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
道每下而愈况,虽在至微,尽其性而万物之性尽,穷其理而万物之理穷,在善用吾知而已矣,安用钩湛缒幽,然后为大乎?今夫荚两缄以为郛,一房而数子,瞀然不盈掬之物也。使艺之不违其性,雨足以润之,日足以暄之,则无几何,其力之内蕴者敷施,其质之外益者翕受;始而萌芽,继乃引达,俄而布薆,俄而坚熟,时时蜕其旧而为新,人弗之觉也,觉亦弗之异也。睹非常则惊,见所习则以为不足察,此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之所以众也。夫以一子之微,俄而有根荄支干花叶果实,非一曙之事也。其积功累勤与人事之经营裁斫异,而实未尝异也。一鄂一柎,极之微尘质点,其形法模式,苟谛而视之,其结构钩联,离娄历鹿,穷精极工矣,又皆有不易之天则,此所谓至赜而不可乱者也。一本之植也,析其体则分为官,合其官则为具体。根干以吸土膏也,枝叶以收淡气也;色非虚设也,草木有绿精,而后得日光能分炭于炭养二。形不徒然也,翕然通力合作,凡以遂是物之生而已。是天工也,特无为以成,有真宰而不得其朕耳。今者一物之成,其形制之巧密既如彼,其功用之美备又如此,然而天乃若不甚惜焉者,蔚然茂者,浸假而雕矣。荧然晖者,浸假而瘁矣。夷伤黄落,荡然无存。存者仅如他日所收之实,复以函将然未然之生机,用以显太极无极之能事,至哉神乎!其生物不测有如此者。
今夫易道周流,耗息迭用。所谓万物一圈者,无往而不遇也。不见小儿之抛堶者乎?过空成道,势若垂弓,是名抛物曲线。复案:此线乃极狭椭圜之两端。假如物不为地体所隔,则将行绕地心,复还所由抛之本处,成一椭圜。其二脐点,一即地心,又其一在地平以上也。从其渊即顶点而平分之,则前半扬而上行,后半阤而下降。此以见天行之从虚而息,由息而盈,从盈而消,由消反虚,生理所历,与斯同道。故天演者,如网如箑,始以一本,散成万殊,以一本含万殊之能,以万殊极一本之致;又如江河然,始滥觞于昆仑,继乃出梁益、下荆襄,洋洋浩浩,趋而归海,而兴云致雨,则又反宗始。以简易伏变化之机,是之谓储能;后渐繁殊,极变化之致,是之谓效实。储能也,效实也,合而言之天演也。此大宇之内,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有生无生所莫能外也。
额拉吉赖图周时希腊人曰:世无所谓今也。有过去,有未来,而无见在。譬之濯足长流者,抽足再入,已非前水。何则?是混混者,未尝待也。方云一事为今,其今已古。且精而言之,岂仅言之之时已哉!当其涉思,所谓今者,固已往矣。今然后知静者未觉之动也。平者不喧之争也。当其发见,目击道存,要皆群力交推,屈伸相报,万流汇激,胜负相乘,大宇长宙之间,常此摩荡运行而已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精之而为神为虑,显之而为气为力。物乌乎凭而有色相?心乌夫主而有觉知?将果有物焉,不可道,不可名,而为是蕃变者因耶?万世之后,而有能通其故者,犹旦暮遇之矣。
复案:前论所言,植物由实成树,树复得实,相为生死如环无端固矣。但挽近生学家言,以为凡有生气之物,人禽、虫介、草木,谓之有官之物;而金石、水土则为无官,无官者不死,以其未尝有生也。而有官者一体之中,有其死者焉,有其不死者焉,而不死者又非精灵魂魄之谓也。可死者甲,不死者乙。判然两物。如一草木,其根荄、支干、果实、花叶,甲之事也。而乙则离母而附于其子,绵绵延延,代可微变,而不可以死,或可分其少分以死,而不得以尽死,此动植所莫不然者也。是故一人之身,常有物焉,乃祖父之所有,而托生于其身。盖自得生受形以来,递嬗迤降,以至于今,未尝死也。又,储能、效实乃力学理学家常语,即中庸之中和。
论二
大地抟抟,诸教杂行,夫其中圣贤之所以诏垂,帝王之所制立,虽恉意悬殊,何一不因畏天坊民而后起事乎!疾痛惨怛,莫究所由然;爱恶相攻,致憾于同种。神道王法,要终本始,其事固皆从忧患生也。且忧患果何物乎?夫其物既为两间所无可逃,则其事知为天演所不可离。是故忧患者,天行之用,施于有情,而与知虑并立者也。夫天地之性人为贵,苟非能群,则天秉无由张皇,而最贵最灵之能事不着。人非能为群也,而不能不为群;有人斯有群矣,有群斯有忧患矣。故忧患之浅深,视能群之量为消长。方其混沌僿野,与鹿豕同,谓之未尝知忧患焉,蔑不可也;进而穴居巢处,有忧患矣,而未撄也;更进而为射猎游牧,为戎獠,为蛮夷,撄矣而犹未至也;独至伦纪明,文物兴,宫室而耕稼,丧祭而冠婚,如是之民,夫而后劳形鉥心,计深虑远,若天之胥靡,而不可弛耳。咸其自至,而虐之者谁欤?
民之初生,固禽兽也。无爪牙以资攫拏,无毛羽以御寒暑,比之鸟,则以手易翼,而无与于飞;方之兽,则减四为二,而不足于走。夫如是之生,而与草木禽兽樊然杂处大地之中,乃能岿尔自存于物竞最烈之后,且不仅自存,乃褎然有以首出于庶物。然则人于天地之中,独具最宜以制胜万类也审矣。是岂徒灵性有足恃哉!亦由自营之私胜耳。然则不仁者,今之所谓凶德,而夷考其始,乃人类之所恃以得生,深于私,果于害,夺焉而无所与让,执焉而无所于舍,此皆所恃以为胜也。是故浑荒之民,实合狙与虎之德而兼之。形便机诈,好事效尤。附之以合群之材,重之以贪戾狠挚、好胜无所于屈之风。少一焉其能免于阴阳外物之害,而不为所吞噬残贼无囗类者寡矣。然而孰知此所恃以胜物者,浸假乃转以自伐耶?何以言之?人之性不能不为群,群之治亦不能不日进;群之治日进,则彼不仁之自伐亦日深。人之始其与禽兽杂居者,不知其几千万岁也;取于物以自养,习为攘夺不仁者,不知其几千百世也。其习之于事也既久,其染之于性也自深。气质姻成,流为种智。是以其治化虽进,其萌蘗仍存。嗟夫!此世之所以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也。夫自营不仁之宜于为散,不宜于为群;宜于乱而不宜于治,夫人而知之者也。
昔之所谓狙与虎者,彼非不欲其尽死,而化为麟凤驺虞也。而无如是狒狒耽耽者,卒不可以尽伏。向也,资二者之德而乐利之矣,乃今试尝用之,则乐也每不胜其忧,利也常不如其患。凶德之为虐,较所谓阴阳外物之害,不翅过之。由是悉取其类,揭其名而戮之,曰过、曰恶、曰罪、曰孽。又不伏,则鞭答之、放流之、刀锯之、铁钺之。甚矣哉!群之治既兴,是狙与虎之无益于人,而适用自伐也。而孰知其始之固赖是以生乎?是故忧患之来,其本诸阴阳者犹之浅也,而缘诸人事者乃至深。六合之内,天演昭回,其奥衍美丽,可谓极矣,而忧患乃与之相尽。然则治化之兴,果有以袪是忧患者乎?将人之所为,与天之所演者,果有合而可奉时不违者乎?抑天人互殊,而二者之事,固不可以终合也。
论三
大抵未有文字之先,草昧敦庞,是为游猎之世。游,故散而无大群;猎,则戕害而鲜食艰食,此所谓无化之民也。文字既兴,斯为文明之世。文者以言其条理,明者所以别于草昧。出草昧,入条理,非有化者不能也。然而化有久暂之分,而治亦有偏赅之异。自营不仁之气质,变之綦难;而仁让乐群之风,渐摩日浅,势必不能以数千年之磨洗,去数十百万年之积习。故自有文字至今,皆为嬗蜕之世,此言治者所要知也。自夫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妙道之行,死生荣悴,日夜相待夫前,昭昭乎若揭日月。所以先觉之俦,妙契同符,不期而会,分涂异唱,殊旨同归。所谓东海一圣人,此心此理同;西海一圣人,此心此理同也。是故天演之学,虽发于生民之初,而大盛于今世,此二千五百载之中,泰东西前识大心之所得,灼然不可诬也。
虽然,其事有浅深焉。昔者殷周之际,希腊、印度,昏垫抢攘,战斗几无虚日。迨有周既东,而二国治化,稍稍出矣。盖由来礼乐之兴,必在去杀胜残之后,而民唯安生乐业,乃能自奋于学问思索之中,不忍于芸芸以生,昧昧以死。前之争也,争夫其所以生;后之争也,争夫其不虚生。及其进也,则争有以极天赋之能事,而无与生俱尽焉。凡其穷物理之所以然,为人道之所当然,而日讨论于天人之际者,为斯一事而已。夫岂游心冥冥,勤其无补也哉!
顾争生已难,此微论蹄迹交午之秋,与夫击鲜艰食之世也。即在今日,试问世之持肥曳轻,而不以生事为忧者,什一千百而外,有几人哉?至于过此之所争,则其愿弥奢,其道弥远;其识弥上,其事亦弥勤。而为此者,皆贤豪圣哲之徒,国有之而荣,种得之而贵,人之所赖以日远于禽兽者也,可多得哉!意识所及,既随穷理致知之事日以无穷,而吾生有涯,又不能不长虑却顾,要识始之从何来,后之于何往,欲通死生之故,识鬼神之情状,则官骸形气限之。而人海茫茫,求自度于缺陷之中,又尝苦于无术。故合群为治之事,犹之艺树莳花,而文物声明之末流,则如唐花之暖室。何则?文胜则饰伪日滋,声色味意之可欣日侈,而聋盲爽发狂之患亦日增。其聪明既出于颛蒙,其感而概于性情之隐者,又微眇而深挚。是以乐生之事,虽浓郁闲都,雍容多术,非僿野者所与知,而哀情之生,其中之之深,亦较浅陋者为尤酷。于前事既多无补之悔吝,于未来则怀不测之忧虞。空想之中,别生幻结,虽谓之地狱生心,不为过也。且高明荣华之事,有大贼焉,名曰「倦厌」。烦忧郁其中,气力耗于外,「倦厌」之情起而乘之,则向之所欣,转眴之间,皆为糟粕;前愈至,后愈不堪。及其终也,但觉吾生之幻妄,一切无可控揣。然而常犹恋恋之者,特以死之不可知故耳。呜呼!此印、欧诸教所由兴也。
论四
然欲知神道设教之所由兴,又必自知报施刑赏之公始。盖使世之报施刑赏而蔑不公,则教之兴不兴尚未可定也。今夫治术所不可一日无,而由来最尚者,其刑赏乎?盖刑赏者,天下之平而为治之大器也。自群事既兴,而人与人相与之际,必有其所共守而不畔者,而群始立。其守之弥固,则其群弥坚;其畔之或多,则其群立涣。攻窳强弱之间,胥视此所共守者以为断。凡此之谓公道。故泰西法律之家,其推刑赏之原也,曰:民既成群,必有群约。夫约以驳群,岂唯民战?豺狼之合从而逐鹿兔也,飙逝霆击,可谓暴矣,然必其不互相吞噬而后能行,而期有获,是亦约也,夫岂必载之简书,悬之象魏,着之法哉?隤然默喻,深信其为公利而共守之而已足矣。民之初生,其为约也大类此,心之相喻为先,而言说文字皆其后也。自其约既立,于是有背者,则合一群共诛之;其遵而守者,亦合一群共庆之。诛庆各以其群,初未尝有君公焉,临之以尊位贵势,为之法令而强使服从也。故其为约也,自立而自守之,自诺而自责之,此约之所以为公也。夫刑赏皆以其群,而本众人之好恶为与夺,故虽不必义而亦无由奋其私。私之奋也,必自刑赏之权统于一尊始矣。且夫尊者之约,非约也,令也。约生于平等,而令行于上下之间。故群之不约而有令也,由民之各奋势力,而小役大、弱役强也。且其故不止此,群日以益大,民日以益蕃,智愚贤不肖之至不齐,政令之所以行,刑赏之所以施,势不得家平而户论,其权之所归,日由多而趋寡,由分而入专者,势也。
且治化日进,而通功易事之风兴;治人治于人,不能求之一人之身而备。矧文法之日繁,掌故之日伙,非以为专业者必不暇给也,于是乎有业为治人之人,命之曰士君子。而是群者,遂以其约托之。使之专其守,而行之以公,出赋为酬其庸而为之养,此古今化国之通义也。后有奸雄起而窃之,乃易此一己奉群之义,以为其一国奉己之名,久假而不归,又乌知非其有乎?此数百千年来,欧罗巴君民之争,大率坐此。至今之日,泰西之治所以非余洲之所可及者,公治日出而民权日伸故耳。
且刑赏固皆制治之大权,而及其用之也,则刑严于赏。且刑罚世重世轻,制之者有因时扶世之用焉,而古之与今有大不同者存,是不可以不察也。草昧初开之民,其用刑也,无所谓诛意者也。课夫其迹,而未尝于心意隐微之地加以深求也。然而刑者期于无刑,而明刑固所以弼教。是故刑罚者,群治之所不得已,非于刑者有所深怒痛恨,而必欲推之于死亡也。亦若曰:子之所为,不宜于群,而为群之所不能容云尔。故圣人之行治也,凡以为将然未然者谋,其已然固然者,固不足与治。虽治之犹无益也。夫为将然未然者谋,则不得不取其意而深论之矣。使但取其迹而诛之,则慈母之折囗,固可以死其子;涂人之抛堶,固足以杀其邻。今悉取以入杀人者死之条,民固将自诿于无妄之不幸而无辞,是于用刑之道简则简矣,而求其民之日迁善,而以期于无刑,则邈焉不可得也。何则?过失不幸者,非民之所得以自主也。故欲治化之克蒸,非深别于怙故过眚之分必不可。且治国之民,其感孚最神,刑必当其自作之孽,赏必如好善之真。夫而后惩劝行,而有移风移俗之效焉。杀人者固必死也,而无心之杀,情有可论;即不与谋故者同科。其谳狱也,论其意而当恕其迹;其用法也,务其当而不严其比。此不独刑罚一事之为然也。朝庭、里党之间所以予夺毁誉尽如此矣。此化国之民所目为公道而共守之者也。
论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