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夜过鄱阳湖

我的家乡在鄱阳湖滨。鄱阳湖周围有几个县,但只有我家乡以湖命名,这是鄱阳人引以为傲的。当年曾把县名改为波阳,很令我们失望。当然,鄱阳湖属于鄱阳周围数县,属于江西,属于中国。不过我还是要说,我们鄱阳人还是因以湖为名感到光荣。别人问我哪里人,他们不知道鄱阳,我总要加一句就是鄱阳湖的鄱阳,似乎就再不用多解释。天下无人不识君,鄱阳湖!

可我们生长在鄱阳湖边的人,与那些诗人墨客体会到的并不完全相同。渔民爱湖,又怕湖。他们爱湖,湖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赖以为生;怕湖,无风三尺浪,湖中捕鱼是一险境,因为船小,往往不足以抗拒鄱阳湖的风浪。我祖父的兄弟中就有一位在捕鱼时因风浪淹死在鄱阳湖里。旧社会,渔民死在鄱阳湖中的并不少见。至于那个神秘的湖口沉船之谜,至今仍令人不解。

在旧社会,鄱阳差不多每三年就会发一次大水。这可不是外人理解的速来速退的水,而是从端午节到中秋长达几个月的大水。水,并不是从门口进来的,而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天一天看着它往上涨,可以涨到比一个半人还高。交通断绝,各家仿佛都生活在孤岛上。我家要从树行租来由树捆绑而成的戏台似的树排,树排放进屋内,在屋里的柱子上缚紧。人就生活在树排上。最可怕的是大风暴。鄱阳湖上的风暴之大,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因为水大,县城就在湖中,湖水浩瀚,连成一片。城在水中,水在城中。风暴来时,湖面黑云翻滚,电闪雷鸣,好像有无数条黑龙在头顶上盘旋。房屋随时可能随着树排有力地撞拉而倒塌,令人十分恐惧。水要三个月才可以退尽,吃喝都成问题。我读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虹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确是秋色迷人,渔人无忧至极,不过这只能是王勃极尽想象之力,以生花妙笔酬应之作,他偶经此地,不可能体会到狂风暴雨湖水逞威之时的另一面。范仲淹亲自体会过鄱阳湖,因此虽未去过岳阳楼,但关于洞庭湖的描述就注意到天高气爽与狂风大作时的区别:“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我虽生长在鄱阳县,但对鄱阳湖没有多少认识。我害怕涨大水时、狂风暴雨时的恐怖,也害怕过湖时的风浪,坐在船上总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但有一次月夜过湖,算是我此生唯一一次体会到鄱阳湖的美。唯一一次,以后再没有这种人生体验,也再没有这种机会。那是1947年的中秋,在报考无锡国学专修科考试完后与朋友从南昌一道回家。刚好是中秋,夜色如水,月明如银,湖水平静。我和朋友并排躺在船舱顶的地上,眼望明月,除轮船的马达声外,四周悄然,进入一种无法言说的境界,当时水平低,说不出什么,只知道太美太美。对鄱阳湖涨水风暴时的恐惧一扫而空。多年后,我读到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一词,上片中的“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悠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太好了,“妙处难与君说”。大词人尚且难言自然妙境,何况我这个中学生呢。我有中秋过鄱阳湖的经验,只是心里有说不出,一读到这首词,唤活了我的记忆。我不自量,也追忆当时残存的记忆拼了一首《月夜过鄱湖》的诗:

宇宙一色水连天,凌空皓月送归船。

疑是瑶池碎玉镜,波光粼粼满湖面。

少年时代怀有的对风暴和巨浪的恐惧,转变为现在的怀念和无限遐思。鄱阳湖一浪接一浪的白色波涛,承载着湖滨小县中生长的我的太多乡思。

每次家乡来人,我总要打听打听鄱阳湖的情况,包括水位、生态、航道各方面的消息。听到湖水渐少,我就会怀念湖面宽阔、烟波浩渺月夜过鄱湖的美景。现在高速公路发达,鄱阳到南昌只需两小时,过去坐小汽船早晨六点开船,往往半夜才到,不顺利的话还要在船上过夜。从方便程度来说,过去无法与现在比,可坐船所能见到的湖边风光也为坐汽车的速度所吞没。有次过鄱湖遇阻,在康山停靠避风,曾上山参观。我记得有座庙,好像有三十六位塑像,据说是朱元璋得天下后,不忘在鄱阳湖与陈友谅水战时的大将,立庙塑像,供后人拜祭。高速路的兴,航运的废,既是社会交通的进步,也会带来人文景观的消失。

多年以后,我夜过三峡,把它与此次月夜过鄱阳湖相比,是另一种情致。20世纪80年代,我到武汉参加学术讨论会,会后主办单位曾组织参观三峡。我们先到宜昌,然后乘船游长江。进入三峡,两岸悬岩峭壁,山峦起伏。山间人家,灯光点点。毛泽东梦想的“三峡出平湖”正在逐步变为现实。这是中国人多年的梦,几代人的梦。有过无数次争论,经过反复论证,征求各方面的意见,权衡得失,终于举全国之力,动员移民,开始动工。这样雄伟的涉及几百万人的大工程,只有中国共产党,只有社会主义制度才能办到。

自白帝城顺江而下,夜眺三峡水电站截流工地处,正值半夜,我站在甲板上,倚着船的护栏,夜晚的三峡工地一片灯火,可比节日的火树银花更加壮丽:

两岸壁立江流急,山间人家别有情。

凭栏寒风望远景,落月坠星遍地明。

对比我年轻时中秋夜过鄱阳湖那种皓月送归船、波光粼粼满湖面的自然景象,两种风光截然不同。一个是自然美景,一个是展现人的力量,也可以说是人创造的美景。它既是功效性的,又具有审美价值。可是,人的力量既有创造性又具有破坏性。鄱阳湖由于围湖垦田、过度开发而导致生态破坏,尤其是处于湖水干涸期时,我年轻时看到过的那种美景,也可能一去不复返了。三峡工地的落月坠星、灯光璀璨美不胜收,如果三峡水库出点问题,它带来的危害将不仅使美景化为乌有,而且危及人的生存。

自然,有自然的不可替代性;人力,有人力的创造性。如何使两者成为和谐的有机体,这是哲学问题,也是实践问题。我们要鄱阳湖,保护鄱阳湖,我们也要三峡水库,愿它成为造福儿孙的千秋伟业。