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蜂之为群也,审而观之,乃真有合于前古三代之规,而为今日欧洲以均富言治者之极制也。彼以均富言治者曰:财之不均,乱之本也。故一国之民,当通力而合作,事各视其所胜,养各给其所欲。而为上者,察式廉空,使各得分愿,而莫敢并兼焉,夫而后可与言治。此其道,蜂道也。夫蜂有后,蜂王雌,故曰后。其民雄者惰,而操作者半雌。采花酿蜜之蜂皆半雌,而其雄不事事,而俗误以为雌,呼曰蜂姐。一壶之内,计口而禀,各致其职。昧旦而起,吸胶戴黄,制为甘芗,用以共保其群之生,而与凡物为竞。此虽蠉飞蝡动之所为,然核其事,而考其所以为存之理,则与前所论垦土立国之人治,其事岂异也哉!其为群也,动于天机之不自知,各趣其功,而于以相养。各有其职分之所当为,而未尝争其权利之所应享。是辑辑者,为有思乎?有情乎?吾不得而知之也。若自其可知者言之,则无亦最粗之知觉运动而已。然设以蜂言蜂,使其中有劳心者焉,劳力者焉,则劳心者必其雄而不事事之惰蜂。以其暇也,其所有神识智计,必为天之所纵,而皆生而知之,而非由学而来,或由悟而入也。其劳力者必其半雌,凡所为盻盻然终身勤动,以为酿蓄之事,而所禀之食,又裸然仅足以自存,是细腰者,亦必安而行之,而非有计较审度。由墨之道以为人,抑由杨之道以自为也。何则?彼皆自裂房茁羽而来,各趋其方,未尝有或教焉者,或学焉者,而能事已各具矣。然则蜂之为群,其非为物之所设,而为天之所成明矣。而天之所以成此群者奈何?曰:与物以含生之欲,辅之以自动之机,而后冶之以物竞,捶之以天择,使肖而代迁之种,自范于最宜,以存其种,此自无始来,累其渐变之功,以底于如是者。及其既成,乃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然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彼动物学家于殊种之蜂,由孤悬之蒲芦果蠃,渐至群聚之蜜蜂,递析区分,明其所以迭殊之故,知其为天演之一事也。
卮言十二
人之有群,其初亦动于天机之自然乎?其亦天之所设,而非人之所为乎?盖群肇于众,其所聚而不散者,理与禽兽无以异也。曰:将以善其相为生养保持之事而已。其始不过夫妇、父子、兄弟之合,合久而联系之情益固。迨生齿日蕃,则相为生养保持之事亦愈益备。夫如是之群,合以与其外争,或人焉,或兽焉,将皆可以无畏,而有以自存。盖唯泯其争于内,而后有以为强,而胜其争于外也。此人所与飞走蝡泳之群,同其理而无少异者也。
然则人虫之间,卒无以异乎?曰:有。鸟兽昆虫之于群也,因生而受形,爪翼牙角,各守其能,可一而不可二,如彼蜂然。雌者雄者,一受其成形,则器与体俱,专专然趋为一职,以毕其生,以效能于其群而已矣,又乌知其余!假有知识,则知识此一而已矣;假有耆欲,亦耆欲此一而已矣。何则?形定故也。一壶之内,新王不生,则本其形以为事,各奋其职,以应其群之所需,相待而不可偏废,而又安用其争也哉!至于人则不然。其受形虽有大小强弱之不同,其赋性虽有愚智巧拙之相绝,虽情感知觉,亦诚有不可以齐一者。然天固未尝限之以定分,使划然为其一而不得跂其余,曰此可为士,必不可以为农;曰此终为小人,必不足以为君子也。此其异于鸟兽昆虫者一也。且凡人之性情,其与生俱生者,有大同焉,曰好甘而恶苦,曰先己而后人。夫曰先天下为忧,后天下为乐者,世固有是人焉,而无如其非本性也。夫人之先亦远远矣,其始禽兽也,不知更百万年而为山都木客,又不知更几何年而为毛人猺獠,由毛人猺獠,经数万年之治化,而渐有今日,此不必深讳者也。自禽兽以至为人,天演之事也。其间物竞天择之用,无时而或休,而所以能与万物争存,战胜而种盛者,有其所最宜故也。其所最宜云何?曰独善自营而已。自营为私。私之一言,乃自无始以来,斯人种子,由禽兽具此,渐以为人,直至今日,而根株尚在者也。先民曰:人之性恶。又或曰:人为孽种,自有生以来,便含罪过。其语皆有所证,而未可以尽非也。是故凡为生人,莫不有欲,莫不求遂此欲。其始能战胜万物,而为天所择以此。其后用以相贼,而为天所诛亦以此。何则?自营之私大行,则群道息矣,此人所与禽兽昆虫异者又其一也。
卮言十三
自营者必侈于自由,自由侈则侵人,侵人则争,争则群涣。故曰:自营大行,群道将息也。然而天地之性,物之最为能群者又莫人若也。如是则其所受于天,必有以制此自营者,夫而后有群之效也。是故要终原始,知人之所以群,与物之所以群,必有其甚异者,不仅如前所云二者已也。夫物莫不爱其苗裔,否则其种早绝而无余,此夫人而知之理也。独爱子之情,至于人而特挚。又以人子之生,其有待于父母之保持,较他物为最久,故其用爱也尤深,以其所爱,及其所弗爱。然则慈幼者,仁之本也。而慈幼之事,又若从自营之私以起,由私生慈,由慈生仁,由仁胜私,此道之所以不测也。尤有异者,惟人道善以己做物。凡他人之事,他人之情,皆不能漠然相值,而无概于其中。此所谓感而遂通者也。讲生物之学者,谓仪形肖貌之事,独人为能,禽兽不能画,不能像,以至容止音声,凡放仿之事,庶物或亦能之,终不如人伦之独绝。无宁惟是,即情想隐微之间,皆相为感通,不能矫然离群,使人自人而我自我。故语日:一人向隅,满堂为之不乐;孩提调笑,戾夫为之破颜。涉乐方笑,言哀已难,动乎所不自知,发乎其不自己。
或谓古有人焉,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设今日而有深识高明之士,其意气若将尘垢秕糠一世也者,骤于涂中,遇一童子显然傲侮轻贱之,谓彼其心,毫不一动然者,吾尚未之敢信也。往者埃及之哈猛必欲取摩德开而枭之高竿之上,可谓过矣。然以亚哈稣鲁经略之重,而何物犹太,漠然视之,其憾之者犹人情也。复案:此事与西京李将军杀灞陵尉事绝相类。不见夫怖畏清议者乎?刑章国宪,未必惧也,而斤斤然以乡里月旦为怀,美恶毁誉,至无定也,而礼俗既成之后,则通国不能畔其范围。人宁受饥寒之苦,不忍舍生,而愧情一兴,则计短者至于自杀,凡此皆感通之机,而人所以甚异于禽兽者也。感通之机神,斯群之道立矣。是故治化愈开,人与人之联系愈密,密故民气愈和,而所以和者,又以忧乐公而感通广也。他人之所为,常衡之以我之好恶,而我之所作,亦考之以他人之毁誉。自龆龀以至黄鲐,凡人与已之一言一行,皆与好恶毁誉,相附而不可离,其究也,乃不能作一念焉,而无好恶毁誉之别,由是而有是非,亦由是而有羞恶。故人心常德,皆本之能相感通而后有。于是而人心之中,常有物为之宰,字曰天良。天良者,保群之主,所以制自营之私,不使过用以败群也。
卮言十四
夫群之不散,由人心之有天良,而天良发于人道之善为相感。其端起于至微,而其效终于至巨,夫此之为治化。治化者,固天演之一事也。其用在厚人类之生,大其与物为竞之能,用以自全于天行酷烈之际。故治化虽原出于天,而不得谓其不与天行相反也。然自礼刑之用,皆所以息忿而平争,故治化进而天行日消,即治化进而自营之私日减,自营减之至尽,则人与物为竞之权力,又未尝不因之俱衰,此又不可不知者也。故比而论之,则合群者,所以平群以内之物竞,即所以敌群以外之天行。人惟以自营,能独伸于庶物,而自营过用,则其群以漓,以合群而有治化,治化进而自营减,克己仁让之风兴,然自其群又不能与外物无争,故克己太深,而自营尽泯者,其群又未尝不败也。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理诚如是,无如何也。今泰东西之言道德者,皆曰终身可行莫如恕,平天下莫如絜矩矣。泰东者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求于朋友先施之。泰西者曰:施人如己所欲爱。又曰:设身而处地,待人如己之期人。凡斯之言,皆所谓金科玉条,贯彻上下者也。顾此为名言,夫岂可议。且自常人行之,有必不能悉如其量者。虽然,学问之事,与名教微有不同。名教重利害,学问审虚实。故言理贵乎其真,而无容心于其言之美恶,苟自其实事而言之,则恕道与自存之理,固期期乎有其不相比附者也。盖为恶者,莫不欲逃其诛,此人心之所同也。今有盗吾财者,使吾而处盗之地而为计焉,则莫若勿捕而勿罚。今有批吾颊者,使吾而设批者之身,则左受而右不再焉,已厚幸矣。夫如是,其说果行,将天下有金科玉条,而无民约国法也。持是理以与物争存,其魂魄或为天之所择,而其身先无以存于世矣。是故恕之为道,可以行其半,而不可行其全;可以用之民与民,而不可用之国与国。民尚有国法焉,为之持其平而与之直也。至于国,则吾恕而彼不恕,为之持其平而与之直者谁哉!故自营尽而纯无私者,其群又未尝不败也。
卮言十五
右十四篇皆诠天演之义,得一一复案之。第一篇,明天道之常变,而其用在物竞与天择。第二篇,标天演之大义,明其为万化之宗。第三篇,专就人道言之,以异、择、争三言,明治化之所以进。第四篇,取喻园夫之治园,明天行、人治之必相反。第五篇,言二者虽反,而出一源。特天行则恣物之争,而存其宜;人治则致物之所宜,以求得其所祈响。第六篇,天行既泯,物竞斯平。然物有肖先而异之性,故人治可以范物,使日进善而不知,此治化之所以大足恃也。第七篇,更以垦土建国之事,明治化之正术。第八篇,设其民日滋,而有神圣为之主治,其道固可以园夫为师。第九篇,证其术之终穷,穷则天行复兴,人治终废。第十篇,论所以救治之术,独有耘莠存苗,而以人耘人,其术必不可用。第十一篇,言群出于天演之自然,有能群之天倪,而物竞为之炉锤,人之始群,不异昆虫鸟兽也。第十二篇,言人与物之不同。一曰才无不同,一曰自营无艺。二者皆争之器,而败群之凶德也。然其始则未尝不用是以自存于纲缊草昧之时。第十三篇,论所以能群之基德,始之于能感,终之于天良。人有天良,群道乃固,于此窥择种之术之不可用矣。第十四篇,明自营虽凶,亦在所用,而克己至尽,未或无伤。故恕之为用,有时而穷,而古今百王之治,不能一日废兵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