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流倜傥的语文教员

我的语文教员俞伦是本地人,是一位没有学历但却精于国学、佛学,能赋诗填词、风流倜傥的年轻教员。对他来说,当教员不是谋生,因为他根本不存在生计问题。上课时,坐黄包车来学校,在我们县大概他是唯一的人。

他的父亲是本地一位名中医。在我们家乡一提起他,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请得起他看病的人大概不会很多。他有专门的洋车夫,出诊费大概不会少。我当时很小,不关心此事,只知道他的大名。我们城里只有一位西医,开了一家诊所,看西医的人不多,大家仍然是相信中医。西药太贵,不用说盘尼西林,连磺胺都是宝贝。我记得有一年我父亲的脚趾长了个疮,发炎,请西医看,服的就是磺胺片,似乎这是救命药,很贵很贵。新中国成立前,西医在我家乡不可能有发展。两家樟树人在鄱阳开的中药铺,都是大商号。西药店,没有。

俞老师的父亲,这位名中医,在新中国成立后的“镇反运动”中被枪决了,当时,我已上大学,不知道罪名是什么。听说是恶霸,是挑动两姓械斗的黑手。在旧社会农村,争水、争地或其他任何一件事都能引发两姓村民的械斗,而械斗必然出人命。他是名医、乡绅,这种事也可能沾上点什么,至于是不是罪该至死,很难说。如果念及他的医术,也可不死,不过械斗中死过人的一姓,大概不会放过他。

他的儿子,就是我这位语文教员教我时,是家势正旺之际,是《红楼梦》的前几十回,只要看看我这位老师到学校来是坐黄包车,就知这个架势。他是以教书为乐而不是为糊口的人。他的中文水平确实好,非现在一般语文教员可比,尽管他不是哪个大学中文系毕业,可家学渊源,再加上家里有钱,自己有闲有爱好,不必为生活操心,读点古书,吟诗作赋,很容易造就一位风流倜傥、恃才傲物的公子哥儿式的书生。

旧课本基本上是古文和诗词,他讲得明白易懂、生动有趣。初二时,有次他讲荀子的《劝学篇》,他还没开讲,我把“荀子”读为“苟子”,他说不是“狗子”是“猫子”,满堂哄笑。

俞老师走过一段华盖运。新中国成立后三天,正风中学的校长胡溥清因为自己是国大代表,又是地方士绅,还在省政府任过什么职务,害怕自己前景不妙,于是想逃走。当时南昌还没有解放,他是先坐一条小船到鄱阳湖一个地方,然后不知用什么办法逃到南昌,到南昌后去了广州,再到台湾,据说曾在台湾师范大学教书,老死台湾,没有回来过。我这位语文教员是送他到鄱阳湖上船逃走的人。是出于义气,还是出于同事的情谊,我不清楚,总之他干了这件事,由此引来牢狱之灾。他被捕后,送到鄱阳珠湖农场劳改。这次劳改改变了他的命运。

劳改对我这位老师来说是个生死关。他原本是个养尊处优、不知穷困为何物的公子哥儿,终日劳动,肯定经不起几下折腾。幸运的是,有次在劳改农场劳动时,劈面看见个女子,仿佛是比我低一班的女学生,她是管理劳改的干部家属,自己也是干部,她望了他一眼,彼此没有说任何话。几天以后,他被调到农场医务院当医生,为劳改犯看病,这一下轻松多了。何况他有家传,父亲是名医,自己也粗通医学,虽然不及父亲,在农场当个医生蛮够格。经过几年,自己医道有了进步,期满释放回到镇上重操旧业,慢慢成为县里的名医,在一家很大的中药店当坐堂医生。他当过语文教员,通诗词,懂佛学,当过鄱阳诗词学会的会长并主编《鄱阳诗刊》。他多次来北京,我们在京的学生看望过他,畅谈终日,很多事都是他告诉我们的。我曾写过一首诗《呈俞师》向他请教,也是表达老学生的师生之情;

词章白石国手医,文苑杏林两相宜。

莫谓小城无俊秀,师传原不让昌黎。

这首诗曾登载在他主编的《鄱阳诗刊》上,老师很高兴,说我们师生是在相互吹捧。你自诩为“小城俊秀”,封我为“鄱阳韩愈”。他晚年活得很舒心,当了政协委员、诗刊主编,成了地方名人。前几年春节,我打电话向他拜年,他说自己近来身体不太好。不久就谢世了,年近九十,算是高寿。他一生经历坎坷,总算最终有个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