行而去。
一日,来到常熟县界。三人进店吃饭,忽听得店内嚷闹,碗盏碟子打得乱响。琪生唤马魁去看。来报道:“原是一个客人下店吃饭,他不知饭店规矩:凡先进来者先有饭,务宜依次送来。他见同桌之人先有饭吃,半日还不到他,又见小二捧饭送到东、送到西,他却呆呆坐等,就大怒起来。将同桌人的饭夺过来,就往地上一泼。同桌之人也恼起来,就与他交手,却打他不过,被那泼饭的人一顿拳头,打倒在地。店主忙去扯劝,哪知他正要寻店主厮打。随手带过来,也打一个半死。他还在那里嚷道:‘一般俱是客人,怎一桌之上两样看承,送与那行人吃独不与我?难道我不还你钱不成?你若误了我的行程,叫你死在我手里。’骂得性起,就将他碗盏家伙打得雪片,特来报知。”琪生还未回言,只见一个汉子,揸拳裸身,从店内跳出门外道:“来!来!来!皆来送命。我不打你个臭死,不算好汉。”又见身后几个若大若小,男子妇人,跳出一大堆来,手拿柴棒,俱大步跳将出来要打那汉子。那汉子将这些男女一脚一个,俱踢得翻倒在地。琪生见他行凶得紧,走上前去,要看他何等人物。用心一看,原来是冯铁头。忙去扯他道:“冯兄休得唣,过来相见。”
铁头见是琪生,喜得目欢眼笑道:“我的老相公,寻得我好苦,教我哪里不曾寻得到。”正携手欲行,只见店小二去约了一班光棍、油面辣子赶来厮打。铁头怒道:“待我索性打死他几个。”言罢,就迎上前要打。琪生一把拦住道:“不可不可。”那小二这些人,不知琪生是劝的,认是他同来的伴。但见赢不得铁头,没处出气,就来打琪生。吓得陆珂、马魁忙上前拦住,将为首的一个打了一掌,喝道:“咄!该死的奴才!按院老爷在此,谁敢乱动?”众人吓得屁滚尿流,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一齐跑得没影。恰好有本县打听按院消息的人在那里。一闻此信,飞马报本官去了。
这琪生携着铁头手,另进去个僻静店中。那店内的人,已知是按院,见他进来,连饭也不敢吃,丢下饭碗就走。店主忙来磕头,琪生道:“我暂借此说话。你们不许张扬。”店主应声而去。琪生问铁头:“一向在哪里?今日何事到此?”铁头就将逃难遇和氏老夫人与轻烟始末历陈。琪生泪如雨下,忙问老母与轻烟,如今安在?铁头道:“住在吕城。我自安顿老夫人二人之后,就各处来寻你。到这常熟县,连今日已是来寻过三次。不想兄已做官,也不负我几番跋涉。”琪生致谢,就要转头见母。铁头道:“待我先去报知老夫人二人。兄索性完却公事,从容回来相见何如?”琪生急欲回去一见。忽陆珂来禀道:“常熟合县官员在外禀见。”琪生道:“到县相见。”琪生见众官已经来接过,不好一回,遂差马魁同铁头先往吕城报信,自己即到县查盘。诸事已毕,却将昨日被伤店主唤来,赏他几两银子,安慰他一番。就差人往路上知会座船:“只在无锡县等候,你不必又来。”
次日复忙忙地巡到各县份与松江府各处。匆匆趱完公事,遂带着陆珂起身,星夜赶至吕城。路上早接着马魁来迎,一同进门。琪生连叫道:“母亲在哪里?”和氏老夫人与轻烟听得琪生已到,飞奔出来,抱着琪生痛哭。琪生跪在地上哭道:“致使母亲流落他乡。孩儿之罪也。”夫人扶他起来,三人各将前事说知。琪生又向轻烟谢道:“我母子若非姐姐,焉有今日。向时我见庙中诗句,还道你失节嫁人,满腔错怪。岂知你反为我母子受苦数年。”言之不觉泪下。轻烟泣道:“身已从君,焉肯失节。妾不足惜,只苦了婆婆耳。”琪生只又大哭道:“母亲幸喜见面,只是爹爹不知还在哪里吃苦。只恐存亡未保。邹小姐与素梅姐姐着落何方,我好痛心。”夫人与轻烟也哭。铁头苦劝方止。
琪生就差人到无锡县,催趱座船快来。过有五六天,方才船到。琪生去接邹公上来相见过。邹公待见轻烟,触动心事,放声大哭道:“你母子倒幸团圆,轻烟固而见面。不知我女儿尚在何方,今生可有相会的日子?”琪生与铁头再三劝改。次日,琪生就将母亲与轻烟也送至常州,与绛玉一同居住,待复过命再着人迎接进京。又恐邹公年老,畏见风霜,也留在常州同住。那府县官来叩贺,自不必说。过了两天,琪生别过母亲与众人,带着铁头做伴,乘着座船,又巡往淮安一带去。
正是:代天巡舟人人惧,过地闻名个个尊。
话分两头,且说素梅自从在常州关帝庙和诗之后,一直寻至定海。家里只见衰草门庭,青苔满院,一个熟人也不见面,只得一个老苍头看守门户。次日问到祝家,又是一片火烧残地。急访于邻人,方知他家也为出事来,逃走在外。苦得没心没绪,含泪回来,就与苍头诉苦。次日又去访轻烟,也不知去向。要打听小姐,一发没处下手。遂住在家中指望等他们回家得一个信音。谁知将近一年,杳无音闻。思量坐在家中,守株待兔,终究不是长法,不若再到京中,且讨平小姐一个好久信息。至十月二十七日,遂又动身进京。至次年五月,方行至淮安府。才下饭店,心里就觉有些不爽利。及睡到半夜,渐觉沉重,竟病倒在淮安店中。
不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