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吾与客皆过矣。运会所趋,岂斯人所能为力。天下大势,既已日趋混同,中国民生,既已日形狭隘,而此日之人心世道,真成否极之秋,则穷变通久之图,天已谆谆然命之矣。继自今,中法之必变,变之而必强,昭昭更无疑义,此可知者也。至变于谁氏之手,强为何种之邦,或成五裂四分,抑或业归一姓,此不可知者也。吾与客茫茫大海,飘飘两萍,委心任运可耳,又何必容心于鼠肝虫臂,而为不祥之金也哉!客言下大悟,奋袖低昂而去。
建言有之:天不变,地不变,道亦不变。此观化不审似是实非之言也。夫始于涅菩,今成椭轨;天枢渐徒,斗分岁增;今日逊古日之热,古晷较今晷为短,天果不变乎?炎洲群岛,乃古大洲沉没之山尖;萨哈喇广漠,乃古大海浮露之新地;江河外,火山内弸,百年之间,陵谷已易;眼前指点,则勃澥旧界,乃在丁沽,地果不变乎?然则,天变地变,所不变者,独道而已。虽然,道固有其不变者,又非俗儒之所谓道也。请言不变之道:有实而无夫处者宇,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三角所区,必齐两矩;五点布位,定一割锥,此自无始来不变者也。两间内质,无有成亏;六合中力,不经增减,此自造物来不变者也。能自存者资长养于外物,能遗种者必爱护其所生。必为我自由,而后有以厚生进化;必兼爱克己,而后有所和群利安,此自有生物生人来不变者也。此所以为不变之道也。若夫君臣之相治,刑礼之为防,政俗之所成,文字之所教,吾儒所号为治道人道,尊天柱而立地维者,皆譬诸夏葛冬裘,因时为制,目为不变,去道远矣!第变者甚渐极微,固习拘虚,末由得觉,遂忘其变,信为恒然;更不能与时推移,进而弥上;甚且生今反古,则古昔而称先王,有若古之治断非后世之治所可及者,而不知其非事实也。
中国秦火一事,乃千古诿遇(过)渊丛。凡事不分明,或今世学问为古所无,尊古者必以秦火为解;或古圣贤智所不逮,言行过差,亦必力为斡旋,代为出脱。如阮文达知地圆之说必不可易,则取「旁陀四隤」一语,谓曾子已所前知;又知地旋之理无可复疑,乃断《灵宪》地动仪,谓张平子已明天静。此虽皆善傅会,而无如天下之目不可掩也。至于孔子,则生知将圣,尤当无所不窥。于是武断支离,牵合虚造,诬古人而厚自欺,大为学问之蔀障。且忧海水之涸,而以洎益之,于孔子亦何所益耶!往尝谓历家以太阳行度盈缩不均,于是于真日之外,更设平日,以定平晷,畴人便之,儒者亦然。故今人意中之孔子,乃假设之平圣人,而非当时之真孔子。世有好学深思之士,于吾言当相视而笑也。
夫稽古之事,固自不可为非。然察往事而以知来者,如孟子求故之说可也。必谓事事必占之从,又常以不及古为恨,则谬矣!间尝与友论中国尚古贱今之可异,友曰:「古人如我辈父兄、君家如有父兄,事事自必诹而后行,尚古之意,正亦如是。」仆曰:「足下所以事事必诹而后行者,岂非以其见闻较广,更事较多故耶?」友曰:「诚然。」仆大笑曰:「据君之理,行君之事,正所谓颠倒错乱者耳。夫五千年世界,周秦人所阅历者二千余年,而我与若皆倍之。以我辈阅历之深,乃事事稽诸古人之浅,非所谓适得其反者耶!世变日亟,一事之来,不特为祖宗所不及知,且为圣智所不及料,而君不自运其心思耳目,以为当境之应付,员枘方凿,鲜不败者矣!」友愕眙失气,然叹仆之说精确无以易也。
晚近更有一种自居名流,于西洋格致诸学,仅得诸耳剽之余,于其实际,从未讨论。意欲扬己抑人,夸张博雅,则于古书中猎取近似陈言,谓西学皆中土所已有,羌无新奇。如星气始于臾区,勾股始于隶首;浑天昉于玑衡,机器创于班墨;方诸阳燧,格物所宗;烁金腐水,化学所自;重学则以均发均悬为滥觞,光学则以临镜成影为嚆矢;蜕水蜕气,气学出于亢仓;击石生光,电学原于关尹。哆哆硕言,殆难缕述。此其所指之有合有不合,姑勿深论。第即使其说诚然,而举划木以傲龙骧,指椎轮以訾大辂,亦何足以助人张目,所谓诟弥甚耳!夫西学亦人事耳,非鬼神之事也。既为人事,则无论智愚之民,其日用常行,皆有以暗合道妙;其仰观俯察,亦皆宜略见端倪。第不知即物穷理,则山之而不知其道;不求至乎其极,则知矣而不得其通。语焉不详,择焉不精,散见错出,皆非成体之学而已矣。今夫学之为言,探赜索隐,合异离同,道通为一之事也。是故西人举一端而号之曰「学」者,至不苟之事也。必其部居群分,层累枝叶,确乎可证,涣然大同,无一语游移,无一事违反;藏之于心则成理,施之于事则为术;首尾赅备,因应厘然,夫而后得谓之为「学」。
是故西学之与西教,二者判然绝不相合。「教」者所以事大神,致民以不可知者也。致民以不可知,故无是非之可争,亦无异司之足验,信斯奉之而已矣。「学」者所以务民义,明民以所可知者也。明民以所可知,故求之吾心而有是非,考之外物而有离合,无所苟焉而已矣。「教」崇「学」卑,「教」幽「学」显;崇幽以存神,卑显以适道,盖若是其不可同也。世人等之,不亦远乎!是故取西学之规矩法戒,以绳吾「学」,则凡中国之所有,举不得以「学」名;吾所有者,以彼法观之,特阅历知解积而存焉,如散钱,如委积。此非仅形名象数已也,即所谓道德、政治、礼乐,吾人所举为大道,而诮西人为无所知者,质而言乎,亦仅如是而已矣。若徒取散见错出,引而未申者言之,则埃及、印度,降以至于墨、非二洲之民,皆能称举一二所闻,以与格致家争前识,岂待进化若中国而后能哉!
虽然,中土创物之圣,固亦有足令西人倾服者。远之蚕桑司南,近之若书椠火药,利民前用,不可究言。然祖父之愚,固无害子孙之智,即古人之圣,亦何补吾党之狂。争此区区,皆非务实益而求自立者也。尤可笑者,近有人略识洋务,着论西学,其言曰:「欲制胜于人,必先知其成法,而后能变通克敌。彼萃数十国人才,穷数百年智力,掷亿万赀财,而后得之,勒为成书,公诸人而不私诸己,广其学而不秘其传者,何也?彼实窃我中国古圣之绪余,精益求精,以还中国,虽欲私焉,而天有所不许也。」有此种令人呕哕议论,足见中国民智之卑。今固不暇与明「学」为天下公理公器,亦不暇与讲物理之无穷,更不得与言胞与之实行,教学之相资。但告以西洋人所与共其学而未尝秘者,固不徒高颧斜目、浅鼻厚唇之华种,即亚非利加之黑人,阿斯吉摩之赤狄,苟欲求知,未尝陋也。岂二种圣人亦有何物为其所窃?不然,何倾吐若斯也!更有近(进)者,前几尼亚人,往往被掠为奴,英人恻然悯之,为费五千万磅之资,遣船调兵,禁绝此事,黑人且未即见德,古(故)固深以为仇。此种举动,岂英之前人曾受黑番何项德泽,不然,何被发缨冠如此耶?此更难向吾党中索解人矣!
昨者,有友相遇,慨然曰:「华风之敝,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呜呼!岂不信哉!岂不信哉!今者,吾欲与之为微词,则恐不足发聋而振聩;吾欲大声疾呼,又恐骇俗而惊人。虽然,时局到今,吾宁负发狂之名,决不能喔咿嚅唲,更蹈作伪无耻之故辙。今日请明目张胆为诸公一言道破可乎?四千年文物,九万里中原,所以至于斯极者,其教化学术非也。不徒赢政、李斯千秋祸首,若充类至义言之,则六经五子亦皆责有难辞。赢、李以小人而陵轹苍生,六经五子以君子而束缚天下,后世其用意虽有公私之分,而崇尚我法,劫持天下,使天下必从己而无或敢为异同者则均也。因其劫持,遂生作伪;以其作伪,而是非淆、廉耻丧,天下之敝乃至不可复振也。此其受病至深,决非一二补偏救弊之为,如讲武、理财所能有济。盖亦反其本而图其渐而已矣!否则,智卑德漓,奸缘政兴,虽日举百废无益也。此吾《决论》三篇所以力主西学而未尝他及之旨也。善夫西人之言曰:「中国自命有化之国也,奈何肉刑既除,宫闱犹用阉寺;束天下女子之足,以之遏淫禁奸;谳狱无术,不由公听,专事毒刑榜笞。三者之俗,蛮猓不如,仁义非中国有也。」呜呼!其言虽逆,吾愿普天下有心人平气深思,察其当否而已。至凡所云云,近则三十年,远则六十年,自有定论,今可不必以口舌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